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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长刀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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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寂的冬夜,雪花翩翩起舞,树影摇曳生姿。

    寂寞雪深深,风霰暗纷纷。蜿蜒如黑龙的城墙内外,大地被厚厚的雪毯所覆盖。城外边远的村庄里一片黢黑,城内无论豪宅深第,还是土庐蓬户,偶有零星灯火闪烁,无一例外都被蜷伏静卧在风雪中。寒风呼啸着卷起雪片漫天,整个天地似乎都被冻结在这一刻。

    城门在枯涩的吱呀呀声中开启,随着厚重的镶钉门扇缓缓向两边打开,门洞黝黑如渐渐张开的巨口,露出了城门内侧燃起的几支火把,火苗摇摆乱舞下,昏暗不定地照亮了鸦雀无声列队在雪中的大批军卒。

    一股凛冽寒风顺着门洞劲卷而至,几欲将火把吹灭。容色如铁的军将们却不管不顾雪片糊满了须眉,在一声低喝后,雪覆群雕般的队列随即迈步向城外进发。

    城头上女墙左近也点起了几处篝火,獠乱的焰舌随风呼啦作响,闪动跳跃着疯狂撕扯黑暗,自背后照亮了出城后分向几处行进的憧憧黑影,与那雪地上践踏而过纷沓狼藉的足迹。

    而在望平城内,几处有着深宅大院的豪邸四周,早已在夜半风雪肆虐的遮掩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戎装军卒,尽皆缓步逼近高高的院墙,将其围得水泄不通。

    除了寒风拂过兵刃锋芒发出嘶嘶的啸叫,所有人都寂然无声,雪满弓刀,甲叶凝霜,盔缨冻结,若不是口鼻中喷吐出的大团白雾,黑夜中看去宛若尊尊冰雕石刻般巍然不动。

    所有军将都顶风冒雪,默默地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公孙康骑在一匹战马之上迎风伫立,身后披风猎猎,屏气凝神地盯视着望平衙署的方向。今夜城内山字营尽数出动,都尉柳毅带大队与城外驻扎的卫字营分赴周边县乡,而自己则以督贼曹身份领兵在望平城内行事。按照事先部署,襄平郡治及其余九县,都将于今夜同时动手,按册抓人!

    直至此时,公孙康才醒悟过来,家父大人领兵离开襄平远赴望平,其隐藏的心机竟然如此之深。不仅远离襄平田氏的老巢,且做出被高句丽犯境寇边所吸引北上的架势,令田韶等世家门阀疏于防范,而后出其不意痛下杀手!且在望平运筹帷幄,少了襄平郡治上下的掣肘牵制,置身于事外从容布局,如今骤然发力,不仅事半功倍,且将一举底定辽东大局。

    身为其长子,这段时日竟然都被蒙在鼓里……难道说,庶出终究是低人一等,阿父还是更加属意于嫡子公孙恭吗?可是谦之他生性懦弱,内向腼腆,脾气古怪,真的是制衡掌控这辽东广阔天地的最佳人选吗?我如此努力尚且不够?我在边军忍辱负重尚且不够?阿父,你期待的究竟是什么?

    公孙康神色郁郁,身旁亲卫及军卒各持兵刃无声环伺,皆以为这太守府的长公子还在为即将到来的不忍言之事而踌躇。

    在这风雪交加的深夜里,郁郁踌躇者不唯一人而已。

    剔残案上一灯青,寒气深深雪满庭。

    风雪不停,夜深人静,总有人还在灯下枯坐,或独坐愁城,或围炉无语,忧心忡忡之际并无丝毫睡意。

    街头巷尾,宅前屋后,间或响起的阵阵脚步踏雪声,沙沙而来,簌簌而去,渐渐消逝无声。绝非仅此而已!夜半无眠之人心知,这只是一切爆发前的宁静。

    正在此时,飘雪的黝黑夜空中,突然出现一个火星,在黑暗里冉冉升起,带着若隐若无的一丝尖利哨音。那是自望平衙署方向射出的火箭鸣镝!如约而来的鸣镝声响几乎被风雪所掩盖,然而沉沉夜幕中那点醒目的火光,却照亮了所有蓄势待发军卒们的瞳孔。

