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然而宣玑不躲不闪不松手，任凭那黑雾一口吞下了他半条胳膊，手指几乎要掐进盛灵渊的皮肉里。
盛灵渊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突然签了那个协议，一定要把自己放在眼皮底下监视，怪不得宣玑问赤渊之火为什么熄灭的时候，言语里颇有悲愤的意思——这就解释得通了。
盛灵渊：“……”
不等盛灵渊回答，他又说：“不能也没辙，您自己想办法凑合凑合吧，我家没有别的花花草草给您祸害了。”
天魔剑：“你先答应我的，那是我的！你就算将来想娶她为后……”
盛灵渊天性内敛，不喜欢太刺|激的东西——味道重的、色彩重的，他都不大爱沾，可是与他共享感官的天魔剑不同，天魔剑要是有自己的身体，非得长成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不可。
偌大的谷底祭坛，这几天的功夫，石碑已经碎了小一半了。
“站住！”宣玑一把扣住他的肩，“到底……到底是什么？你为了灭赤渊火，付出过什么？”
盛灵渊被他闹得受不了，只好答应给他去捡漏，上树一看，发现阿洛津雁过拔毛，挑了半天，就俩能入眼的，才刚想摘，就听见树下有人怯生生地叫“灵渊哥哥”——巫人族最漂亮的小少女眼巴巴地抬头看着他。
天魔剑看见阿洛津往祭坛下的冰泉里晾梨干，非得逼他去取一些——不问自取。
天魔厉害着呢，不是还嘲笑他先天妖族不辟谷么？
也许是因为入定的缘故，宣玑觉得自己脑子里混乱得像毛线团一样的记忆清楚了些，并从抽象转向了具象。
不是第一回 了，阴灵骑士想不起来以前什么时候发生过类似的事，但……反正不是什么新鲜事。
盛灵渊：“你说你在异控局里遇到过一个白影，还把他塞进了一个听着挺像溯洄的机器里——然后呢，他和你说过什么？”
桌上各种零食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盛灵渊饶有兴致地想把它们逐个分辨出来，又掰开一块流糖的烤地瓜尝了尝味道，就着电视里刺眼的色彩，左右没人，他试着放松后脊，靠在了软绵绵的布艺沙发上，感觉十丈红尘也不过如此了。
天魔剑撺掇他：“又没人看见，那小子走了！”
身边没有个别有用心的小鬼来回刺探，舒服多了。
天魔剑的事，除了盛灵渊自己，没人知道。堂堂人族太子，跟小姑娘抢口吃的就太离谱了。
宣玑反锁上门，插上耳机，五心向天，迅速入定。
当年是迫不得已，但很多外族人都值得一书，不该无名无姓地被尘埃淹没，史书上终究欠了他们一笔。
“回我该回的地方，”盛灵渊摆摆手，转身往厨房外走，“放心，不会留在人间碍诸位的眼。”
盛灵渊把叶子书合上，出了口长气：“这事就过不去了是吧？”
盛灵渊把手一摊：“你我都打住吧，别绕圈子了。朕坦白说，三十六根朱雀骨，是我从神鸟冢里扒出来，刻字封入赤渊的，按常理说，骨头就是骨头，跟你啃完鸡翅膀吐的没什么区别，但朱雀一族可能确实是神鸟，朕也没想到，那一堆烂骨头渣居然能在赤渊里生出灵智，诞生你们这支‘守火人’。不过就算知道，朕也照样还会这么干，所以不是借口——总归是朕有亏于你们，事已至此，你想要什么补偿？”
盛灵渊“呼”地站了起来：“闭嘴，给你拿，行了吗！”
陛下说完，自以为把话点到位了，背着手，溜达到客厅看电视去了，剩下宣玑一个人在厨房，气得跟敞开门的冰箱对着冒白烟。
赤渊深处“啪”的一声脆响，阴灵骑士循声望去，发现又有一座石碑裂了。
“入定”是一种古老的修炼方式，现在早没人用了，因为天地间可供修炼的灵气已经十分稀薄，这种近似于冥想的修炼没什么效率。
盛灵渊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体会过人间的色香味了，想来也是多谢那些“守火人”温养他的骸骨，虽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就冲这个，就算那小妖不与赤渊火息息相关，他也愿意纵容一点。
