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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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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转过头,在看见白璐的一瞬高兴地叫出来。

    “白璐!”

    长久没有见面,她有一点小激动,站起身抱了抱她。

    明明也是外地人,但还是尽着地主之谊。

    “坐呀坐呀。”

    白璐看着她,慢慢坐到对面。

    蒋茹还在说:“昨天晚上到的吧,累不累?我说要去机场接你你还不答应,怎么样,学校好找吗?”

    她兴奋地说了半天,才注意到白璐神情,“哎?你脸怎么这么白,黑眼圈好重哦。”担心地说“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啊?”

    白璐缓缓摇头,“没……没有。”

    蒋茹叫来服务员,把饮品单给白璐看,“你想喝点什么?我请你。”

    白璐脑子还有点空,扫了一眼单子,随手点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奇异果冰沙。”服务员记下,蒋茹没有看菜单,直接点了三色果汁,看起来是这家店的常客。

    果然,服务员走后,蒋茹说:“我有店里会员卡,这里的东西很好喝的。”

    她眨眨眼,发现白璐话还是很少,只是一直盯着自己。

    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蒋茹不由自主地笑着说:

    “白璐,你怎么还是这么呆呀。”

    这一句,将她推向过去,又拉回现实。

    白璐终于找了个话题开口:“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呀。”蒋茹说,“我不是休了一年学嘛,今年才大二,你是我学姐啦。”

    “学的什么专业?”

    “数学。”

    “这么难?”

    “还好啦,本来家里让我报金融,一直在劝我,但我不喜欢啊,觉得好乱,我还是倾向基础学科。你呢,你学的什么?”

    “传媒。”

    “哎?”蒋茹睁大眼睛,惊讶地说:“传媒?你喜欢这个?”

    “乱报的。”

    蒋茹咧开嘴,“你还是老样子。”

    服务员把两杯冰饮端上来,蒋茹拿吸管晃了晃,喝了两口。

    “啊……好凉好凉,你也喝呀。”

    蒋茹咬着吸管看着白璐,奇怪地说:“你干嘛一直盯着我。”开玩笑道:“想喝我啊?”

    白璐摇头,轻声说:“我看你,是因为你很漂亮。”

    阳光挥洒,对面的女生盘着发,留着轻盈的刘海,皮肤娇嫩红润,一双大眼睛带着笑意,可爱甜美,充满活力。

    褪下几分稚气,曾经偏瘦的脸颊如今饱满起来,宽宽的额头白亮可人。

    蒋茹挡住红了的脸,说:“四川东西太好吃啦!来了一年多胖了七斤了。”

    “没……”白璐还看着她,声音很轻,“真的很漂亮。”

    蒋茹喝了一口饮品,静了静,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有点……毕竟之前有过那样的事情。”

    她提起以前,吸了口气,说:“那个时候吓着你们了吧,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爸妈特别生气,那段时间确实是我太不懂事了。”

    蒋茹声音小了一点,“本来我想联系你的,但一直没有鼓起勇气,我觉得这件事好丢脸……”

    白璐默默地听着,蒋茹又给自己打气了一样,搓搓手说:“不过不要紧,都过去了,人还是要向前看嘛。”

    “嗯。”

    “对了,我给你看这个。”蒋茹把手机拿出来,找到什么,有点羞涩地给拿给白璐。

    照片上是她和一个男生的合影,男生一看就是个好学生,戴着宽边眼镜,长得不算帅,但有股浓浓的书卷气。

    肯分享,说明这段感情真的让她觉得开心,刚见了从前的朋友,便迫不及待地让对方知晓。

    “这我们班的,成都本地人,是不是傻傻的?”

    白璐摇摇头,“没。”

    “就是脾气好,不知道是不是成都的男生都这样,每天懒洋洋的。”

    她表情嫌弃,可喜悦却隐藏不住。她不停地给白璐讲着现在的生活,学习,爱情……好像要把这几年攒着的事情全部告诉她一样。

    她很快乐。

    说了半天,嗓子都快干了,蒋茹捧着饮料,狡黠地看着白璐。

    “你呢,你有没有什么进展呀?”

    “哦,我……”白璐笑笑,“我还是那样,在杭州读大学,南方的天气有点不适应。”

    她依旧看着蒋茹红润的脸颊,声音总觉得不像是自己的。

    “太阳太足了,空气太闷。”

    “刚走过来的路上,我有点难受……”

    “这里跟家那边不太一样……”

    她有点语无伦次。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去思考应该用怎么样的话来应对此时的谈话。

    全部力气都用在堵大脑里那扇门,门外有无数的记忆片段,在门缝中朝她悲鸣——

    你看你做了些什么?

