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风来难隐谷中香
此时的康熙，受够了数年以来各种势力的钳制，才刚乾坤独断，最想摆脱的大抵就是有家世的女人了。
东珠眉头微皱，不明其意。
宁香长长地叹了口气，面色颇有些幽怨。
宁香此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些感动，又有些不服气。是啊，就算自己成了皇上的女人，有了皇嗣，成了常在，甚至日后上位，成了贵人、妃子，但比起东珠，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果，如果当一夜，自己没有遵从所谓的正统和大义，真如青阑所说，在关键的时刻给康熙一击，助鳌拜逼宫成事，那现在，至少她还是安乐的。
城外，费扬古家的别苑。
东珠已经退了热度，裹着被子靠在炕上，手里捧着宁香带来的手炉，觉得从里到外都很暖和，又喝了一碗热腾腾、飘香四溢的羊肉枸杞粥，只觉得满血复活。
“是。”他点头，从内心深处挤出这个允诺。
夜半，费扬古在宫径中经过，隐隐地听到那久违了的埙声，若有若无，如同低声轻诉，如同柔语哀求，像天地间有一双无形的手一般，引着他，不得不冒着天大的风险，避开宫中数道禁卫，悄悄潜入冷宫。
东珠拿起炕桌上一个油纸包，将其打开，里面是上好的贡菊，用来泡水最是清火，正是宁香送来的，此时有它最妙。
费扬古怔住了，是啊，如今她身在冷宫，已是废妃，是个连庶民都不如的罪人。别说孙之鼎了，就连自己几次三番想法子都见不到。
做不成要子，便只能为弃子。
东珠听了，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顿了片刻后才说道：“对皇家来说，多子就是多福，终究是好事。”
宁香先是一怔，随即面色变了又变，她知道，东珠是不会骗她的。她也知道，这首诗以及这番道理，虽然自己不明白，但是皇上一定明白。
“主子说的也对，其实人在宫中，总是不得已的时候多，我也怕日后身子重了，来这里不方便，不能时常照拂主子，所以留下一点心意，主子以备不时之需吧。”
阿玛的过世，亦与她有关。
费扬古静静地注视着东珠：“我们帮过他很多次，但是若为一代明君，想要治理好这个疆域辽阔的国家，不能只靠别人的成全与好心，他终究得靠自己。”
在这一刻，费扬古有些后悔了。
家族的覆灭，与她有关。
孙之鼎哭笑不得：“我也想啊，可那是冷宫，冷宫！我一个堂堂的太医院院使，我能随便进出冷宫吗？就算我不顾规矩硬闯进去了，可那不是又给她招祸吗？”
祖母的离世，与她有关。
有埙声指引，并没有费太多气力，便找到了东珠的居室。
此时，东珠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炕桌上的金锭子，专注而有些意外，甚至连声谢谢都未讲，便将金锭子拿在手中，翻过来调过去仔细地看着。
东珠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是费扬古！！”
“她在局中，就谈不上无辜。”孝庄斩钉截铁的话言犹在耳。
东珠苦笑一下，递给费扬古一盏白水，示意其漱口，而后说道：“就为这个？这难道不是天大的要紧事？铸造假钱，远比超发更可怕，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曾经东珠对于她来说，就是天神一样的人物，是需要膜拜和仰视的，是高不可及的。而现在，当自己反过来施恩于她的时候，那种久居下位的人终于扬眉吐气的感觉，让人畅快极了。
看着那张脸，虽然憔悴，但依旧玲珑，特别是晶莹的泪水源源不断从眼角淌出，康熙的心立时皱在了一起。
东珠很是意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费扬古：“难道，你早就知道？”
说到底，终究是她太任性了。
非要什么呢？非要恋着二哥？非要助威鳌拜谋反？非要给皇后下毒，甚至是向太皇太后复仇？
“你们两个，有一个算一个，都太不让我省心。你体内原本就有热毒，还喝这么多烈酒，还泡温泉！真是嫌自己的命太长！至于那一位，就更别提了！”
费扬古打起精神，看向孙之鼎：“她怎么了？”
“他倒是会挑人。”东珠心头虽苦，仍忍不住笑了，眼前的宁香除了家世以外，当真是没挑了，在她身上既有仁妃锦珍的温顺，又有贵人纳兰明惠的乖巧，以及乌兰的率真，当然，还有着自己身上的坦诚与孩子气。
宁香仔细想了想，仍是摇了摇头：“主子曾说过似是一首诗里的字眼，可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费扬古的心刺刺啦啦地疼着，从小到大，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她虽然不骄气，不畏苦，可毕竟是锦衣玉食的豪门格格，她何曾受过那样的苦？
“这样的我，才是东珠，不是吗？”东珠笑了，灿烂如花。
