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等了三千年，”他想，“你说殊途就殊途？”

    门都没关严。

    知春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微云王子的后人一直偷偷保管着我。”

    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了下来，劈头盖脸，砸了个痛快。

    “嗯，”盛灵渊心不在焉地一口答应肖征，“好。”

    他成了一把家传的古董刀，静静地摆在橱窗里，偶尔被拿出来保养一下，只有来了尊贵的客人，才有被请出来展览的机会。

    看得盛灵渊直皱眉。

    “刀灵，”盛灵渊翻过一页菜谱，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宣玑取回外卖，正要磨磨蹭蹭地回家，电梯门刚开，恰好听见自己家里飘出来这么一句，倏地愣住了。

    知春按住娃娃的额头，茫然地问：“还……有办法吗？”

    忽然，盛灵渊嘴角的微笑一顿，头也没抬地一弹手指。

    剑灵闹着要逛，盛灵渊只好神思不属地带着他溜达了一圈，走马观花，心里还来回琢磨着同大祭司打的那些机锋。剑灵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立刻不高兴了，闹着说：“你和那个白胡子老头猜谜语玩的时候，我都一直陪着你，怎么让你陪我玩一会都不行！”

    盛灵渊无奈道：“你尊重些，什么白胡子老头。再说你少吹牛，几时一直陪我了？大祭司说了没两句你就睡着了，别当我不知道。”

    一旦这根通心草“没电”了，他就只能回到刀灵那种没人能触碰的状态里。

    剑灵一直觉得那盏冰灯是自己“赢”的，宝贝得不行，临走时一定要带上。可惜关内已是春暖花开，那灯离开北原就化了。剑灵没说什么，但盛灵渊能感觉到，他的小剑灵好像头一次明白了事有代谢，长久是求不得的，有些惆怅。于是盛灵渊也不怕别人说他有脂粉气，用木头雕了个小蝴蝶的剑穗，挂在天魔剑上。

    这些后辈们可能一天到晚不干什么正事，天天琢磨吃喝玩乐，品类太丰富，盛灵渊翻了没一会，就眼花缭乱起来，想起同辈中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贵族子弟，一天到晚除了笙歌就是淫|乱，都没什么别的花样，简直有点可怜。

    剑灵挑了一盏蝴蝶的灯，因为东川巫人族崇拜蝴蝶，每到春天，巫人族的孩子们就会拿着蝴蝶的风灯在山顶放，小剑灵刚从东川出来，没见过什么世面，看见灯，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是蝴蝶形的。

    知春默默地贴着墙根坐了下来：“我……不应该忍不住出来的，是不是？”

    “还是嫡系，”盛灵渊一挑眉，合上菜谱，“怎么，你怕他拿自己给你献祭么？”

    有一年，为了争取北原人的支持，盛灵渊带着天魔剑，翻越雪山，到冰川上的北原人聚居地，见他们的大祭司。那时人族四分五裂，各自苟活，不少逃难的中原人来到有雪山天堑保佑的北原寻求庇护，把中原一些风俗也带了过来——正好是上元佳节，难民们在一片冰雪之中做了当地特有的冰灯，花红柳绿地摆了一条长街，也像在家乡那样，在冰灯上贴了灯谜。

    宣玑心里五脊六兽的，他一方面抓心挠肝地想知道盛灵渊在山顶的动作是什么意思，一方面又不敢问。

    宣玑说到这，才想起方才肖征的用词是“你们二位”，又卡了下壳：“等等，你刚才说他不光要见我？”

    阳台窗户“呼”地打开，一道小小的影子被黑雾卷了进来，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正是知春那个通心草娃娃。

    盛灵渊兀自出了会神，扶着沙发坐下，目光落在了旁边的“书篓”上——其实是杂志架——他以前看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只当是后辈们的闲篇零碎，此时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他读简体字还很慢，也不习惯那些排得密密麻麻的小字，一页往往要翻上半天，但看得十分仔细。

    肖征罕见地犹豫了一下, 吞吞吐吐地说：“这事我就是帮人带个口信, 你不用看我面子, 自己决定要不要……”

    盛灵渊问：“燕秋山有高山人的血统么？”

    燕秋山小时候淘气，学校组织活动，他偷偷把家传的古刀拿走扮将军，知春长刀出鞘，小燕秋山不甚划伤了手，意外觉醒了特能，而刀灵，也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睁开了眼。

    他话没说完，宣玑已经猜出来了：“老局长吧？”

    “您……”知春一愣，不由自主用了敬语，“您怎么知道？”

    异控局上一任的老局长, 涉嫌用镜花水月蝶侵入数千人的尸体, 瞒报事故死亡人数，属于严重渎职、辱尸，危害公共安全，自己供认不讳，现在已经被批捕候审了。

    “这种低级的巫人咒，时间长了自然会失效。”

    “慌成这样，”盛灵渊心想，“是……怕我吗？”

