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极乐体验（上）
有思维的时候，自身的存在是没有的，而这时，时间便会出现，人要么陷入过去的回忆中，要么陷入未来的忧虑中。
头顶的大雾逐渐飘散，雾中的那张脸也跟着隐没不见，但是粉无常能感觉到，那张脸就躲在某个阴暗角落中，盯着他看。
十天之后，半睡半醒之间，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张脸，那张脸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跟他有几分相像，只不过头发比他长一些，鼻尖上有颗黑痣。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五天过去了。
他在心底呐喊着，双拳紧握，额头上青筋凸起。
这是自从他迈进泳池之后，第一次主动从里面走出来。
粉无常自从有意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体验到那种一丁点压力没有的感觉。
两行清泪从粉无常的眼角滑落，跌落进泳池中。
在这样的享受中，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
看见这张脸的瞬间，粉无常呆住了，一连串的记忆像是炮仗一样在脑中炸响，噼里啪啦，让他耳朵嗡鸣，头痛欲裂。
然而，在看见粉断见的那张脸的一瞬间，所有的存在，所有的当下，全都犹如泡沫一般破碎了。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围绕着自己转动一样。
人生极乐，莫过于此。
在当时，他的脑中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呢？
比如，上班时间，下班时间，吃饭时间，这样的节点。
他哥哥死的时候，粉无常并不在身边，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极致的快乐也跟随着破碎的泡沫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这一次次的爽感积累和爆发的过程中，粉无常忘记了很多的东西，似乎每一次爆发他都会忘记某些东西，下一次便想不起来了。
他根本不用喝酒，就好像已经醉了。
他的脑中只有他自己，只有一个本体的存在。
这样的极乐状态，一般人在一生当中可能只有童年短暂的一小段时光里才会拥有，但在那段童年时光中，人的意识还未完全形成，没有意识，谈何为人，也就是个尚未觉醒的机器人罢了。
粉无常想起了这张脸的主人，他也姓粉，他叫粉断见，是粉无常的哥哥，亲哥哥。
他没有思维，因为思维和存在是冲突的。
最起码，他知道该朝着哪个方向去努力了！
他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的泳池，泳池中的水已经所剩无几，寥寥几个音符从水面上升腾而起，在空中飘荡着，有几个音符钻进了他的耳朵中，但现在他再听这音符，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那种玄妙的感觉，甚至有一种厌恶感和呕吐感。
有了这些记忆，粉无常便再次变回了他最初的自己。
粉无常吃了睡，睡了吃。
伴随着他声嘶力竭般的呐喊声，几道水柱从头顶上洒落而下，落在他的身上。
粉无常看着自己的身体，也惊呆了，但他的惊呆也只是一种短暂的情绪波动，很快，就被新的安详所替代。
没有傲气，没有煞气，没有脆弱，没有敏感，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同样的，也没有快乐，没有高兴，没有激动，没有兴奋和喜悦。
这四句话如同雕刻一般，刻在他的骨头上，只要他的肉身不陨，这四句话就永远不会消失。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理解他们哥俩之间的感情，他们先后相隔不到一分钟来到这个世界，在往后十几年生涯中，相伴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但是，那件事夺去了他哥哥的性命……让他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了这个亲人的陪伴。
有人在笑，很放肆地笑。
他知道自己无法甩掉他，而且，他也不想甩掉他。
最美好的状态，其实并不是快乐的状态，而是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状态。
他甚至没法为他报仇，因为当时他根本不知道仇家到底是谁，在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不停地寻找，不停地研究，没有线索，他就制造线索，没有头绪，他就创造头绪。
音符还在继续往他的耳朵里面钻，从耳朵进入他的大脑，试图影响他的神经。
在无思维的时候，存在本身就是人本身，每一瞬间都是存在，因为没有时间的概念，不存在过去，没有未来。
这三年来，粉无常就是这么过来的。
安详。
全身舒畅，目光柔和。
泳池中的音符还在不断往粉无常体内流窜着，他的皮肤上都出现光泽了，流光溢彩般，让人目眩神迷。
说整个泳池就是由音符组成的，一点都不为过。
他饿了，就有食物漂浮在水面上，供他食用。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的耳部有些痒。
他完完全全活在当下中，没有悲伤过去，没有忧虑未来，他只活在当下时间流逝的那唯一的一瞬间当中。
在过去的十天里，他丢失了很多的记忆，这些记忆就在刚才那一阵浇灌而下的水柱中逐渐回来了。
七天之后，他迎来了第一个情绪波动点。
他捂着脑袋，跪倒在了泳池中。
他根本不用吃饭，就好像已经饱了。
这个重任，便是粉无常人生中最重要的使命之一。
音符钻进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就开始膨胀，爽感开始积累，身体膨胀到一定程度，爽感积累到最高点的时候，音符陡然从身体内倾泻而出，所有爽感在一瞬间完全爆发，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呐喊，此生无憾。
没有压力，一丁点压力都没有。
