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玉娘湖上月应沉
那是一个花园,不大的花园,可园中此时枝叶凌乱,分明藏得有人。——他们连这里都知道了?韩帅知小计思子台有警,就要请漠上玫出马以助一臂之力。报信的人在连城骑呆过,知道那个女匪的实力。他知道自己要传的信极重要,才待开口示警,同时也扑向那个还点着灯的房间,这时脖子忽被一根绞索套住。那龙城卫兵士拼力挣扎,可口里开不出一点声音来,他听着自己的气息越来越短。他的使命未完,他不甘,他不甘啊!
——那么,韩锷在哪儿,韩锷现在在哪儿?思子台边,余小计此时却也在心头叫着:“锷哥在哪儿,锷哥你现在在哪儿?”
“是的,他已经出了花萼楼。”
这分明是筹划好的刺杀!——那匕首似是小计见过的“龙门刺”,那是龙门异中的独门兵器了。可这场景的布置分明得之于匠作监,东宫今日分明已令各部全力出手!余小计的身形才腾出人群外,已有三人在他落地处等着——这是完美的围袭,余小计躲他不过。可这时,忽有人影闪出,他一人先于小计直压向那三人挺向空中的兵器,那是十一胆卫中的吴亮。他在空中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一腿踢飞了小计,把他踢向左首。然后,他突然而落,全不管扎穿自己身体的利刃。双手已自一挟,一挟就挟住了其中一人的脖颈,后面双腿却也夹住了另一人的头。那二人大惊,余下一人不及追击小计,一刀突闪,就向他腰间劈来。那胆卫吴亮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空中身子突旋,手足一绞,只听得低微的咯嘣声传来,那是他已绞断了那两人的颈骨。可那一刀已然劈下,吴亮的身子被斩为两段,可他的手与脚还各卡在被他绞断了颈骨的两人的身上,再没分开。
余小计出身大荒山一脉,感觉原就要比一般人为灵。他一听到“匠作监”三个字,心头忽然一惊。他脸色微变,已觉四周隐有杀机。他低语了一声:“李大哥,咱们走,有问题。”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太子贽华一皱眉:“可是他手里那支剑……”最让他顾忌的还不是余小计的身世,而是韩锷手里那支无惧无忌,独荡八荒的剑。他居然可以以此一剑独开西域之基,如此能材,让东宫太子如何不心惊?他身边陪侍的就是太子少傅杜香山,也是洛阳杜家的人。只听他淡淡道:“太子放心,韩锷的剑如今只怕也利不起来了。”
他手下点点头:“太子放心,诸事俱已妥帖。”
目前他在长安所处之局,确实也让他左右为难。在东宫与仆射堂的交争中,他初来乍到,本来势力极弱也最弱。但那个本还平衡的天平上,他的突然到来却给那平衡之局增加了变数。这个局势似乎已摆明他袒左则左胜,袒右则右胜。——偏偏这又远非他当日远居西域十五城时所面对之局:与羌戎之战,你死我活,是一个明白的选择;可这朝政之争,手心手背,哪一种杀戮都是他无力付出也不忍担负的。东宫当政,仆射堂陈希载手下的那个文官系统,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如东宫一倒,天下会不会乱,不说别的,只怕方柠一家也会立遭不测。他们这些人又各掌兵权,这实是一个危局。虽说这些人所为一向为韩锷所不喜,但他知道,这就是人世。他无力造就一个清明的新的人世,那他就无权毁掉那个陈腐苟生的旧的规则。那个规则中,有多少人就是那么苟且而认真的活着。
他一听到消息,吩咐完连玉之后,身影连闪,摆脱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借着暗影,他身形反向北折,就奔向了长乐殿。