“我不当君子，我要吃梨干！”天魔剑沉默了一会，不干了，在他识海里闹腾起来，“新鲜果子都被那小鬼摘干净了，梨干也不行吗？”
这样一来，几代之后，就算有人考古，翻出了当年被掩盖的真相，也不要紧。
好声、好色、好酒……还馋。
盛灵渊：“胡说八道！”
阴灵骑士浑浑噩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对此似乎是见怪不怪，在破裂的石碑旁边游荡了一会，他又青烟似的从半空中游走了。
盛灵渊失笑——撕破脸就不理人了，什么臭脾气？
原来还有这个副作用，他可算是明白什么叫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了。
宣玑拔剑砍过他，用铁锁链砸过他，他被困剑身的时候，那小崽子拿他趟水和泥别提多顺手，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句不依不饶的逼问，却让盛灵渊觉得比之前种种都冒犯。
白影要是那个时代的老鬼，知道他用朱雀骨封赤渊的事应该也不稀奇。
宣玑租的房子是个小两居，一间卧室，另一间房东给改成了书房，还在靠窗的地方装了个能躺一个人的榻榻米。周末休假的时候往上一躺，窗台上摆一排垃圾食品，抱条小毯子一窝，拉下投影仪放个电影，或者打一天游戏，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肥宅生活了。宣玑以前也经常在这“醉生梦死”，这回干脆把自己的铺盖都挪了过去。又翻出一套新的往卧室床上一扔，在门上敲了一下，冷着脸对盛灵渊说：“寝殿给您收拾出来了，陛下，生活能自理吧？”
言语不敬就算了，动手动脚就过分了。
盛灵渊眼皮也不抬，简短地回道：“君子慎独。”
巫人族大圣院里的梨树又结了一批果子，这一季阳光格外充足，大圣都说果子肯定甜，天魔剑垂涎了好久，盛灵渊十五六岁，自觉是个大人了，行事稳重，不愿意跟那帮熊孩子一样，果子没熟就流着哈喇子等，结果他这么三拖两拖，就被阿洛津捷足先登，把好的都摘走了，气得天魔剑想把阿洛津那头小辫剃成秃瓢。
宣玑听了这一大通有理有据的阴谋论，肺都让他气炸了，脱口冷笑：“你。”
宣玑：“……”
说完，他叼走一袋咸蛋黄鱼皮，把扫地机器人轰出书房，自己钻进去不出来了。
因为所谓“世仇”，其实没那么铁，一旦中间断一代，往后就再也接不上了，多不过百年，就算过年回家，发现同桌吃饭的妯娌连襟祖上是宿敌，也最多是饭桌上多个闲话的谈资而已，还是一家的人。
盛灵渊：“……”
他不肯偷偷摸摸，到了寒潭口，还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声，像是宣告自己驾到似的。
宣玑的牙关紧了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唔，”盛灵渊一点头，“也行，因为朕的缘故，你失了本命剑，理当如此。”
陛下却只是靠在厨房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奶茶，奶茶剩了小半杯, 下面都是泡胀的珍珠, 一不留神吸上来一颗，不上不下地卡在管里。陛下是万万不肯吸出“北风呼啸”的动静的, 太不雅，于是干脆撂在一边, 嫌弃地不肯动了。
自己就着电视里的大秧歌喝西北风吧。
“沙沙”的白噪音强行镇定下他起伏不定的心绪，宣玑的心跳慢下来，他潜入自己的识海，梳理所有的记忆。
所以这小妖是知道自己一族悲惨命运的始作俑者了？
神他妈“理当如此”！
盛灵渊并指如刀，划向宣玑的手腕，宣玑手腕间经脉最外露的地方一麻，被迫松了手。
盛灵渊有心让他吃点苦头，省得这小妖仗着最后的守火人身份，一天到晚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的。但也可能是盛灵渊的骸骨在守火人脊背里温养了三千多年的缘故，两人颇有些同源的意思，那黑雾缠上宣玑，非但不愿意伤他，还十分亲昵似的，缠在他肘腕间，恋恋不舍地缭绕不休。