    撑不住时,白璐喉咙一哽,话再也说不出。

    她低下头,手指紧紧扶着桌子边沿。

    看看现在,想想你做了些什么。

    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他死,她走,她忘了……

    每个人都自顾自地与他纠缠,然后又撇得干干净净,走向自己既定的路和结局。

    只有他一人,被遗留在那段纯真又残忍的时光里,跌跌撞撞间,输得一败涂地。

    也许未来一天,她也会甩开这一切,然后等到偶然一个契机,被人问得心神一颤。

    诶——

    你,还记得许辉么?

    蒋茹:“什么?”

    她真的问了出来。

    白璐抬起头,蒋茹被她的神情吓到了,“白璐,你是不是不舒服呀?怎么、怎么——”

    她狼狈不堪,艰难地讲了下面的话。

    “蒋茹,我要跟你说一件事。这件事在你看来可能会有点奇怪,甚至有点可怕,但你答应我,一定要听完。”

    蒋茹愣愣看着:“哦。”

    太阳从东升到正中。

    门铃响过一次又一次。

    杯子里的冰已经全部化了,谁都没有再喝一口。

    桌上静了好久好久。

    白璐说完整件事,心里的那根弦终于松开,就像是一个交代完遗言的老人。

    蒋茹怔然。

    纪伯伦曾经说过,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记忆是相会的一种形式。

    白璐的话,让她与那个苍白的男孩,在某个有着昏暗路灯和幽幽花丛的小巷转角重逢了。

    “许辉。”

    她念出这个名字,表情并不欢快,但也不是痛苦,那是一种只属于回忆的神情。

    一双细白的手在念完这个名字后,不由自主地放到嘴上。

    眉弯轻皱,声音哽咽着颤抖。

    “许辉……”

    她看向白璐,“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白璐回答:“我不知道,我曾经给自己找过很多理由,但现在……都没用了。”

    她凝视着白璐的眼睛,许久后,嗯了一声。

    白璐抬眼,“你恨他么?”

    蒋茹几乎马上就说:“恨。”

    恨得那么轻,就像冰凌下的水珠,滴落之后马上消失不见。

    白璐垂着眼,蒋茹说完之后,眉头更紧了。她咬着嘴唇,有点难受也有点委屈,好像自己在劝自己一样。

    “就是恨他……”

    白璐还是没说话。

    蒋茹忍了很久,终于问道:“他身体怎么样了?有危险么?”

    “我不知道,他出事第二天我就来了。”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白璐的头低着,任何往来的人都能从她身上察觉出疲态。

    她没有马上回答蒋茹的话,而是说起她在医院时候的事。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里,看见他躺在床上,很安静,就像个死人一样。我不太清楚那一刻的想法,我就是觉得,他不能这样就死。”

    蒋茹抿着嘴,似乎是懂了,“你想让他临走时得到一次原谅,不管来自于谁,好让他得个心安。”

    白璐摇头,声音低哑。

    “我想请你告诉他真实。”

    蒋茹:“什么真实?”

    白璐顿了顿,低声说:

    “蒋茹,你知道么……胆小鬼最擅长伪装成两个样子,一种漫不经心,一种虚张声势。这两样他都试过,可装得都不像。”

    她的声音无限疲惫,可也无限地果决。

    “他从来没有真正回过头,从来没有……他一直在逃避,逃到现在无路可逃了,就想一走了之。”

    她缓慢摇头,“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自己……他不能这样死。”

    蒋茹被一股莫名的感情压制住,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白璐被她问得又是一顿,茫茫之间,用尝试的语气说:“你有没有觉得,其实许辉……并不是很坏。”

    话一出口,眼角泛红。

    你有没有觉得,他并不是很坏,你有没有觉得,其实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蒋茹目光悠远。她被勾起回忆,深深低头。

    白璐的目光如影随形。

    “我从来没有想过博得原谅,不管是你对他,还是他对我。世上本来就没有真正的原谅……”

    白璐声音低哑。

    “可是蒋茹,他本心不坏……他至少值得一次面对的机会。”

    蒋茹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双眼,轻声说:“要是我不原谅,见了他还说恨他呢。”

    “那就恨。”

    白璐的声音里有种惨烈的坚持,听得蒋茹手掌轻轻一抖。

    “爱就爱,恨就恨。你是可怜他也好,憎恶他也好,让他知道真实。”

    “他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被他伤害过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猜的。他不敢问,也不敢接触,如果他现在死了,那也是被自己吓死的,下辈子还是一个胆小鬼。”

    手掌在桌上张开,白璐身体向前,超过平常的坚定,陷入他的故事,陷入执拗的疯魔。

    “躲避和猜测里永远找不到自我。”

    “他必须面对。”

    “如果没有宽恕,那就让他带着确切的恨去死,清清楚楚,来世好再来。”

    时间的光影,映在带着水珠的玻璃杯上,反出刺眼的光芒。

    蒋茹在这漫长的停顿当中,想起一件事情。

    “你还记得么?”