可前面一处光景吸引了他:只见东市靠南边的入口处,这时清出了好大一块空地。那地界做了一个灯山,各种奇样花巧的宫灯叠楼架屋地扎成了一座山,当真灿烂。那里正在放着烟火,四周人影幢幢。那烟火放得也大是有趣,从几米高的高处,整个拉开一扇屏。那屏风上密布枝叶,有好多花草,小计走近了些,却要看那烟火怎么放。他挤进人群,却见那放烟火的人已点燃引线,接着。十几米宽几米高的一个架子上,就似飞瀑流泉般地开了一道银瀑,星光飞溅。小计不由惊喜交加,不自觉张开了嘴,拍起手掌来。他身边的李大哥虽久历世面,却也不由瞠目称奇,喃喃道:“这样的奇技淫巧,一定不是民间可为,这一定是宫中匠作监的手笔了。”
他一语才罢,已觉身边人虽多,但已有人无声地悄悄向他们身边挤来。他一拉那李华的手,就向外挤去。李华身列十二胆卫,本是技击出身,又身经百战,一语提醒,已自警觉。但四周声音太杂,他也无法发出事先约定的暗号。他拉了小计只想快走,可四周之人太多,怎么也走不快。余小计正要施出身法,忽觉手被李华用力一拉——那李华身材壮健,一步就已把小计环到自己身后。他这一突然错步,小计已一惊,接着,却惊心地发现李大哥胸前,已露出了一截匕尖。他才要惊叫,李华双手一抛,忽已把他抛入空中。掷向人群之外,然后一回首,一把拧断了暗袭自己的人的脖子,人群中有两人就要向小计落身处涌去。李华忽一伸臂已拉住了一人的领子,那人回身一打。李华合身一抱,把那人死死抱住,胸口的刃尖也由此插入那人心口。他反臂一拍拍向自己背后,那刃芒竟贯穿他的胸肺,直插入那人心脏。余小计在空中看得热血一涌,只见李华最后向自己望了一眼。他已叫不出来了,可那一眼的意思分明就是让小计快走。四周人声喧嚷,那火树银花太明亮了,反没有人注意到身边的异动。小计只看着李华的身影无声的扑下,没入人潮中。
就在他的头重新露出水面之际,耳中忽听到一缕箫声。那箫声低回委婉,冰凉通透。他向水边一望,只见湖边不远,绿柳成阴处。却有一个人修长而立,倚着一根柳树,在低低地吹着箫。那人的身形只见背面,却给韩锷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他似乎认得那人,因为那种风神本是难忘的。
东宫正自心下疑惑,没有全懂,忽又有人急步走来,低语禀道:“已经传报,韩锷斑骓已驰出了安上门。”——安上门外,就是宫城之外了。宫城之内,如今为肖珏与紫宸所禁,东宫想要谋划什么,尽多掣肘。但宫城之外,嘿嘿,就是他与仆射堂相争的天下了。
余小计目眦欲裂。他一落地就要回奔相救,手却已被等在那里的赵卓牵住。他被赵卓把身子一送,已送上了一匹马的马鞍。赵卓用力在那马臀上一击,那马已惊驰而起。四周都是行人,还有小商小贩。夜很明,那是灯明,但灯光下的街市人群其实很暗。余小计才待扭身,却见赵大哥也腾上马来,却把他的身子一压。余小计耳边只听得暗器破风的声音,然后听到赵卓一声低哼,知道他已受伤。小计才待挺身出手,可他于这稠人广众中的围杀全无经验。却觉赵卓把他的脖子一按,余小计整个人忽被他塞入了马腹之下。赵卓却昂坐马上,加鞭疾驰。这里本近东市南边的出口,余小计身在马腹之下,此时才得出刀。他怀里一直揣着锷哥的短匕“含青”,可他的刃短,但他匕尾缠的有丝索。赵卓手里的一根套索也远攻近袭,飞快地已带着小计冲向了东市南面的出口。
师傅当年说他为人专凝至虑,却非宗师之象:所谓孤阴不长,孤阳不生,他欲独振阳刚之气。于真气中独修少阳一脉,虽由此得有小成,却也成了他最大的隐患。一旦身处乱局,心有旁骛,难免就真气涣散。而这朝政之局,却是要阴阳交混,有泱泱之气者才可为之的——因为,你要荣忍阴谋与污垢。他在长安越久,越觉得这里阴气之重已非他可负担。修为修为,本就存乎方寸之间。一入长安之后,他看似镇定,实则方寸已乱,自己都觉虽长庚依旧在手,却已远非当日的长庚了。
东宫太子一“噢”,奇道:“那为什么?”