反正，那一夜之间，不仅他哥哥死了，他的父亲也死了，而他母亲早在很多年前就死了，也就是说，那一夜之后，他彻底成了这个世界上的孤家寡人。
而他的哥哥粉断见，就在完成这个使命的过程中死去。
等他积累和爆发了几十次之后，他整个身体都有些承受不住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大部分记忆似乎都没有了。
这时，粉无常忽然明白了什么——
在这里，肆意妄为。
他忘记了所有，因为那些全都是他过往的记忆。
他的祖爷爷曾是清朝一位大人物。
人，要么是着急忙慌地奔赴明天，要么是追悔莫及地懊恼昨天，仿似今天只是一个过渡一样，过渡到明天，过渡成昨天。
人只有在思维考虑到时间中的某一个节点的时候，才会真正意识到时间的长短。
他可以不用睡觉，也可以一睡就是好几天，完全看他自己的身体状态，所有的睡觉都是自然睡着，又自然睡醒。
他的声音形成的气流波让这张脸迅速后退，似乎是被他给吓住了。
不知不觉间，三天过去了。
此时的状态，不是不悲不喜，而是无悲无喜。
泳池中的水开始冒出蒸汽，粉无常整个人被笼罩在了蒸汽当中。
因为，这三天实在是太快了，在享受的过程中，飘飘欲仙，完全没有时间节点的存在，没有等待和期望，时间便也变得快了许多。
他的父亲这辈子做得最重要的事，就是生下来他和哥哥两个儿子，并教会了他们看书识字，把他自己以及他父亲全都没有完成也无法完成的家族重任寄托和传递到他们身上。
那些水滴一触碰到他的身体立马就融入到了他的肌肤之内，他那肌肤的炫目光彩也在这阵水柱的浇灌之下逐渐消失，变成了正常的肤色。
醒着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泳池中，其实，他是泡在泳池里面的音符里。
这是他哥哥名字的由来。
可是，他并未呕出什么食物，也没有呕出粘液，而是呕出了一个个音符，这些音像是一条条死了的鱼一样，从他的喉咙里面流出来，落在地面上，被光亮一照，迅速变为蒸汽，消失在了空中。
粉无常大叫一声，雕刻在骨头上的家族使命和血海深仇让他的意识彻底苏醒。
音符就是他的力量源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粉无常记得很清楚，这是《金刚经》中，对于他的名字中的两个字‘无常’的描述，也是他的父亲，在他儿童时代，经常跟他说的话。
它实在太过于玄妙，语言很难去形容，就好比自己是一块云彩，飘在空中，云彩本身不会动，全都是风在动一样。
与此同时，另外一句话如同警钟一般响在脑中，让他整个人浑身一震。
他漂浮在泳池中，任由水浪推动着他的身体左右摇晃，似一具浮尸，似无根浮萍。
从他爷爷辈就开始隐姓埋名，爷爷受尽坎坷，将他爸爸拉扯大，没有断了粉家这一脉的香火。
……
那是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带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时的状态，或者说，他就算是意识到，也没有用，因为‘存在’这个奇妙的东西，在一瞬间就将他的意识全部消融掉了。
或者说，时间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是不存在的，因为所有的存在状态都是一瞬间一瞬间组成的，时间只是一个容积量而已。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美妙的让人根本不想停止。
在粉无常的感觉中，也就是过去了三个小时。
粉无常在泳池中徜徉着，他甚至不需要游动，只要一个念头闪过，泳池中的水就会自动流动起来，拖动着轻飘飘的他游动起来。
几秒钟后，这个念头迅速消失，爽感再次袭击了他，让他没有时间回忆过去，没有时间忧虑未来。
“将一切法执为无常者，即堕断见！”
“呕！”粉无常终于忍受不住了，他弯下腰来，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他们粉家，源自汾家，后因一个重要原因，不得不隐姓为粉。
现在，他多多少少有些头绪了。
脑中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抨击着自己的大脑，发出敲打的闷响声。
有人在哭，很大声地哭。
那张熟悉的脸逐渐远去，隐没在了浓雾当中。
他渴了，就有美酒送到嘴边，他只需要张口饮用即可。
良久过后，当他的脑袋不再那么疼痛之后，他缓缓站起了身子。
没有记忆的人，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泳池中走了出来。
粉断见——
一切都是那么安详。
粉无常就这样躺在泳池中，他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忘记了师傅的交代，忘记了鬼学的课程，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而他这辈子最大的心结，就是他的哥哥——粉断见。
他想睡觉了，身下就是柔软的大床，他睡到自然醒，醒来后又是新一轮的享受。
粉无常在这样罕见的极乐状态中整整享受了七天。
外部时间继续推移。
这是无解的循环。
就让自己做出点样子来给他看看吧！粉无常在心里想。
一个声音从心底升起，慢慢变大，压过了泳池中音符的声音，响彻在他的脑海中。
在这里，无所顾忌。
那个声音在他的脑中说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要想进入这样的状态是极其艰难的，一个人但凡有经历，有回忆，有悲伤痛苦和快乐喜悦，就很难完完全全活在当下。
他在第七天睡醒之后那短暂的几秒钟之内，忽然感觉有点无聊，这无聊的感觉虽然很短暂，但如同一根钢针一般，一下就刺进了他柔软的心脏中，虽然几秒钟之后就不疼不痒了，但钢针一直都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忽然疼上一下，让人受不了。
走出的过程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艰难，他很顺利地就爬到了泳池岸上。
当这张脸从空中慢慢飘下，几乎贴在他脸上的时候，他忽然尖叫了一声。
粉无常依旧沉浸在这种的体验当中，他感觉整个人仿似游离在虚空之外。
他又继续享受。
音符响在耳畔，不疾不徐，直入心底，这音符还在试图让他进入当下的存在中，还在积累着他的爽感，想要一次性倾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