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行路
由山东前往北京的官道上,路宽人稀,只见一车二马,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
三日前一道上谕传到州府,忽地升了他的官,又被派到北京,并责令即刻起程赴任,一头雾水的孙敬之与父亲在府内书房密谈良久。
听了父亲这样一番话,孙敬之才恍然明白:“原来如此,父亲大人此言如同醍醐灌顶,令儿子豁然开朗,既如此,此行,儿子当去?”
“父亲大人?”孙敬之愣了:“父亲大人不是一向让儿子远离官场吗,难道此次对儿子辞官,父亲大人以为不妥?”
孙敬之此时,不知何言以对,这茶肆四面透风,一人说话,里外众人皆能听到,邻桌的一个老者和怀抱婴孩的妇人听了,一个默默垂泪,一个深深叹息。
“你去吧,那宋礼的为人,为父最是清楚的,我与他有昔日同窗之谊,他品性高洁、清廉耿直,这么些年皇命在身,开运河、造皇宫,克己律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恐怕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去了,也好帮帮他!”
杨荣喜上眉稍,立即起身回奏:“陛下如此说,真是折煞下官。皇太孙天资聪颖,更气宇天成。下官在皇太孙的身上,分明看到了陛下年少时的英姿与智慧!”
朱瞻基恭恭敬敬地叩头行礼后这才与杨荣一道退出。
孙云濮轻咳一声,这才说道:“这里面的道道儿深着呢,你根本没看透。你想想,从永乐四年到如今,多少年过去了,为何在此时偏偏召你去北京督办?你又不懂工部采办建造的事儿,在永城主簿的任上也没有多大的建树,又一直告假待在家里,原本应该罢免了你才是,可是现在为何要召你去凑这个热闹?”
而朱瞻基又说道:“所以请皇爷爷捐出储粮,万千兵士定会大受鼓舞。而皇爷爷敬请放心,只要有孙儿在,不管是于山林中狩猎,还是割肉献食,绝不让皇爷爷挨饿!”
然而再往下听,不由为他的计划而频频点头。
看他的神色和语气,分明已然不悦,朱瞻基看了一眼杨荣,只见他此时垂首而立,低眉顺目,一语不发。
孙老爷子孙云濮眼睛半闭半睁,仿佛是在假寐,听到孙敬之最后这句话,立即拿起楠木拐杖,在地上狠狠敲了两下,眼睛如炬,紧紧瞪着孙敬之:“忠儿,你好糊涂呀!”
朱瞻基曾经认为,有学识、有能力的人不会拍马奉迎,只有内中空空、没有本事的人才会阿谀奉承。现在他才知道,也许官场之道,有没有本事都要学会奉上这样才能直上青云。
杨荣说道:“长久之计,便是择将屯田,训练有方,耕耨有时,即兵食足矣。”
孙敬之叹了口气,有些答非所问:“是不是赶路赶的急了?前边就是茶肆,我们过去歇个脚!”
……
金顶龙帐之外,再一次仰望北方的星空,朱瞻基只觉得江山是如此辽阔宽广,而自己心中更是气势如虹。
孙敬之看了一眼孙继宗,心中不免黯然,以前还能偏安一隅,得一个自在悠闲的清静日子好过,只怕以后,就要在民生与皇命的夹缝中钻营求索了。
大道上没有多少过往行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瑟与荒凉。继宗看了看孙敬之,忽问道:“父亲,这北京城的宫殿,从永乐四年起,不是就派人去湖广、川陕等地采办木材,开始筹建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未建成?如今还要从四方征集民工,选派官吏去督建?”