宁香眉头微蹙，细细地记着：“这诗宁香仔仔细细地记下了，可是，却不大明白这里面的意思，仿佛是有宁香两字，却不明白究竟。还是主子学问好啊，原以为不过是一个贱名，不想还有这等前缘。”
“你冒险以埙音相引，就是为了这个？”他神色复杂，说不出地难过。
“主子，你身上觉得还好？”看着东珠面上忽明忽暗，甚至是痴痴的笑意，宁香有些坐不住了，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还未显怀的小腹，颇有些不安。
便被她打断了：“别想差了，找你来没别的意思，是让你看看这金锭子，还有大钱。”
费扬古叹了口气：“其实这些假钱做得并不高明，宫外已经流传了好一阵子，如今各大钱庄都有暗地里兑换真假钱的买卖，只是皇上还有宫中众人不知道而已。你手上这些，当是御膳房或织造处用御制物件跟宫外做生意兑来的吧？”
如今的康熙，经过了太多的朝堂风云和政治角力，他不再是个单纯的少年。他深知，为上者，“想”与“做”，永远是两件事。
“宁香。”东珠神色转淡，“还记得曾经，我对你说过，你的名字极有来历。”
“你自己身在窘境，高烧不退，咳出了血，都没有向我求助。却会为这件事，义无反顾地，将你我都置于没有退路的境地，你”费扬古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
康熙摇了摇头，即便所有的证据摆在面前，即便自己盛怒难消，可是此时此刻面对病中的东珠、虚弱的东珠、流泪的东珠，他动摇了，他完全恍惚了，他觉得他所深爱的东珠不是那样的人。
若是，她早些放弃那份所谓的骄傲，早些顺承皇上，做个真正的宠妃，像赫舍里芸芳一样，全心全意帮衬皇上，凭她的智慧与手段，说服阿玛和义父做顺臣，当不是难事。
无论是东珠，还是同样获罪圈禁的青阑，自己终究是都辜负了。
宁香看在眼中，东珠就像一个饿久了的乞丐拿到一个白馍的感觉，于是心里更骄傲了：“这金锭子好看吧？这是慧贵妃分赏给各宫的，如今皇后安心养胎，后宫事务皆由慧贵妃主理。慧贵妃倒比皇后会做事，并不一味地节俭，知道各宫份例缩减，便拿出自己的积蓄补贴给众人，如今人人都赞她贤德呢。”
费扬古眼中渐渐有了湿意。
想到这儿，康熙压抑住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忍住想要帮东珠拭泪的想法，狠心强灌了一大碗汤药之后，又帮其掖好被角，随即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你有了身孕，冷宫这种地方，日后还是少来吧，我也在病中，万不要过了病气给你。”东珠一脸由衷。
“你真是”他还未说出口。
在东珠的指引下，他仔细看着金锭子的做工，又放在手上掂了掂，心中立时有些不安，而后又按东珠的指引，将拆去串线的铜钱放入口中舔了一下，又酸又苦，当下，便全然明白了。
说到底，能怪谁呢。
孙之鼎：“逞能啊！原本就受了风寒，还要用冷水浆洗衣裳，收拾屋子，一番折腾下来，寒气入肺，现在高热不止，都咳出了血，整整去了半条命。”
孙之鼎提着药箱步入，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气从心起。
东珠惊愕，面色急变：“原来你早就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制止？”
“是啊，他值得吗？”费扬古也在心底再一次地问自己，爱新觉罗玄烨值得这么多人为他白白牺牲吗？他会是一个好皇帝吗？他真能惠泽天下，对得起所有人的付出吗？
东珠微一思忖便明白了：“历朝历代，都有超发银钱的先例，终究是补了国库的开支，于君于臣，多是心照不宣，你若阻拦，便是螳臂当车。而这金锭子和大钱如此猖獗，恐怕背后的势力根深叶茂，以你一人之力，的确是为难。”
东珠也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费扬古。
孙之鼎一脸恨恨，撂下药箱，坐在池边的藤椅上，抄起一个只有半瓶的酒坛也灌了几口。
是啊，康熙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东珠对上宁香的眼眸，虽然她已发现宁香的目光如同她的妆容一般，早已有了变化，少了一份单纯，多了些看不明的东西，但是她还是想无来由地提点些。
这个话题着实尴尬，两人一时都有些无言。
冷宫，东珠在迷迷糊糊中被人强灌了药，她残存的意识告诉自己应该拒绝，可是身上却半分力气也没有。于是，她不争气地哭了，是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推门而入。
“现在不明白倒也无妨，你只要记着，这才是你名字的由来便好。不仅如此，日后得闲细细琢磨，若能参透其义，并依此奉行，日后在宫中便能随心所愿，平步青云。”东珠说着，见宁香仍一脸疑惑，索性把话点得更透，“这便是你和孩子在这深宫中的平安符。”
所有的事，都与她无关。
“你还哭？你还委屈了？”康熙挨着东珠坐在冷宫的炕上，一脸凄苦，“是你放着好好日子不过，也是你非要”
