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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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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筠哭得直喘,捏了一道也不知道对不对的手诀,挥手打在了韩渊后背上,只见他掌中伸出无数条细小的蛛丝,将韩渊牢牢地绑在了中间,喝道:“你给我站住!”

    严争鸣半跪在程潜身边,怔怔地看了那张脸许久,仿佛看到了自己心里飘洒的万念俱灰。

    离他最近的赭石立刻感觉不对劲,小声唤道:“掌门?”

    严争鸣:“先回严家看看,不过我估计严家已经不在了,我家虽然富甲一方,终究也不过满门凡人,除掉他们,和掀一个蝼蚁窝没什么分别……我就是亲眼看一看,没了,也就不惦记了。”

    这一系列的事,程潜却不知道了,他所有的感官都在变得迟钝,全部集中到了疼痛上,一双冰凉的手伸过来,将他整个人托了起来,那人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抚过他的脸。

    “去打水来。”严争鸣吩咐道,他头也不回地抱着程潜的尸体往荒岛中间走去,口中道,“让他干干净净的……然后我们想办法做条船。”

    说来也奇怪,这一刻,程潜连满地的血腥味都闻不到了,却奇异地嗅到了那股兰花香。

    赭石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眼巴巴地望向李筠。

    韩渊突然跑到他身后有很多理由,或许是想看热闹,或许是想踹那周涵正一脚,逞几句口舌过过嘴瘾……没有人会防备他。

    李筠从小性格就不怎么尖锐,坏也是蔫坏,随着年纪的增长,更是很少疾言厉色地发脾气,因此好不容易积聚起的一点暴怒,三两句就发泄光、再衰三竭了,李筠跳完脚,红着眼眶抽了口气,继而带着哭腔说出了他多年一直不肯在嘴上承认的话:“至少小潜比我强多了。”

    “小潜,小潜……”李筠的视线都被眼泪糊住了,无措地跪在程潜身边,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似乎是还抱着一丝侥幸,企图翻出什么能救命的东西。

    可是他最终没能醒过来。

    严争鸣脚步微顿,转头静静地看着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李筠的心一时间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他来一句“铜钱睡着了,别吵”。

    “……想回……家……”

    岛上那些中了画魂的散修也一样——别说是疼,他们连死都不知道。

    可惜他难得一遇地吐露心声,结果却是对牛弹了琴,严争鸣仿佛聋了,地面上飞起的石子一记耳光一样扇在李筠脸上,顿时留下了一道血印子,李筠被迫又往后退了几步,正好撞到了被扔在一边没人管的水坑。

    李筠呆呆地问道:“坐船去哪里?”

    他话音未落,周身已经升起了一层黑气,一圈砂石全都应声而起,别人一时近身不得,李筠贸然伸手去抓他的肩膀,还没碰到人,已经被弹开了三四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凭什么?”严争鸣的声音低低地压在沙哑的嗓子里,“凭什么!”

    李筠从地上一跃而起,色厉内荏道:“严争鸣!小潜出事,小渊丢了,你当我就没心没肺、不知道难过吗?我宁愿死的人是我!”

    此时,他的四师弟眼中是与青龙岛上那些散修们如出一辙的血红,熟悉的脸上被黑气笼罩,五官都扭曲了,他似乎将全身的真元全都集中在了这一只手上,用力太过,指骨已折,他却不知道疼。

    严争鸣低下头,缓缓地将耳朵靠近他的嘴唇:“嗯?”

    这变故如兔起鹘落,所有人都懵了,直到水坑率先一嗓子哭出来,严争鸣才如梦方醒,他保持着方才半跪在地上的动作,四肢却好似灌铅,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头,连站也站不起来。

    李筠立刻冲上去,迅速拔下那根毒针,截断严争鸣血流,一道真元打进去,将还没来得及蔓延的毒血尽数逼了出来,直到流出的黑血带了红,他才松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了一瓶被海水泡过的解毒丹,推了推一动不动的严争鸣,讷讷道:“我叫你你不应……迫不得已,师兄,先把解毒丹服下吧。”

