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宣玑也不管阴灵骑士们能不能听懂，把他们当成一排树洞，自言自语道，“神鸟朱雀一族栖息在南明谷，不是因为这里风水好，而是为了看守赤渊，赤渊就像一个……唔……不环保的发动机，虽然有用，但破坏性更大，跟核武器一个道理，不能轻易动用。但妖族遭到天灾的时候，朱雀一时心软，还是打开了这个潘多拉的骨灰盒。”
小楼阴影里，盛灵渊缓缓踱步出来，抬手把陶埙放在了树枝上，人影一闪，他不远不近地缀了上去。
所以在溯洄里，盛灵渊随手往他头上扣了口锅，阿洛津才会那么容易上当。
燕队是个生活没什么规律的人，以前带风神一，总是被紧急任务叫醒，拿凉水劈头盖脸地一浇，随便套件衣服就跑，要是没事，他能一觉睡到中午，起来以后还是跟被狗碾一样，拿凉水一浇，往身上套件衣服就跑。
宣玑骂了句粗口：“我家祖上不会真的跟这种衰人沾亲带故吧？”
“找到了高山王子墓，燕队要先把祭文抄上，注意最后一笔留下，阴沉祭文要在子夜之交写完最后一笔，”车上，瞎子对燕秋山说，“我们时间还算充分，只要蛇皮别带错路。”
所以朱雀所谓的“点赤渊火”，一定有其他的含义。
群里正在排着队地刷“苟富贵，勿相汪”（注），宣玑发了个五毛二的红包，让他们闭嘴，问：“俞阳当地有信得过的眼线吗？”
并没有啊——后来赤渊火不是也一直没灭么，没耽误人族和妖族你死我活地干了好几十年的仗，说明人族大能和妖族都会“跳火圈”。
燕秋山不知在走什么神，手一哆嗦，一不注意就留下一道小口，渗出了血迹。
燕秋山翻身起来，简单洗漱。他往镜子里看了一眼，没睡好，眼底发青，白眼球里挂着血丝，胡子也很久没好好刮过了，自己瞎长，长得里出外进的，
古代战争一般都跟资源紧缺有关，这个理由应该靠谱。
宣玑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也不一定有关系，可能是两件事，而且知春失窃这事还在内部调查，别跟别人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骑士就伸出手, 组成他双臂的黑雾弥散开，片刻后，卷回来一本破破烂烂的古卷, 摊在他面前。
说完，燕秋山愣了愣，皮是自己刮破的，他跟谁说没事呢？
“姥姥的，”废话一火车的王队言简意赅道，“弄死他。”
古妖族领地“灵气流失”，民不聊生的时候，神鸟朱雀也选择点燃赤渊火……
他下意识地脱口说：“没事。”
这个“他”，指代的应该不是盛灵渊，很有可能是丹离。
晚上梦里一闪而过的情景忽然清晰起来——
宣玑：“……”
他从大衣兜里摸了根烟, 不怎么尊重地在三十五块石碑丛中找了个地方坐下，就着反复循环的埙声沉思了一会，然后转头望向被他拍裂了缝的石碑：“要真是他把我们封进赤渊, 弄成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 你还用身体替他保存骸骨？”
骑士们没有回答，却集体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但从史料上看，这事好像不是这样，经过是这样的：首先，朱雀神鸟迫于历史环境，点燃了赤渊，随即灭族，九州混战拉开帷幕，之后才有盛灵渊花了一辈子灭火——灭战火，也灭赤渊火。
宣玑忽然想到了什么，飞快地往前翻：“人族和妖族为什么会起冲突来着……对，是因为气候变化，妖族‘灵气流失’，他们在老家活不下去了，外出务工。”
水族吧，挺吉祥如意的血统，就是有时候有点太市侩了。
这时，有人在他门口敲了一下，传来那瞎子的声音：“燕队，可以准备了，楼下有早饭。”
此时是凌晨四点整，天还没破晓。
“这里还说，南明谷——也就是赤渊前身，也因为这场天灾降了温，这种说法好微妙啊。”
注：不是错字。我造原句是“苟富贵勿相忘”，此处为红包群风俗。
“因为毕春生活祭的祭品是在子夜之交完成的。”瞎子说，“祭品已经奉上，我们要求的事一直不成，这个交易就还没结束。都得按着她第一次祭文的时间来。”