    冉冉升起的火星,却意味着死亡的降临。

    公孙康猛然自沉思中醒转,锵啷一声抽出长刀,扬起后重重劈下,刀尖直指面前斗拱挑檐的高门大户。

    无边雪夜的沉寂,终于被一声妇人惊惶的哭号声所打破,尖锐而凄厉。

    迅即,各处的怒喝、惊呼、嚎哭、惨叫声陆续响起,刺破苍穹,充斥在风雪肆虐的夜空。

    子夜时分,同一片暗夜穹窿之下,几乎在同一时刻,辽东郡下辖十一县,自襄平、望平始,各县城内外、周边各乡、亭、里,册上被朱砂圈定的世家望族,尽皆遭遇了此生最难以置信、却是最为致命的打击。

    那些平日里贵不可及的豪门望族,被攀墙逾户而入的军卒们从内打开了堂皇宅邸的大门。

    (辽东郡秦置十八县,东汉年间辖十一县,魏晋时改为九县。)

    火把灯笼照得四下通明,一座座宅邸被面色冷峻的军卒所包围,一扇扇黑漆彩绘豪门被打开,一把把长刀阔斧的锋芒刺骨森寒。

    于沉睡中惊醒,因不明就里而奔出察看的世家子弟,但凡持械便被毫不犹豫地刀斧加身,死活不论,而家丁奴仆、门客打手之流,哪怕是双手空空,略有异动便被斩杀当场。

    在军卒杀伐果决的呼喝声中,赤手空拳的、弃械乞降的众人皆跪伏于雪地之上,外有弓箭长矛环伺,内有刀锋斧刃逼迫,衣衫不整的富贵子弟们尽皆心惊胆裂,身处凛冽风雪中无不瑟瑟发抖。

    一队队凶悍的军卒冲入宅邸内,有条不紊地在各间屋舍依次仔细搜索,院落内的马厩草庐、厨灶柴房也不放过。须臾后,前宅后院的各角落、各屋舍之内,被军卒推搡驱赶着,各色男女老弱妇孺,皆身着单薄中衣被鱼贯押出,哭天喊地的集中到前院,一抬眼见到数具尸体血洒白雪横卧在地,更是激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讨饶之声。

    平日里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家主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见到此状便知大祸临头,却依旧心怀侥幸,抱着试探的心思,颤颤巍巍询问身前带队的汉军小校,“这位军爷,此刻夜寒难耐,可否取衣衫为妇孺遮盖一二?”

    那小校衣甲上俱是厚厚的雪霜凝结,神色更是冷若冰霜,闻言瞥了一眼佝偻着身子的长者,虽是浑身战栗不已,却依旧勉力维持着一家之主凛然不容侵犯的神色,不屑地冷冷一笑,斩钉截铁回应道:“不必!”

    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家主顷刻间面如死灰,简单明了的二字,如冰芒直入肺腑。此时此刻,灭门之祸近在眼前,一切都不必了!

    强挺着的身架再也坚持不住,软软地委顿于雪泥中,口中兀自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却是为何?以至于此!却是为何?……”

    见家中向来镇定自若的顶梁柱颓丧绝望若此,周遭人等尽皆为之丧胆,凄惨悲凉的嚎啕之声陡然撕裂夜空,直冲黑洞洞无动于衷只顾冷漠洒下雪片的天际。

    一阵骤然的喧扰纷乱中,有几名年轻力壮的自人群中猛地拔腿就跑,有的撞倒身前看押的军卒,却被更多围上来的军卒踹倒,骂骂咧咧地挥刀砍斫,惨叫声里瞬间血光四溅。有的拼尽全力奔至院墙边,借冲势纵身一跃跳上墙头,迅即被墙外飞来的几支箭矢射穿了胸膛,噗噗声响中带着连串飞溅的血点,重重地跌落在墙下积雪中。

    方才回复家主询问的小校利落地抽刀出鞘,将身前一名趁乱跃跃欲试的奴仆一刀枭首,无头腔子喷射出的鲜血触目惊心,冒着热气泼洒到周围的躯体和白雪之上,头颅在皑皑白雪中滚了几滚,就此终结了所有人垂死挣扎的念头。