    水坑不及反应,李筠已经一把将一根搜魂针拉了下来,弹指破开针头木塞,向严争鸣挥去。

    严争鸣点点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名不见经传的小荒岛,他原本带着些少年跳脱气的眉宇间似乎是一夜之间就笼上了一层沉郁之色,仿佛方寸的岁月被无限拉长,不过一俄顷,少年就已经脱胎换骨、长大成人。

    程潜满脸错愕地盯着韩渊,感觉真元与生命力全都顺着胸口的破洞往外涌,连带着漏出去的还有他满心的喜怒,堵也不住,挣扎也不住,再怎样难以置信也不住。

    韩渊无知无觉地任凭那些蛛丝在他身上割出一道一道的伤痕,李筠一咬牙,狠狠地收缩五指,要将他硬拉回来,但就在这时,那韩渊身上突然着起了一把无来由的火,火舌不知有什么来头,转眼便将李筠缠在他身上的蛛丝与他自己的衣服一起烧了干净,随即,无人钳制阻挠的韩渊就这样赤身裸体地纵身一跃,跳入了浩浩海水中,再没冒出头来。

    严争鸣望向岛上,眉目忽然一弯,露出几分沉甸甸的温柔:“等有一天,我们能光明正大地重回扶摇山,就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眼下这一死一失踪,要是再来个疯的,李筠简直已经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后退了半步,颤声道:“大师兄,你可别吓唬我。”

    程潜好像是笑了一下,逐渐开始没力气说话,于是缄默了下来。

    严争鸣紧紧地抱住程潜已经冰凉的身体,痛哭失声。

    后来他想起来,生的时候好像是有他的亲娘替他疼了。

    李筠连滚带爬地追上来:“师兄!师兄!你放下他吧,小潜不在了!”

    他们在岛上逗留了半个月,一艘刻满了粗糙符咒的独木舟终于做完了,小舟中只能勉强坐下两个人,好在水坑还小,可以凑合着挤一挤,严争鸣可以御剑,倒也能勉强同行。他扯了一块布,将程潜的霜刃剑包好随身带上,行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我知道。”严争鸣垂下眼睛,自言自语地低声道,“我没疯,你让小师妹别哭了。”

    程潜的霜刃本能地剑锋向后,飞到了半空,直到他扭头看见身后人的脸——韩渊。

    程潜轻轻舒了一口气,几乎感觉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他微微向着地面侧过脸,好像人之将死,本能地寻觅一个归宿一样。

    同时,他突然不着边际地想道:“真是疼,死已经这样疼,生的时候也是一样么?”

    只因周涵正一死,木偶似的韩渊整个人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但不知他身上被动了什么手脚,韩渊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的目光迷茫地转过四周,落在程潜身上时,脸上的神色挣扎了好一会,像是真正的韩渊正拼命地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突然之间,程潜对父母、对所有人的怨愤就都烟消云散了,连他短短一生中的颠沛流离与寄人篱下,也都化在了那阵幽然暗生的兰花香里。

    “为什么他们不去死?”严争鸣忽然喃喃出声,“所谓天道,就是让无耻之徒长命百岁吗?”

    程潜与霜刃有特殊的感应,周涵正死在他的剑下,他不用查看,心里也有数。

    韩渊被他推得往后一错摔了个跟头,他却也不知道爬起来,目光空洞地往那一歪,要不是胸口还起伏,他简直好像一具新鲜尸体。

    周涵正挣脱聚灵玉已经是勉强,再拼命催动以前下在韩渊身上的“画魂”,基本已经算交代了,最后挨了这样一下,一代祸害,终于就此尘埃落定。

    严争鸣将破布卷起的霜刃背在身后,踩上他那豁开一角的佩剑,御剑开路而去。

    他踉踉跄跄地抱着程潜站起来,温声道:“好,回家,师兄带你回扶摇山,咱们走。”

    这少年在满面血污下露出了一点笑容——总算是杀了这姓周的,以后只要他们自己小心些,外面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是扶摇派的,不会有人将扶摇山上那些似真似假、暧昧不明的宝物的主意打到他们身上……

    韩渊猛地从原地站起来,看也不看岛上的同门师兄们,径直往大海里走去。

    这剑与这人仿佛真应了那句“男儿到死心如铁”。

    水坑无助地抱住他的大腿,不过几天的工夫,她鼓包子一样的脸已经明显地消瘦下去了,变成了小小的一团,下巴尖得和她脖子上的两根搜魂针如出一辙,李筠目眼神一扫,突然蹲下来按住她的肩膀,急促地说道:“搜魂针借我用一下!”