“没什么。”燕秋山眼神冷下来，随手泼了点水，抹去血迹，“就来。”
门口的瞎子疑惑地问：“什么？”
宣玑回头问那领头骑士：“咱家是不是有一本《千妖图鉴》来着？”
史料上还说，神鸟朱雀为了分开征战不休的人妖两族，“点燃赤渊”，字面意思好像是朱雀构建了一个路障，把两边强行分开。
“这是传说中帝师丹离的手绘, ”宣玑凑近看了一眼，这本手绘年头太久了，几经颠沛修补，原主人残存的气息已经没有了，他手指从斑驳的字里行间划过, 随口问，“你们听说过这个人吗？”
“写祭文的人都是精心选的，”瞎子温声说，“主人既然点了您，就说明他信任您，您不成，其他人更不行……我听到海浪声了，蛇皮，看你的了。”
宣玑和肖征是提前赶回总局的，风神一和善后科其他人在东川多留了一阵，处理后续的事，没搀和到异控局的大地震里。
可是奇怪的事发生在妖王屠杀朱雀族后，混战一开始，妖族突然就跟开了挂一样，人们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一眼没眨完，就被人家风卷残云地灭了国。
可这路障有什么用吗？
那位陛下说过一句话，他说：“神明是人的寄托，而我是人的妄念。”
宣玑的目光落到手机上——从东川到俞阳，跨了差不多有半个国境，盛灵渊在现代社会人生地不熟，他跑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去了？
然后传染似的，旁边第二块石碑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在没人碰它的情况下，也从同一个地方裂了口。
这么多年，在外面保持人模狗样的形象，都是知春打理的。知春会每天把要穿的衣服面朝上叠好，给他放在床头，这样就算他闭着眼也不至于穿反，还会给他把胡子刮好。一开始，知春笨手笨脚的，那时候不流行用电动剃须刀，燕秋山睡觉又不老实，他俩刚在一起的时候，知春有时候盯着他的脸一走神，就会不小心刮破他的下巴，然后一天都跟自己过不去。燕秋山已经习惯了，半睡半醒间下巴一疼，他就会随口说一句“没事”。
“为什么？”
混战开始之前，人族的主流意见是积极主战。可见当时他们评估双方实力，认为自己是有很大胜算的。
“找他用不着眼线，刷个短视频满世界都是，那是一古董，对互联网一点概念也没有——不过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跑那么远，有可能是发现了什么事。我想让你们帮忙注意一下，这两天在俞阳有没有其他可疑人物。上过局里通缉名单的，或者不明原因失踪的……”宣玑顿了顿，“前天晚上，知春失窃了，你们知道吗？”
“我出去一趟。”宣玑把《千妖图鉴》往怀里一卷，对阴灵骑士们说，“近期没准还回来，你们好好看家。”
二十分钟之后，越野车就悄悄地从宾馆后院开出去了，整个慵懒的俞阳城都在沉睡。
阿洛津认为，赤渊里封印着“异常能量”，只有重新点燃赤渊火，东川才会孕育出新的巫人族。
头天晚上，打发走那几个人之后，燕秋山就总觉得屋里有鲛人血的味道，于是打开窗户透气。可能是楼层比较低，大街上有噪音，他觉得一整宿都仿佛有人在他耳边吹埙，吹得他乱梦一团一团的。
“对，”宣玑一跃而起，“所以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妖王会‘屠神’。当年人族和妖族都供奉朱雀，把他们当成神鸟。就因为朱雀挡了道，就抛弃以前的信仰屠神，妖王就算是个‘无神论’，这事办得也太没有心理障碍了。”
他的俩队员特别会捧场，又开始跟着刷“长点心”。
直到……武帝盛潇横空出世。
死后三千年，一个提起来，还会在深渊掀起波澜的名字。
宣玑把短视频循环了几分钟，心里沸腾的火却莫名其妙地平息了下来。
宣玑一条语音发完，群里酷爱刷屏的风神一们集体沉默了。
他一边说，一边揣好手机，往外走去——身后，被他拍裂了一条缝的石碑中正腾出一缕细丝似的白烟，悄无声息地跟上他，川流入海似的，没入了宣玑的后心。
