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程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师父是什么意思，他吃了一惊，有点傻气地问道：“师父，方才那……那难道就是气感吗？”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带你去找师父吧。”
一般妖修须得有一定的道行，才能化成人形，程潜在经楼里扫见过几本和妖修有关的记载，不过对他没什么用，所以也只是偶然起了兴致时，捡过几本当奇闻异事，大致翻了翻。
“没什么，这应该是你娘留给你的。”程潜不大熟练地将她抱起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手里的小姑娘好像轻了不少——至少不像她看起来那么胖嘟嘟的。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几乎化身巨禽的小师妹，水坑身后的衣服几乎全被那对大翅膀撕开了，好在她还是穿开裆裤的年纪，也没有什么清誉可言，但那对翅膀实在太大，而中间几乎夹着的女孩又太小，对比起来几乎是只见翅膀不见人，就像个悬浮空中的大蛾子，诡异极了。
自高处下望，那山脊苍翠如染，绵延往远方，一边是在夕照下越发温柔的前山坦坡，一边是山影横斜处越发幽暗深邃的后山深谷。
程潜忽然放松了紧绷的肩膀，任凭那总把他的话往相反方向理解的半妖师妹将他带往更高的地方。
结果下一刻，他这只会听反话的小师妹就给他来了个白鹤亮翅，巨大的翅膀全然展开了，颤颤巍巍地试着扇了一下，随即，她好像开启了某种隐藏的本能，竟然缓缓地飞了起来。
而今，皆是踪迹难觅。
木椿真人看着他稳稳当当走在山间小路上的背影，心境有些沧桑，这么多年了，总算有个徒弟肯上进了，他摸了摸一边白鹤优美的颈子，自语道：“你说那几位见了，心里能受点刺|激吗？”
大概无论什么年纪的女孩子，都不愿意面对自己被卡着出不了门这样残酷的事实，水坑本来是个不怎么爱哭闹的孩子，此时委屈地看着自己的翅膀，也终于忍不住开始嚎了。
水坑充耳不闻……对，她闻了也不见得听得懂。
水坑带着他飞过了清安居那小小的院门，飞过后面碧如绿玉的竹林，渐渐的，整个扶摇山都在他们脚下了。
难不成她的身体变成了一半鸟，连骨头都轻了？
程潜：“……”
再一次的，他想起临仙高台上不可一世的北冥君，想起穷乡僻壤处，他那一双点着散碎银子的爹娘，在这云泥之别下，他清楚明白地看到了自己心里隐秘的愿望。
后背突然多长出两扇翅膀——哪怕那是她本来就应该有的，想来也会像普通人长个子一样拉得骨头疼。她大概是找不到木椿真人，找不到忙着为出门折腾的大师兄和忙着背门规的小师弟，无人可以诉说，才跑来拽着他的裤腿哭。
程潜心中忽然之间有如破壁，一刹那，他再次听见了扶摇山上窃窃私语的回响，像大师兄入定的时候他在一旁感受到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千万条山谷之风并没有和他擦肩而过，而是穿流入海般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木椿真人解救了再次被不知堂的院门卡住的水坑，双手拂过她身后的巨翅，女孩那不协调的翅膀终于被不知名的力量包裹，缓缓缩回，最后消失了，只剩下后背那对胎记似的红痕。
扶摇派只剩下一个黄鼠狼师父，带着几个只会调皮捣蛋的徒弟，隐没于滚滚红尘之下。
水坑睁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几个字，不过程潜见她表情懵懂，就做好了她啥也听不懂的心理准备。
木椿真人点了点头，笑道：“为师没看错，同门之中，你确实资质上佳。”
没有停留，也没有依恋，如诸多欢欣、诸多烦扰，它们来了又走，周而复始，仿佛他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水坑无辜地看着他，被翅膀坠得难以保持身体竖直，左摇右晃地挂在了程潜的胳膊上。
本来是个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女孩，陡然间因为那对庞然大物的翅膀变得异常沉重，若不是练了这许久的剑，程潜几乎抱不动她。
可是此时，当程潜悬在高空，当扶摇山上的洞府与院落全都离他远去，他那从来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心忽然就空了。
倘若他真的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又怎么会被轻易地送走呢。
他整个人被力大无穷的水坑带得腾空而起，胸口那颗心忽悠一下直接沉到了小腹里，程潜一开始本能地想挣扎，但随着她越飞越高，他连挣扎都不敢了，只好在猎猎的风中吼着水坑的大名：“韩潭！你给我下去！”
或许还在，可是半生已往，早年送出去的一个孩子，晚年想起来心里或许会有遗憾，遗憾之后，又还有多深的情分呢？