    知春想起了电视剧里的场景——昏君懒得理政，“被迫营业”，懒洋洋地让旁边的太监“嗷”一嗓子“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宣玑默不作声地替她按了十七楼，自己下了老牛破车似的电梯，钻进了楼梯间。

    知春犹豫了一下：“宣主任在吗？”

    还打小呼噜，幸亏除了他没人听得见。

    知春轻轻地说：“请您不要告诉秋山他们。”

    最后一本最旧，不知道是落了水渍还是油渍，纸页坑坑洼洼的，书合不平整，盛灵渊打开一看，不由得失笑，果然是菜谱。

    “老局长在散伙饭上特意找我过去，把我‘坑’进局里，我想应该不是公款花不完，非得找茬多发一份工资。”宣玑说，“我早等他来找我了，可惜才刚一报道，就出了这种事，一直也没机会见他。这样，你替我约个时间……”

    楼梯间里没人，宣玑倏地化作一道影，只一息，就到了他家的楼层。

    王泽贼眉鼠眼地冲他摆摆手：“您没聋，您好着呢，悠着点哈，悠着点。”

    盛灵渊啼笑皆非，心里又酸又软，只好陪他一起丢人——这里的灯市是难民思乡的寄托，所列灯谜，也大抵都带着他们家乡特有的隐喻，没有事先做足功课，很难摸清头脑。盛灵渊故意不告诉他，结果，大言不惭要“哄他睡觉”的小剑灵从街头猜到街尾，一个也没猜出来，气成了葫芦。

    剑灵理直气壮：“那老头一个字拖八百里，说话跟招魂一样，谁听着不困？”

    知春苦笑，觉得这话不像安慰。

    知春落寞地说：“我本来没想见他。”

    肖征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然而仿佛是前世注定的，那个人一出生，知春就像是冥冥中被什么惊动了似的，忽然就睡不安稳了。

    “我一生都在逆天而行，有成有败，败多胜少，”盛灵渊打开窗户，西北风倏地卷起他的长发，永安正值凛冬，然而楼下车水马龙，人声如沸，让人一眼望过去，感觉不到寒意，“但那又怎样，总归有胜的时候。”

    他心想：“还是馋。”

    他们仨一走，屋里空气陡然安静。

    但一码归一码, 他虽然犯了罪，也并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坏人。可能就是因为做过这件亏心事，老局长一生都在跟自己过不去，身先士卒，永远冲在一线，把最危险的任务留给自己，他功勋卓著，曾经是全体外勤的偶像。因为工作，夫人早早跟他离婚了，也没留下孩子，一辈子混成了一条没家没业的老光棍，天气渐冷，“特殊羁押所”里连个送冬衣的都没有，只有一些老下属们偷偷探望。

    “有危险能替你挡一下，”盛灵渊说，“通心草这玩意人人能篡改，你最好还是小心点。去吧，别再跑了，从长计议，我有空替你想想办法。”

    盛灵渊一不小心被他带过去了：“那老头手里有北原千里冰川，还有三千狼骑，别说招魂，叫魂也得听着。再说我们说的是正事，没有猜谜语玩。”

    第一本讲各地风俗美景与奇闻异事，上面印了不少“风景画”，页面平整，跟新的一样，盛灵渊猜他大概只是随便翻了翻。就又拿起另一本，这本就不太像话了，上面有好多男男女女的人像，虽说个个都是美人，但有些人衣冠不整得过分了，露得跟没穿似的，文字内容也甚是低级趣味，都是些男男女女的风流绯闻。

    最后，还是一个摊主认出了人皇，故意放水，送了一盏冰灯给他们，才总算没有空手而归。

    “要去哪，自己同它说，”盛灵渊说，“飞高一点，别被人看到。”

    他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打了个指向，一团黑雾托起了知春的娃身，化作了一只鸟的形状，一双翅膀跟宣玑那付如出一辙。

    “你这刀灵，招惹个人做什么？”盛灵渊叹息一声，“非同类、必殊途的道理都不懂吗？”

    盛灵渊：“关于通心草用不了几年的事？”

    “啊，”他想，“果然。”

    盛灵渊的神早跑到十万光年以外去了。

    正好这时候，送外卖的在错综复杂的居民区里迷路了，打电话问路，宣玑大松口气，感觉自己再次“得救”，没敢看盛灵渊的表情，匆匆撂下一句“我出去接你”就临阵脱逃。

    非同类，必殊途。

    宣玑：“……”

    电梯来回上下了几次，宣玑好像长在了电梯里，不按楼层，也不动，只是木然地站在一角，进进出出的邻居都忍不住看他。

    肖征：“你……不是，你推我干什么！”

    后代的血脉越来越杂、越来越稀薄，他是个无主的刀灵，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燕秋山之前，家里已经几代没出过特能了。