孙云濮点了点头,端起面前的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朱棣原本就是假怒,以试探朱瞻基的定性和胆识,却没想到他会讲出这段经历,不由心中感慨万千。
孙继宗嘿嘿一笑,父亲向来就是这个样子,万事小心,慎之又慎,这四下又没有旁人,说说也无妨,还至于费心岔开话题?罢了,歇一下也好。
孙敬之一脸沉痛,语气肃然:“为了修建北京城皇宫,永乐四年,万岁就曾下诏,命工部尚书宋礼、吏部右侍郎师逵、户部左侍郎古朴、右副都御使刘观、右佥都御使史仲成等文武官员分头到四川、湖广、江西等地严督军民采办皇木。为采皇木,众多民夫工匠出入深山密林,往往数年才得一合格木材,人言道‘进山一千出山五百’,多少民夫进去了,就没有生还。永乐七年始,湘南李法良、山东唐赛儿为首的民夫暴动先后爆发,这只是木材一项,还有砖料和汉白玉石、彩绘所用的青料,这哪一项不是掺着民夫血汗而来的。如今,怎么会偏偏选了儿子前去督工?这样的差事,儿子情愿请辞,也不愿前往!”
朱棣脸一沉,盯着朱瞻基:“基儿频频点头?你师傅要夺了朕的口粮去填外面将士的肚子?你以为如何?”
在文渊阁治事多年,谋而能断,老成持重,尤其擅长谋划边防事务,这一次,朱棣命他近身跟在皇太孙朱瞻基的身边,适机向朱瞻基讲说经史。
一席话说的有理有节,又十分动情。
与杨荣一道来到朱棣的金顶大帐中。
这一日行至榆木川,用过晚饭,朱瞻基正与杨荣品茗畅谈,忽然听到外面传令兵回奏,说是万岁有旨,宣皇太孙与杨荣觐见。
“哈哈!”朱棣一阵大笑:“朕小时候的样子,你倒看到了?这样的称颂之词朕可不领,想想那个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
一身戎装在身的天子,面色沉静,招了招手:“基儿,朕正要同杨学士讨论我军粮饷之事,你也过来听听!”
“父亲!”孙继宗怒冲冲从外面跑了进来。一声轻唤,把孙敬之从沉思回忆中拉了回来。
与他并肩前行的青年头扎四方平定巾、身穿蓝色盘领衣,他就是孙敬之的儿子,孙家的长孙,孙继宗。
永乐十二年,大明天子朱棣带着皇太孙朱瞻基,率领五十万大军开始了第二次北征瓦剌的战争,此次特令近侍大臣杨荣随行。
孙云濮点了点头:“何止是不妥,简直就是愚蠢透顶!”
孙敬之立即起身,递上茶盏:“父亲大人息怒,先喝口茶,润润喉!”
孙云濮摇了摇头:“你呀,心性纯朴,看不透也不怪你。只是以后你可要处处留心,才不会惹祸上身,也才不致于连累到若微!”
他面上带着几分怒气,语气之重,是前所未有的。
孙云濮目色深沉,叹了口气:“若微下个月就该十四了吧,按说也快了,不是明年就是后年,就要正式行礼嫁入皇家。上面在此时召你去北京,不外乎是想提携一下若微的母家,这皇宫与皇陵眼看着就要落成了,到时候再以你督办有功,往上再升上几级,也好弄个体面。”
“是,儿子也惶恐的很!”孙敬之连声应道。
白天亲历战争,夜晚有良师相伴提点,朱瞻基觉得此行获益颇多,言辞中对杨荣也十分敬重。
于是继宗便跟着孙敬之勒住缰绳,跳下马来。两人将马儿栓在茶肆外面的栓马桩上,随便捡了个位子,坐了下来,说是茶肆不过是一个四面透风的茅草棚,放着四五张桌子,给往来的客人准备些茶水、面条、粥饭之类,虽然粗陋,也好过没有。
朱棣笑了:“怎么样?这些天伴着皇太孙,这孺子是否可教呀?”