    严争鸣充耳不闻,李筠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师兄!”

    韩渊毫无知觉地回视着他,而后猛地将手从程潜胸口里抽出,一手血肉溅在脸上,他木然地看着程潜倒在自己脚下。

    一向兔子胆的李筠却一时脑热,将岛上那些散修的可怖状都忘了个干净,竟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一把推开了韩渊。

    程潜一直紧紧地盯着他,四肢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脸上那点血色似乎都往眼圈处聚拢而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严争鸣没抬头,李筠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回音,于是小心地将手搭在了严争鸣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上,这才感觉到大师兄的身体颤抖如瑟瑟的落叶。

    海天一色,两处皆是茫茫。

    程潜侧躺在地上,像一条干涸垂死的鱼,可能是因为听见了李筠的声音,他已经微微涣散的瞳孔突然如回光返照一般重新有了一点神采,随即,霜刃剑诈尸似的腾空而起,擦着李筠身边而过,险些将李筠脸上的泪水也冻成冰,径直没入了身后周涵正的天灵盖里。

    李筠蓦地浑身发冷,就在来时路上,他们还在自欺欺人说雪青的傀儡符只是丢了,人没事,严家当然更不可能有问题,而现在,他的掌门师兄好像已经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世上一切可能加诸于他身的噩耗。

    这念头一起,他体内真元登时逆转,严争鸣脸上忽而笼上了一层不祥血色,隐约竟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他心中有千万条怨气纷纷起落,无头无尾地串成了一张天罗地网,紧紧地箍住他的三魂七魄,周涵正,唐尧,白嵇……无数张面孔从他眼前闪过。

    这时,李筠惊呼道:“韩渊!你干什么?”

    “我……”程潜发出一声蚊子似的呓语。

    浓重的黑雾倏地散了,严争鸣闷哼一声,整个人往前扑去,伏在程潜身上,半晌起不来。

    水坑吓呆了,伴着她一声尖叫,搜魂针径直没入黑雾中,分毫不差地戳进了严争鸣肩膀。

    程潜的意识开始模糊,他那方才死也要拖周涵正垫背的那股清明转瞬即逝,一时间糊涂得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有时候,某一转瞬会变得特别漫长,长得像是过不完一样。

    人活一辈子,可能总要经历几次这样特殊的漫长,比方说死到临头的时候。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他的。

    终于,程潜的头骤然失去支撑,无力地落在了严争鸣的肩膀上。

    严争鸣忽而想道:“我还活着干什么,不如跟他一起走吧?”

    过去十几年,有生以来一切背负不动的苦痛与怒放般的欢喜,此时都成了褪色的琐碎,落入了“命该如此”的一捧荒唐里。

    李筠听了反而更慌,因为大师兄这疯得好像还有点不同寻常。

    严争鸣的目光缓缓地转向他,看惯了的、常常带笑的桃花眼如两眼深不见底的枯井,黑得看不见边际,严争鸣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一字一顿道:“我若得道,也要横行无忌、随性滥杀、强取豪夺,谁敢挡我的路,我必让他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管他是神是佛!”

    李筠大骇:“师兄,你、你说什么呢?”

    既称尘缘,便似喧嚣,来而复往,不可追矣。

    “掌门师兄,走吧。”李筠提醒道。

    终于,本已经架在韩渊脖子上的霜刃剑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凡铁似的掉在了地上,只划破了韩渊一层浅浅的油皮。

    严争鸣怔了半晌,露出了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容。

    这是大师兄每次给他上药的时候袖口传出来的味道,是他每次赖在师兄房里,锦被上隐约溢出的味道,每次萦绕在身边,他仿佛都在昏昏欲睡。

    赭石默默地将水坑放下,手脚麻利地找来水,又搭手帮严争鸣将程潜放下来,洗净了少年一身血污。做完这一切,严争鸣却还是觉得程潜这衣冠不整得有点委屈,于是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把程潜包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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