“要是在这大动干戈，你可就无家可归了……”盛灵渊说到这，忽然想到了什么，“啊，我明白了，怪不得。”
假如没有共感, 大概真如鲁迅先生所说, “人和人的悲欢不能共通”吧, 宣玑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身处洪口的水库，吞不下、吐不出的情绪剧烈起伏，让他濒临决堤, 盛灵渊却全然没接收到。
“还是你聪明，”他又带上了一点笑模样, 轻快地说，“不过你族的情况特殊一些，你能猜出来也不稀奇。嗯, 不错, 各族诸多史录，是我禁言、焚书，而后强行抹去的。除了妖族——妖族是没办法，一来民间传说太多，不是焚书禁言就能抹干净的, 二来是寻常妖族与人族长相差异太大，只有混血和修为高深的大妖，能有像人样的人身，其他那些很难混入人群，所以才给他们设了清平司，当年清平司里大多都是妖族。至于其他族人，启正初年正好要丈地变法，休养生息，重新造册人口，就将他们混入其中了。”
在东川的时候，阿洛津明显是知道这小妖“守火人”身份的，但他封印赤渊的时候，巫人塚早就凉了很多年了，如果不是“泉下有知”，那就只能是阴沉祭的幕后主使者告诉他的。
他话没说完，寒潭洞里有人“啊”了一声。
他看了看整理了一半的食材，懒得收拾了，一股脑地往冰箱里一塞，甩上冰箱门。
从俞阳海上碰面开始，那小妖就一直在他眼皮底下晃，不管是目光还是言行，都让他有点如鲠在喉的感觉，这会把话说清楚了，他俩都清爽。
盛灵渊肩头立刻腾起一层黑雾，黑色的火焰似的，燎向宣玑的手：“凡从混战中经过的，谁不是九死一生？再说关你什么事？”
这小妖吃错虫子了吗？
做什么饭？做个屁！
“只是禁言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原想着两三代也就露陷了，不过到时候天下安定，露不露也没关系，至多是小股势力作乱，打几场口水战。可是没想到这个谎居然三千多年没人揭，你们这些后辈真懒啊，失传的东西太多了。”盛灵渊顿了顿，又可有可无地说，“等此间事了，我若是得空，走之前可以将诸族旧事口述，以便流传后世。”
“不去。”少年盛灵渊坐在树下，翻过一页巫人族的“叶子”书，都是古籍，叶片很脆弱了，他像是捏蝉翼似的小心翼翼，对天魔剑说，“丢不丢人？”
可是哄了一边，另一边又炸了锅，小少女高高兴兴地走了，天魔剑不干了。
天魔剑：“反正你不能随便拿我的东西给别人！有本事你好好修炼，早点把我拔|出|来扔了！”
盛灵渊知道，宣玑对他一直是戒备提防为主，叫“前辈”、叫“陛下”都是假客气，翻脸的时候挖坑埋他没手软过，这会突然变脸，盛灵渊也懒得跟他计较。
宣玑却只听见了一句，心态彻底崩了：“你走？你要去哪？”
这场景无端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但他克制住了自己，不愿意细想，因为能被他想起来的人都死了，他不打算让自己破坏这时候的舒适感觉。
天魔剑：“我都说了那小鬼不……”
两道黏在一起的人影迅速分开，其中一位衣服还没穿好，只来得及一把捂住脸。
他迫切地想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一切。
“说开了也好，你我虽然是仇非友，但眼下都是为了一件事奔波，旧账来日清算，朕必当恭候。”盛灵渊唯恐气不死他似的，冲他一点头，“只是朕不通炼器之道，不清楚你家先人到底是怎么把骸骨炼成剑的。到时候你要想恢复原状，恐怕还得自己多用点功了。”
盛灵渊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气性，就为一个梨，气得活生生地学会了一门新技能——能把自己的想法单方面的关一阵了，虽然关不严，时常漏音。
天魔剑：“……在。”
以前应该也是这样，圣火戒指那么容易碎，大概就是因为他只要受到一点刺|激，稍微想起鸿爪雪泥的片段，就忍不住刨根问底。一而再再而三的，活像是个戒毒之后来回复吸的瘾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