    蒋茹轻声说,“之前你劝我时,曾经说过,我对许辉的感情并不是爱。你说你理解的爱要更浓烈一点。”

    要么救人,要么杀人。

    “我一直不明白你那时说的是什么意思,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蒋茹抬起头,原来早已经哭过了。

    白璐一颗心放下,“跟我去一次杭州。”

    蒋茹擦了擦眼泪,“我可能要准备一下,东西……”

    白璐背起包,“现在走。”

    蒋茹:“你现在都这样了,再歇一会吧。而且票还——”

    “我不要紧,票已经买完了,下午的飞机,晚上到。”

    她拉着她,走到门口,蒋茹问了一句,“为什么提前买票?你怎么知道我会跟你去?”

    白璐脚步一停,低声说了句,“猜的。”

    她们都知道不可能是猜的,但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走在成都慵懒的街头,白璐在心底默默地回答她。

    因为昨晚我忆起,在整个故事的最初,你给我介绍你心爱的忍冬花时,也只是从地上捡起,而不忍采撷。

    你一定会去,因为你的心太软。

    你们的心都太软。

    长长的医院走廊有消毒水的味道。

    他被转移到住院部。

    夜里安静,孙玉河跟那天一起去医院的服务生在外面抽烟。

    白璐领着蒋茹过去,孙玉河并没有认出蒋茹。

    他们都将彼此遗忘了。

    “你……”

    白璐看着他,“给我一点时间。”

    孙玉河看着她,没有再问,点点头,说:“就在里面第一间,他今早醒了。”

    蒋茹又开始紧张,拉着白璐,小声说:“你不跟我去么?”

    白璐摇摇头,蒋茹看见白璐的脸,再紧张也忍住了。

    只是聊了一上午,再坐了一次飞机赶到这,蒋茹已经觉得疲惫。

    可想白璐现在是什么样子。

    蒋茹进去病房,白璐就在门口靠着墙壁站着。

    她的头如同灌了铅,睁眼都觉得费力。

    出了太多的汗,出了干,干了再出,最后变成一张薄膜一样,紧缠着她的身体。

    难以呼吸。

    顺着墙壁慢慢蹲下,白璐的头靠在膝盖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摸摸她的头,白璐睁开眼,看见面前的蒋茹。

    她实在太累了,听不清她说了什么,或许她根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靠过来,轻轻抱了抱她。

    白璐觉得自己该对她说些话,至少要道谢。

    谢谢她答应她的请求,也谢谢她能对她如此温柔。

    可她憔悴得张不开嘴,有点急的时候,蒋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她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

    蒋茹走后,白璐重新抱紧双膝。

    再一次睁眼,也是因为意识到了什么。

    许辉穿着淡蓝色病号服。人过了生死关,总会有些不同,可她现在真的没有力气分析,只能看见他的脸依旧苍白,瘦弱的身体如同枯枝。

    他们在彼此的眼中,都万分狼狈。

    许辉靠在对面的墙上,两人之间,只有几步之遥。

    “白璐……”就这么一句,他就没法再开口,所有的话,都涌在黑而清澈的眼里。

    你能听懂么

    白璐点头,她能。

    他无声地道歉。

    在他崩溃前夕,他下意识地寻找可以发泄的人。

    他懦弱、迷茫、痛苦……

    又心有不甘。

    可此时此境,他又后悔拉着别人一同承受。

    许辉太虚弱了,他靠在墙壁上,慢慢坐了下来。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小恒了。

    然后呢?

    许辉瘦长的手指插在发梢之中,挡住了自己的脸。

    刚刚蒋茹来,你猜她最后对我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

    她哭了,她跟我说对不起,说大家都有错。

    紧紧抓着头发,漆黑的发间,许辉瘦白的手指关节突出。

    白璐静静看着。

    是不是你弟弟,也跟你说了同样的话。

    她听不见他的回答。

    微微刺鼻的廊道里,有他压抑着的哭声。

    白璐默然。

    她找蒋茹,只是一时冲动,她不想让他这样不明不白地逃避下去,并没有想过其他。

    她以为蒋茹或许会对他说句她不怪他,却没有想到她会对他道歉。

    但仔细想想,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毕竟她,他们,都曾那样爱他。

    白璐抓紧双臂。

    她忽然体会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藐视。

    她被这种不需要思考和计算的、人世间最简单的善震慑心扉。

    我真心爱过你。

    所以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愿意帮你。

    不管是现实,还是梦里。

    两个人都埋着头。

    他们一样脆弱,一样沉默,一样精疲力竭。

    似乎碰一下,就会灰飞烟灭。

    两只雏鸟抽出羽翼,挣扎着破开坚硬的蛋壳。

    直面五彩斑斓,又鲜血淋漓的世界。

    廊道安安静静,老天也对新生抱有慈悲。

    世上本来就没有真正的原谅,所有的路,踩过都会留痕。

    可我依旧感恩。

    因为在人生最难的路段上,善拖着恶在走,爱背着罪前行。

    等跨过这片荆棘林,回头看时,真假善恶皆是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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