“父亲大人!”孙敬之心中一荡,父亲一生不入仕,却心怀天下,事事都在洞悉之中,这样的胸怀与睿智,自己倒还真是难以启及。
就在一念之间,杨荣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大军长途奔袭,深入大漠腹地,如今又正值青黄不接之际,这粮草确是制肘,臣有两策,一为应急,二为远谋!”
骑在马上的男子,身穿五蝠捧寿绣纹大襟袍,头戴纱帽,虽然人近中年却风度依然、举上儒雅。此人正是新上任的营造司督办孙敬之,被抽调北京督夫营造天寿山陵。
“若微?”孙敬之不由愣住了:“父亲的意思是,此事关乎若微?”
“外面又有兵士在强拉农夫,儿子实在看不过眼了!”孙继宗恨恨说道:“这劳夫已然拉了有上百万,终年供役不耕作致使良田荒废、耽误了耕种。官府还要他们照常交纳田赋,我刚刚给车夫送饭的时候,那碗刚一端上来,就有几个饿疯了的路人上来抢食,真让人看着心里难受!”
杨荣丝毫不见尴尬,反而仍是一脸明媚的笑容,看的人十分的悦目。
“男人们出工入山采木,许多人死在山里,官吏又强迫我们这些孤儿寡妇来应役,真真是没有活路了!”那女子想到伤心之处,索性痛哭起来。
朱瞻基点了点头,这就是说要实行军屯制以解决粮草问题,自给自足,不加重朝庭和百姓的负担,是个好法子,只是眼下似乎来不及了。
朱瞻基初听时,不由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此人原来不仅会奉迎,居然还会触怒龙威,竟然想到动用皇爷爷的储粮?
“哦?如此甚好,快快讲来!”朱棣大为关注。
两人要了碗汤面,孙敬之又打发继宗给赶车的脚夫送过去一碗,这才定了定神,喝了口热汤。目光一扫,只见灶台前面,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在烧火,而身后还背着一个两三岁的婴孩,看到她就自然的想起自己的女儿若微,孙敬之不免有些神伤。
刚刚想到这儿,只听到杨荣话音又起:“而如今应急之策就是请陛下将御用的储粮散发给将士,并且让军队中粮多与粮少者借贷互济,由校官一一记录在案,出借军粮者,还京后加倍偿还,并重赏!”
“什么?”朱棣大感意外,一拳重重砸在龙案之上。
“好!”朱棣眼中渐渐湿润,他挥了挥手:“有孙如此,夫复何撼,去吧,就按你们说的去办吧!”
朱瞻基把心一横说道:“孙儿认为可行!”
朱瞻基站起身,跪在殿中:“孙儿曾听说,在靖难之战中,皇祖在无数次的战斗中披坚执锐,身先士卒,战旗被箭射中‘集矢如猬’,后来皇祖将此旗护送回北京,让父王妥为保存,以激励后世子孙。瞻基有幸得以亲见,当时感动的泪如雨下。曾经问过父王,皇祖为何要身先士卒,为君者驭下臣、驱兵勇、居高台即可,为何要与普通士卒吃同样的苦?父王说,不如此,不能令天下真正的归顺臣服,更不会有大明的千秋万代!”
“是!”朱瞻基行礼后坐在东侧,朱棣赐座,杨荣谢恩后在西侧。
与上一次的随皇祖出征有所不同,这次朱瞻基的身边多了一个军师,此人便是杨荣。杨荣初名子荣,字勉仁,建安人。因居地所处,时人称为“东杨”。他机警敏捷,人又通达,善于察言观色。
朱瞻基眼光一扫,凝视着杨荣。早就听说,朝堂之上新晋升的“三杨”之中,以杨荣最为年轻且聪明伶俐,皇爷爷对其格外宠爱,还亲自将其名由杨子荣改为杨荣。朝堂之上议事时,皇爷爷一向不苟言笑,与大臣们讨论事情,每到议而不决之时,脸色更是难看,大臣们战战兢兢,无所适从。每当此时,杨荣便大显身手,三言两语便令“龙颜”大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