苍天……
“……”程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与水坑大眼瞪小眼道，“我让你变小，没有让你变大。”
下一刻，他的预感成了真。
直到双脚着地，程潜依然是没有回过神来。
凡人一生，也不过就剩下三五十年，他这厢处心积虑，夙夜以继地等着回去打他们的脸，然后呢？
师父却并没有催促程潜，他抱着累得睡死过去的水坑静静地等在一边，直到日头沉到了山下，程潜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腿已经站麻了。
就在程潜欣慰地以为她能自己解决时，“刷”一下，水坑后背那对幼小似鸡的翅膀陡然拉到了七八尺长，毛掉了一地，程潜好悬没被那对横空出世的大翅膀打了脸。
而倘若没有情分，又怎么谈得上刻骨铭心的愧疚与追悔呢？
程潜松了口气，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她这次是真听懂了。
如果有一天，他成大能，三界无处不可来去，百兽见他瑟瑟发抖，凡人们全都匍匐在地……他是不是就能回到程家，看他们抓心挠肝地后悔不迭呢？
水坑抽抽噎噎地看着他，随着他的话音，渐渐止住了哭泣。
或许等他修成的时候，他们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水坑既然是半人半妖，那么她天生就应该有人妖两体，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收放自如地随意转变了。
唯有不周之风扶摇直上，腾天潜渊。
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自以为深邃的仇恨，其实都只是在自作多情而已。
水坑像个小哑巴一样拍着他的胳膊，“啊啊”了两声，随即握拳闭眼，脸都憋红了，一双眼睛对成了斗鸡眼。
白鹤蹭了他一下，起身飞走了，仿佛在决绝地告诉掌门真人——痴心妄想什么呢！
木椿真人将门口的一盏昏黄的风灯摘下来让他回去路上照明，对程潜道：“今天太晚了，你先自己回去，明天练完剑后，就可以留下和你大师兄一起学符咒了。”
不过话说回来，程潜捏住水坑的翅膀，仔细观察了片刻，见那一双翅膀长得天衣无缝，只是有点像鸡，便情不自禁地有些担忧，万一给师父看见了，他不会又连着让厨房做一个月的碳烤鸡翅膀吧？
水坑原本胖乎乎、一排小坑的手变成了一对爪，那双爪牢牢地抓在了程潜身上，程潜顿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程潜吐出一口气，好像吐出了一口久远的郁结。
还是要去找师父，程潜只好吃力地抱着她出门去，结果……他们俩一起被清安居的院门卡住了。
为什么渴望成为北冥君那样的人呢？
程潜焦头烂额，一边艰难地保持平衡，一边艰难地试图跟她讲道理：“翅膀大不代表你胖……真的，唉，好了好了，别哭了，你把翅膀收一收，别这样扎着，收——回——来，懂吗？”
她那巨大的翅膀几乎带起一阵旋风，刮得清安居一阵飞沙走石，院中几株娇娇弱弱的兰花全都遭了殃 ，一个个被蹂躏过似的东倒西歪，程潜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感觉衣服被一双手抓住了。
普通的小崽子可以随便嚎，水坑嚎起来却是要震塌房子的！
非要加一个“同门之中”么？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鹤唳，扶摇山上一只白鹤飞上天空，围着他们盘旋了几圈，在空中迷路的水坑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本能地跟着白鹤往下飞去，被白鹤引着，落在了木椿真人的不知堂前。
高处的风刮得程潜脸颊生疼，而他渐渐抛却了开始的畏惧。
山间影影绰绰的洞府与空置的院落无数，有些门口立着铭文，有些立着石像，有些干脆无名无姓，几千年的岁月中，无数人来而又往，承前启后，唯有笔迹各异的功法化做传承的骨血，深埋在九层经楼之下，其中，或有大能，或怀大才，或为大贤，或成大奸……
程潜没想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腾云驾雾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简直是哭笑不得，心说自己没死在群妖谷中，难不成却要死在小师妹的爪下？
程潜不知道该对此作何反应，反正他听了不怎么得意得起来——如果“资质上佳”是跟严争鸣与韩渊李筠之流对比产生的话，他觉得此事也没什么好吹嘘的。
程潜使自己的视线与小水坑对齐，尽可能和缓地对她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你试试自己集中意念，让这个翅膀变小一些，藏起来……藏起来明白吗？唉，师妹，你听得懂人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