安上门外,平康与宣阳两坊间的街道却远不如东市的热闹,反而阒寂无人,显出一点黑暗——今日长安城的热闹都集在宫中与东西二市了。一匹骓马忽驰入这条街道,它奔行甚快。这里,离思子台已经不远。
杜香山淡淡道:“技击一道,原是逞一身之勇而得其利。他以前人在网罗之外,当然无惧无忌。可如今他已入长安,身陷秩序轨则之内,顾忌即多,剑锋何得再利?太子宫中,四皓老与‘不测刀’卜应兄,‘双刃’韦铤兄以前如与韩锷放对只怕未免不利。他们在技击之术上原相差不多,可让他们惧的是韩锷那一份脱逸之势,那却得之于技击之外。可如今,他脱逸之气已去。所以,太子请放心,他赶不到思子台的,就是赶到了也没有用。”
韩锷此时却还在宫中。
东市之外,光线本就已很暗,那头溅着血飞向暗处,赵卓的眼却还怒睁着,看着小计奔跑的方向——他是死士,他们可以刺杀小计,但他死也不会让敌人得手的!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他们才一到出口,那面却有几匹马儿和七八个才赶到的胆卫已等着。赵卓手一挥,小计已被他掷出,被那边胆卫接个正着。余小计还不及说话,人已被一个胆卫拉到马上,向南疾驰。他回头一看,却见赵卓重伤之下,忽有一道刃芒飞起,赵卓的头已飞了出来。
此时东市之内,却已暗布了连城骑中的十一胆卫。乌镇海身当官职,无暇分身,但知道小计要到东市来玩,所以这里设防也最严,但他们的保护是看不到的。余小计看着四周热闹情景,心道:锷哥现在要在这儿就好了。他知道韩锷也不是不爱热闹,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玩儿,也不知道如何与人亲近。小计心里想起那天的话,其实——又何必?锷哥现在是为了自己才被迫滞留长安的,但所谓皇后之子,又与他自己有什么相干呢?让他担心的却是锷哥最近的疲惫之色。这疲惫之色别人看不出,他可是看得出来的。终日辗转于东宫与仆射堂的势力倾轧之内,何况中间还有个紫宸,锷哥的日子想来不会很舒服吧?但这世间的事本是权衡博弈之局,这本非锷哥所长。锷哥可以做事,但,最好是虽艰险但目的明确的事。这朝廷政局,原是要甘于舍弃,视天下如棋子的人才能做好的。不说别的,小计这些日子只觉得,连锷哥身上那一向凝聚的坚挺凌厉的剑气似乎都有些耗散,就是这一点最让他忧虑。今夜之后,他也许该跟锷哥说:他想让自己知道的自己都知道了,他想让自己看到的自己也看到了——小计想起太极殿上的皇上的面容,却全无亲近之感——他想回军中,他们是男子,一个男子最好的归宿也许就是:永远的边患与永远的开边吧?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韩锷忽然定了定心神,此时他已身在玉娘湖边。所谓玉娘湖,其实只是一个潭,距长乐殿不远,只隔了一个宫院,玉娘湖边绿柳扶疏。韩锷长吸了一口气,他要藉这一口气的时间自定心神——东宫太子身边,他料不定有多少人守护。而且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能撕破这脸。可这口气一吸,他只觉不好,肋下隐隐作痛,心头反而更乱。当日初听父亲死讯时,他就大哀伤身,知道已损及自己炼气的根本所在。其后,他借着堂堂一怒,剑废艾可于怡王府,以为已压服住了这股损达根基的伤势。可此时一口气吸罢,他才感觉,自己气息运行已颇多阻碍!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他心头悚然一惊,这一身修为,就是他所持的立身之根本。可是——他心中忽惨痛地想到:他早以为自己已淡忘老父了,可父亲的死,还是给了他这二十多年来最沉痛的一击!可这种沉痛又无可诉说。
他与韩锷当日曾在含光门口一见。那日,他们不惜扮作吴必正的仆从——六个高手:商山四皓,卜应与他。那一见的暗争让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觉闷气:居然让他跑了!可今日的暗袭,他必须得手。否则他“双刃伏击,百无一漏”之名还如何叫得下去?
连玉传令派出的人赶到太平坊漠上玫的住处时,突然发现,这里情形不对!
而半月之前的父死,在他心中,更是惨痛一击。那一刻,他的心里真的空了,他不再知道自己为何而修为,为何而生——这生,又是为何呢?他才明白,以前种种,俱是反抗。可反抗的目标一旦失去,生的、前进的动力又何在?韩锷指尖发颤,他为救小计,如真的伤了东宫一脉。就是救出小计,平衡一旦打破,却不知会是何等血流成河的局面?东宫与仆射堂俱都没错,即然他们活在这个人世的法则之内,错的似乎反是那错入长安的自己和小计了。种种结局,无非是血,哪怕真如余婕所愿:有自己扶持,小计登基得继大统,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血。韩锷心中气血涌动,一时似都难于控制。他低叫了一声,身子一涌,直投入那玉娘湖,整个身子浸入,好久好久都没浮起——他要藉那水之清凉,虑去杂念。毕竟,小计他是要救的,一定要救的!