    眼见此刻宅邸内外皆有人严防死守,众人皆知难逃此劫,万念俱灰之下,放声的哭号竟渐渐低落了下去,代之以无尽的茫然,与无声的绝望。寒风中被冻得战栗不止凑作一堆的人群里,只余妇孺之辈的呜咽抽泣声不绝于耳。

    然而此处声息,城内相隔不远的另一处宅邸内,也蓦然爆发出一阵相似的哀嚎与惨叫。

    此起彼伏的惨嚎声,令全城为之惊觉。

    那些临机见风使舵逃脱一劫的世家豪门,在这夜半惊魂之际,皆惊慌失措地草草穿衣披袍,抖索着来到门后,神色恐惧地沿着门缝向外偷窥,更有甚者架了木梯于院墙内侧,扶梯而上露出半个脑袋四下里观望。还未及看出个所以然来,其人便被家主呵斥下来。强做镇定的家主在奴婢侍妾的左搀右扶下,两股战战爬上木梯,扒着墙头探出脑袋向周围窥视时,梯下众人只见那一双老腿蹬在梯上不断地战栗发抖。

    而那院墙外面,城内四处的豪宅阔邸有的哭号震天,灯火通明,有的却诡异地隐身于黑暗笼罩之下鸦雀无声,仿佛多年来相比附近简朴民居的格格不入与傲然张扬,尽皆在此雪夜中褪色,此时恨不得在白雪覆盖下浑然与周围融为一体,生怕过于出挑而被人注意到,哪怕是一盏灯火都不敢轻易露出。恰如自家眼下情形,心中不由恍然。

    面上的惊惧神色渐渐消散,惟留无尽的侥幸与感慨。亏得前几日见形势不对,冥冥中福如心至,心窍顿开,鬼使神差般当机立断奉上了名帖与礼单至县衙处。那边太守郡府门下的幕僚虽无明确反馈,如今看来却是何其英明的决定,竟因此避过了一场早有预谋的抄家之祸!

    正惴惴不安满心庆幸之时,突瞥见家中一个莽撞后生,手提一盏明晃晃的巨烛大蜡灯笼从后院跑来,满怀好意打算给院内的长辈们挑灯照明,家主忙不迭地压低喉咙厉声地呵斥,命其速速熄了灯火,若不是还颤悠悠地蹬在木梯之上,恨不得此刻一记窝心脚便踹过去……

    寻常人家自然也被夜半惊变所惊醒,不住开口地埋怨咒骂着,这还让人过不过日子了?眼瞅着再有一日便是正旦,辽东太守体恤万民犒赏了不少酒肉谷粮点心之类,大家伙好好守岁迎新不成吗?怎的又来这一出?这是打算互相争斗不休到何时?俺们草根可是不在乎谁坐大,谁对俺们实诚些,俺们就挺谁就是!

    人们纷纷于门缝墙头窥望之时,所有的抱怨声却都戛然而止,仅余凛冬雪夜的冰寒彻骨。

    原先死寂的暗黑街巷之上,被密集的刀矛相加逼押着,一队队衣着单薄窘迫的男女老幼,前后脚簇拥着沿街蹒跚前行。

    往日里趾高气扬、高不可攀的大户人家上下人等,不分老弱妇孺,一队队一列列赤足踉跄于冰冷的积雪石板之上,平素的颐指气使皆换作了蓬头垢面。被冻得乌青发紫的脸上,竟然看不出一丝一缕的生气,眼神空洞而绝望,浑身抖索战栗着,相互间挤挤挨挨,彼此搀扶着在风雪中挣扎前行。

    许多人不仅衣不蔽体,甚至还赤足无履,不知其中多少人娇嫩的足底已被刺伤磨破,一路积雪之上,逶迤留下斑斑血迹。队伍之中时不时传出压抑着的哭泣抽噎之音,间或夹杂有婴儿咿呀啼哭之声,所见处,只有无尽的凄绝悲惨!