费扬古周身浸泡在温泉水中，仍觉得彻骨的寒意无从散去。池边七七八八倒放着几个空空的酒坛，自是刚刚畅饮过后。
走在紫禁城暗夜空寂的永巷中，康熙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不能对她心软，不能对她示好，至少，这一切都不能让外人窥到半分，否则，便是逼着太皇太后斩草除根。
东珠捏起一枚黄灿灿的干菊花，看向宁香，淡淡地笑了：“宋人朱淑真作了首诗，我素来极爱，原是写菊花的‘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平生最恨负心人，却最终成了负心人。
“所以，你便想到了我，你以为，我必是与你一样，对此事义无反顾。”费扬古目不转睛地盯着东珠。
宁香摇了摇头，心中暗道：“我有多宝贝这个孩子，天知道。原本我也不想来，可是，我能不来吗？”
又过了半晌，宁香拿出一个小包袱，解开后，放在炕桌上两个小小的金锭子，以及数串大钱。
费扬古将整个身子埋入水中，当自己的头沉于水下，屏住呼吸，睁开眼睛，看着水中的一切，那种感觉就像现在的处境，明明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宁香较之过去整个人丰盈了不少，加上常在规制的服饰，也算得上美人风韵了。
想到此，宁香不免有了几分怨气，便脱口而出：“即便有了身孕又能如何？宫中何尝少了有孕的女人。主子可知，皇后娘娘怀的龙胎已经显怀，荣常在头里的阿哥虽然夭折了，可如今又要临盆了，蒙皇上恩旨已是贵人。还有那位惠贵人，先前七灾八难如今却转了运，头胎便生了位阿哥，而康熙七年入宫的易常在、董常在以及那几位答应也先后为皇上添了好几位小格格。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宁香越发笑了：“像主子这样尊贵的人，肯定没看过这个，这是康熙通宝，是宫外普通百姓用的，叫大钱。这也是慧贵妃的主意，为了给宫里增加收入，让御膳坊、造办处、如意馆做起了买卖，把咱们宫里的吃食、玩意儿卖给宫外的人，听说赢利颇丰。这些大钱，就是从宫外百姓手中兑来的。”
放眼整个宫中，她才是那个能走进皇上心里的女人，是她，也唯有她。
宁香的确够聪明，第二日便带着大包小包来到了冷宫。
“那个人，值得吗？”孙之鼎看穿费扬古所有的心事，此时感同身受地问了一句。
反手将门掩好，一步步走向她，眼中强忍泪意。
她活得太过自我，太在意自己的感受了。
宁香说得极为坦然，当她把金锭子放到炕桌上的那一刻，心里突然觉得十分痛快和敞亮。
而宁香的出现，如同一块璞玉，刚刚合了他的心思。
虽说没有家世是她的短板，但在这个时候，却也恰是她的长处。
一直以来，她都活得很骄傲，她没有负过任何人，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违背良心的事。可是，她却承受了种种意料之外的打击。
于是，东珠考虑再三，还是决定铤而走险。
东珠却渐渐变了颜色，又拿起一串大钱，用手指细细地抚过每一枚钱币，神色越来越凝重。
东珠啊东珠，原是自己此生最不想伤害的人，却偏偏要被伤得体无完肤。
明明已经摆上了棋盘，却非要挣扎着不做棋子。
费扬古静立不语，面色微苦。
费扬古眉头紧拧，目光如剑紧盯着孙之鼎吼道：“那你不在宫里好好看着她，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东珠听了，指尖微微颤抖，心里也立时乱了起来，以至于后来宁香又说了些什么，何时离开的，她都未曾留意。因为在她看来，这两枚小小的金锭子和几串大钱，便是天下最可怕的祸事，倘若放任不理，那康熙的江山以及所有人的家国，都将会被一种极为可怕的力量所吞噬。
于是，他放弃了为东珠安排太医侍诊的想法，也放弃了召回春茵、云妞等心腹陪伴东珠的打算，他只是在召见宁常在时，仿佛极为不经意地写了“饮水思源”和“故剑情深”两个成语，仿佛那只是提醒宁常在做学问。
费扬古鼻子发酸，没有应话。
费扬古深深叹了口气：“自前朝至今，虽然龙位上换了一个又一个，但吏政与经济废怠久矣，所谓积重难返。我的确没有螳臂当车的勇气，更不想为了一个不值当的人赔上一切。”
宁香的心思，东珠全然未顾。
病中的东珠，分外柔弱，依如梦中的样子，静静地坐在炕上，专注地吹着那首两人都再熟悉不过的《念残》。
“即便如此，你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帮我达成心愿，不是吗？”东珠笑得越发好看。
东珠愣了，随即摇头，她并不认同费扬古的观点：“不是为了某一个人，而是为了天下。假币横行，受苦的终归是百姓。费扬古，不管是不是赔上一切，这一次，我都要尽力而为。原本，我可以通过宁香将此事上达于天，可是她毕竟怀着孩子，我不想将她牵连其中，万一被人所伤。所以”
她是最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