可马上之人似全无警觉。越是这样,韦铤的心中越是警惕。就在他双刃已及马臀,马上人却不觉之际,空中忽暴起了一道银光。那银光似突然炸在街心,突兀而起——卜应本应在街边檐上,他的刀光怎么会在街心突然亮开?韦铤与卜应齐名二十余年,与他同在东宫供奉也近二十年,但他也还是摸不清卜应的刀会在何时出现——“不测刀”果然不测!
自入长安以来,朝政牵绊,到处掣肘,他的修习就时断时续,自己也觉身上锐气似乎已丧失大半——他已不再是当日默默无闻,可以拨剑一击,披刺八荒的少年。——倘来轩冕,倘来轩冕,人人都看到他扶摇直上的荣光,却没注意到,在官居二品、声名一时无两的那一刻,他仗以处身立世,锐意图存的那一股锐气修为却几乎大半溃散。韩锷心头其实早已警醒,但不是他不甘苦修,耽于富贵,实是身边局势已自然地扰乱了他的修为。
这是一首旧诗。要描述长安城中万寿节这一夜的富庶风流的景象,也许只有苏味道的这首诗可以仿佛一二了。才刚入夜,东市之内,就已人影幢幢。小计刚到的时候心中还稍有不乐:锷哥又被他那些朝廷政务牵绊住了,可他此时也已明白韩锷目下身陷长安,到底是为了谁。今夜东市灯火通明,因为是万寿节,大家尽可以借了题目来敞开自己的快活。时不时各处还在放着焰火,当真千枝火树万朵银花,小计慢慢看得眉花眼笑起来。
那人身边的人却更让韩锷吃了一惊,只见那是一个女子,她的面貌说不出的丑怪,似曾被烧毁过般——是那日芝兰院中曾助自己脱阵的那个女子!韩锷心中讶然,但他此时心中急切,已不及细想,疾向长乐殿掠去。
这条街太黑了。那骓马才驰过一个大宅后门边,门匾后突冒出了一个人影来,那人手中双刃俱黑——这才是今夜真正铁打铁的硬悍之局,这一场伏杀,已埋伏好久,要刺杀的人就是如今名扬漠上,驰誉两都的韩锷。伏击的人是“双刃”韦铤。他情知韩锷盛名之下,断非虚致。但他今日不是当面对搏,而是伏杀。他的双刃俱用墨色涂过,在如此黑暗的街道上黑漆难辨。而且双刃内劲一正一反,交相抵消,他这一击,可是无声的。
可更让他不测的事却在后面。他只见一颗人头飞起,还未辨出是谁,已一击倒退。然后才看清马上的人人头已失,马儿却还在前奔,一路洒出了一道血水。卜应似乎也惊呆了——他没有可能这么轻易得手。他与韦铤互视一眼,呆了一呆,突然面上变色:“那不是韩锷!绝不会是韩锷!”
“韩锷已经出了花萼楼?”太子贽华面沉似水。
他想起当日含光门中见过的那六个人的脸,心里一阵惊悚:那六人俱是高手,如果当他们联手之围袭,自己只怕一时间就万难冲出。所以,他的选择反而是长乐殿。
——今日之局,敌手即已算定,他们当然也会算到了自己。小计一刻在自己身边,他们一刻就不会动手。但他与小计此刻即已分开,想再会合想来只怕就不那么容易了。仅仅宫墙之外,他们一定已准备好了自己的到来——那一定、是一场围袭。虽说自己不见得怕,但是,只要一有延挨,小计这次只怕就真的身陷不测。
今日是万寿节,嘉福门内,长乐殿中也正自设宴。此宴中人却多是五监九寺的官员——花萼楼与长乐殿,今日宴请百官的宴席却开设了两处,由此也可见出东宫与仆射堂对立之势。不过五监九寺中官员多有内官,所以他们也一向自成体系。东宫太子在皇上于花萼楼中起驾去后,先逡巡了一刻,就来到了长乐殿中。他本要陪在皇上膝下承欢,皇上却叫他退下了。他无暇思量什么父子情薄,因为他今夜原有大事。只听他低声与前来报讯的人道:“那,宫门外对付他的人已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