    这副场景,无论如何也令平凡质朴的百姓,生不出丁点幸灾乐祸之心。自云端跌落尘埃,再无云壤之别,悲戚戚走向死亡之际,锦衣玉食也只是恍然若梦,所有的生命此刻都是如此渺小无助。

    于此岁末的最后一日,夜半风急雪飞的时分,此情此景,怎一个“惨”字了得!

    彻骨冰寒之人,并非只有那些寻常百姓,那幸存的世家豪门隐藏在黑暗之中,窥得街巷之上悲惨行进的队列,只觉得浑身自内而外渗着透体的寒意。

    外面被押解着蹒跚而行的长串人群中,多少绝望的面孔曾相熟识,多少萧瑟的身影曾一同把酒言欢,多少妇人女子于踏春秋游中曾做惊鸿一瞥……如今在凄冷雪夜的街道上,皆如行尸走肉般,蹒跚踉跄,行往生命的尽头。

    有心人一眼望去,便如坠冰窟:将死之人,何必穿衣?!竟然是不只是抄家?竟然是要灭满门!!!

    这公孙太守也忒心狠手辣,不仅要抄家灭门,更是在今岁最后一日,硬是叫这许多人见不着来年新岁!

    天可怜见!襄平田氏满门四百余口,可是屠戮殆尽还没几日!这厮竟酷烈如此!

    禁不住浑身的寒战,在墙头上窥视的那位家主牙齿不住地上下咯咯磕碰着,脸色竟陡然变成了青灰色,手忙脚乱几乎跌落梯下,尚未立稳脚跟被人搀住后,不管不顾抓住身边一人的臂膊,颤抖着声音挣出呻吟般的话语:“冷……快……快取皮裘来……”

    就在全城百姓震惊失语在此惨剧面前之时,主街之上,突然有扇门扉蓦然打开,从门内连滚带爬扑出一人,涕泪滂沱横流在脸上,踉跄着没走出几步便在积雪中滑倒,却依旧手足并用划拉着试图站起身来,口中嘶声哭叫:“公孙太守开恩!开恩哪……那是我族中唯一的叔伯了,求求你们,放过他吧!”

    能对着主街的街面开门立户的,非官府衙署,便是勋戚权贵,哪怕家财万贯也不可得。而这扇门扉,却属于望平县城内唯一的那间驿馆。

    雪地中裹了一身雪泥哭号悲泣之人,是那位热心善良的胖驿丞。谁也没想到他竟然斗胆若此,当街拦住了数百被重兵押送的必死之人,哭天喊地悲怆呼号,只为不忍目睹其中一位远房族叔如此悲戚赴死。

    当先率领军卒的一骑勒马驻足,成纵列鱼贯行进的人群随之都停下脚步,除了那些茫然空洞的眼神不为所动,神志尚清醒者纷纷向那当街拦阻之人望去。

    其中有位长者须发皆白,又满覆着雪花冰晶,犹如雪人般几乎没了生气,缓缓抬起眼皮瞅了一眼,似乎用尽仅存的气力怒喝道:“赞,明也,佐也,你明了甚?佐了谁?”此时岔了气连着咳嗽了几声,捶胸顿足喘了口气继续嗔目道:“王赞王明佐!我王家没有你这不肖子孙!”说罢再也坚持不住,双膝一软便往地上栽去,被身旁哭啼啼的家眷连忙伸手硬生生地挽住。

    骑在马上的恰是公孙康,正紧蹙眉头望着眼前突发的这一幕。

    他与这胖驿丞因高旭暂时宿于驿馆而有过数面之缘,往日却从未将其放在心里。在如此铁血肃杀的雪夜里,当全城官民商贾、权贵豪门皆为这抄家灭门之举而胆裂心寒之际,至今却唯有这位胖驿丞挺身而出,浑不在意自己死活,只为看似相处并不融洽的远亲求活。

    倒是个难得的有情有义之人,尤其在今夜此时,更显特立独行,来之不易。这看似唯唯诺诺、平庸无奇的老好人,竟然是个热血担当的好汉子!

    王赞是吗?我索性便成全你!也借此看看,我自己究竟在那人心里到底占了几分重量。

    公孙康回首对着那俨然已有赴死之意的老者淡然地一笑,“何去何从?你自己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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