    宣玑“啊”了一声，不敢擅自替陛下做主张。隐晦地回头看了盛灵渊一眼，想等他发话，不期，一下撞上了盛灵渊若有所思的目光。

    知春不明所以地上前几步，盛灵渊隔空，虚虚地在他身上点了几下，一个漆黑的符咒成型，没入通心草娃娃的眉心。知春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发现娃头曾经开裂的地方居然缓缓地长上了，悬挂的通心草木牌被什么东西牢牢地贴在了娃头上。

    知春是回来找宣玑的，本来还在窗口犹豫，猝不及防间被拽进来，娃头上的通心草差点被晃掉。他四肢不协调地爬了起来，目光搜索了一圈，宣玑不在。与盛灵渊单独相处，知春无端有点瘆得慌，不由得往墙角靠了靠。

    王泽眼睁睁地看着宣主任一开始散漫得稀里哗啦，举手投足都是“叫爸爸”，手里要是再端根雪茄，差不多能去客串个什么大佬了。谁知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剑灵”，这位大佬就跟突遭扫黄打非似的，三下五除二把二郎腿放平，端正脊背，夹起尾巴，做出准备当众检讨的姿势。

    他看着待人接物都游刃有余的宣玑，却不由得想起了少年时的事。

    盛灵渊宽慰道：“不至于，你那个咒我看过，一两年应该不成问题。”

    而当年那个灯谜一个也猜不中的剑灵，也在人间学会了闻一知十，看到谜面就能猜到底牌了。

    电梯里有个住楼上的小姑娘一起上来，一路低头玩手机，见门开就往外走，电梯门合上，她才发现走错了楼层，抱怨了一声去了楼梯间，正好掩盖了宣玑的行踪。

    也就是说，鉴于知春已经没有器身，他不可能有机会刻第二根属于自己的通心草了。

    肖征：“你上传全责协议的时候，我正好去看他，顺口一提。”

    第三本上画着好多“小人”，花花绿绿的，挺热闹，文字里穿插了一堆番邦话，盛灵渊只大概能从标题上猜出说的是个什么游戏。

    “我以前不知道，没用过，”知春拘谨地说，“最近被迫用它和外界沟通，才感觉到这个东西，有点像手机的蓄电池，里面的能量是会随着时间慢慢流失的。我操控这个通心草娃，一天比一天吃力。才一个来月，这娃娃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轻盈了，我怕这么下去，过不了多久……”

    盛灵渊听见了，也只当是下错电梯的小女孩，没往心里去，继续说：“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晚了，凡是难事，没有靠躲和拖能解决的，你过来。”

    这么一琢磨，王泽就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催着肖主任三言两语说完正事，又跟宣玑通气说知春的事先在局里保密，就急忙要走。

    “有鬼，”王泽肯定地想，“绝对有鬼。”

    “有话不直说，绕来绕去，就是猜谜语。你猜中了，有千里冰川、三千狼骑，我猜中了也有灯拿啊！”剑灵说到这，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仿佛充满了“养家糊口”的压力，“这鬼地方到处黑布隆冬的，你毛病多得很，不点灯又睡不着，我不得给你赢一盏花灯好哄你睡觉吗？”

    “二位，”送出来的宣玑忍不住靠在门口说，“请问我是什么时候失聪的来着？”

    “哦哟，”老太太缩了一下，嘀咕道，“气势汹汹的，这是要干嘛啊，寻仇啊？”

    “我不说，过两天他们冷静下来也能猜得到。”盛灵渊翻过一页菜谱，“我想燕秋山应该不会在意你是刀还是人偶，你这偶身要是能长久，一开始也没必要避而不见，你自己的态度就说明一切了。”

    “我档期又不满，”宣玑“啧”了一声, 慢条斯理地翘起二郎腿，往后一靠，“想找我, 打个电话说一声不就得了, 哪用得着找‘中介’？你这话里话外的，一听这人就不是什么自由身, 不是起不来床的伤病号，就是没自由的在押犯。伤病号燕队我刚见完, 要是他，你就直说了, 至于剩下的，有面子请你当中介的，也就老局长了。”

    盛灵渊偏头看了他一眼，知春忙下意识地解释说：“我……我是看他好像很懂炼刀的事，还熟悉通心草，所以有点事想求他……希望他别告诉别人，关于……”

    这些东西像珍贵的蛛丝马迹，字里行间，能填上天真烂漫的小剑灵和宣玑之间的空白。

    王泽：“哎呀，肖主任，您太闪耀了嘛，我看宣主任那小白脸也没抹那个……叫什么玩意来着？哦，防晒，一会您再把他晒黑了。”

    远古高山人的气息似乎已经被时间洗净了。

    每个人的通心草都是独特的，通心草必须是自己的意愿、亲手刻下，才会成立，通心草娃本身已经是个傀儡，傀儡再刻录的傀儡是没有效力的。

    “小伙子，哎，小伙子！”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叫了几声，见他半天没反应，推了他一把，宣玑一激灵，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拨着拐杖，嗓门大得好像要说给全小区的人听见，“发什么呆呢这是，你替我按一个十七，大妈够不着。”

    现在想来，那时他自己也是年少轻狂，居然觉得自己能守住个“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