旁边的阴灵骑士们好奇地看着他，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糟糕的东西。
“这故事的套路听起来好耳熟，”宣玑嘀咕了一句，“怎么那么像我们善后科平时干的活。前人闯了祸，后人擦屁股？”，
因为假如有一方实力压倒性地强过另一方，那么就不会是“冲突”，而是单方面的“侵略”了。平帝就算是个脑残——虽然历史评价他确实是个脑残——但大老远地跑去挑衅一个根本打不过的对手，脑瘫选手也干不出这种事。再说就算是万恶的旧社会，皇帝御驾亲征这么大的事，会由着他自己作死玩吗？他身边的大臣们都不劝劝？
燕秋山审视着自己的形象，感觉镜子里这位就像个亡命天涯的通缉犯。就从兜里摸出一把多功能刀，贴着脸刮。
明明是第一个出手，结果就抢到一分钱的王队心很累，一点也不想管闲事，就说：“干啥呀，你剑不会是离家出走吧？你俩又咋了？我说宣主任，你老还行不行了，有劲没处使，天天跟自己的剑掐架。这要是铁剑，你掐就掐吧，可你这是金剑啊，长点心吧大兄弟！”
燕秋山在俞阳市的宾馆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伸手摸|胸口的金属碎片，碎片还在，沾染了他的体温，暖烘烘的。
宣玑在下载到手机的资料中搜索了“朱雀”的关键字，很快跳出了长篇大论，他一目十行地扫完，困惑地抬起头，跟阴灵骑士们大眼瞪小眼。
除非他被无法抵抗的诱惑驱使！
那今年春节，网友聚众吐槽极品亲戚活动，他岂不是能一枝独秀了？
“好奇怪，”宣玑说，“局里最权威的史料里记载，赤渊本名叫南明谷，是神鸟朱雀的窝。因为当时气候变化，人族和妖族起了领地冲突，神鸟为了拉架，用南明离火点着了赤渊……可那个阿洛津不是这么说的。”
燕秋山推了一下墨镜，似有意似无意地问：“确定我能成么？万一不成，鲛人血这么珍贵，这事算谁的？”
宣玑狠狠地盯着短视频里的人, 吹埙的人气息稳定绵长, 乐声就如同烧陶的泥土一样, 平静又旷达。听上片刻，心都跟着宁静了下来。
万年仪里，盛潇斩妖王的时候，亲口承认自己不是人。这让宣玑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赤渊见到自称盛灵渊的武帝时，他曾问过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历。
“启正六年，偷偷溜进度陵宫里耍流氓的也是你吧？你是不是脑子有什么毛病？”宣玑朝着那石碑喷了口烟, “不瞒您说啊这位祖宗，我阅尽‘渣贱’三百篇, 还没见过您这样的极品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宣玑突然想起来，在东川的酒店门口，阿洛津对他说过一句话——“你身上跟他一样，有朱雀的味道”。
关于丹离的正史、野史甚至杜撰演绎都很多，目前，特能界里最被广泛接受的说法是，丹离这个人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是在一个朱雀神庙里。
阿洛津一直在强调“赤渊重燃”，所以宣玑也一度认为，赤渊的“默认状态”就是烧着的，是武帝这么个异想天开的疯子把赤渊封印，才让有特殊能力的种族都绝后。
人的……妄念，那是什么意思？
而史料上还透露出很重要的一点——人妖两族一开始只是小规模地起冲突，没有完全开战，而在这个阶段，双方的实力应该是差不多的。
石碑静默无声。
宣玑惊讶地发现他们居然在抖，这些阴灵骑士们都戴着头盔，脸在面罩之后，看不见表情，但他能感觉到他们把牙咬得“咯咯”作响，身上散发出浓浓的恐惧和憎恨。
石碑上原本有“生卒”两个日期，在阴灵骑士们紧张地注视下，那石头上刻的死期突然淡了，直至完全消失。
他这才放松了脖子，仰在枕头上，吐出一口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