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决策
杨长帆与戚继光默然不语，庞取义看过二人后，略显迟疑地说道：“这法子……行不通吧？”
保家卫国固然重要，但还没有生死重要，若是壮烈牺牲还有的说，问题是眼下的局面更有可能死得不明不白，张经的蒙冤至少点醒了一些人。
“那是因为文长看不清倭人的真面目，也没看清我中华上国的处境。”杨长帆开始敞开了说，“你能想象有一天倭人舰队会全歼我们的舰队么？你能想象有一天倭人会占据我们大半江山，屠尽南京城么？你能想象有一天八路夷人洗劫顺天府么？你能想象我中华上国，有一天成为夷人眼中的夷人么？”
逼自己出兵，就是在试自己，自己大老远奔南京“拥兵自重”，根本就是找死。
“为什么偏偏是南京。”
“这……太荒唐了吧……就因为这个？”庞取义挠着头无法理解徐文长的思维，“这有什么意义么？”
“题，可以一步一步解。”
“难道不是么？”
赵文华下令追杀鬼倭，却从未说过可以放下浙江直奔南京追杀，伏于南京守株待兔，对其它地方不管不问，这不正是先前张经、周疏、曹邦辅战术的翻版么？
“可还是有问题。”徐文长不假思索问道，“书中确实有述，南洋有百国，大者大约绍兴辖区大小，小者不过舟山一屿，这样的夷人，强破天又能如何？”
“除了两个人，其余人继续追。”
“这题是永远解不完的，但总比放弃不解要好。”
张经一贯作风正派，打了有史以来对抗倭寇的最大胜仗，却是那样的结局。
“我徐海眼见夺故土希望渺茫，最终只好亡命一搏。”
“放弃不解，更安全。”
徐文长哑然，他完全不知道杨长帆在说什么。
“所以叫赌。”徐文长长舒了一口气，也不行礼，就此向帐外走去，“我说完了，余下的将军们商议吧。”
即便是天才，也只能看到眼前的世界，他不知道我们正在迷宫中对撞内斗的时候，迷宫外已是怎样的盛景。
“破题过后，时间还很多，又不让退场，只好想多余的事。”
“我是徐海，我很绝望，我知道下次再聚集这种规模的倭寇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时候大明依然会有杀不尽的官兵，下一代的能将也将崭露头角。靠这些倭寇正面交战，也许永远也到不了苏州，只因这些倭寇与自己有本质上的不同。”
“什么？”
“谢谢。”徐文长露出了由衷的微笑，“一个厉害的秀才。”
“徐海与汪直不同，始终觊觎故土，而且希望利用倭寇的力量争夺故土。经营发展多年，终于在今年成功调来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倭寇部队，盘于柘林，旷日持久，与我军交战半年有余，虽损数千，但歼灭我军已有数万，可即便如此，依然难入浒墅关！倭寇久战思乡，钱财也早已堆满了货船，浒墅关一役后再无战意，遂退回东海。”
放在现在的杨长帆身上，这个决策无疑更为敏感。
月上枝头，杨长帆终于出了营帐。徐文长还没有走，双手背在身后望着一轮残月。
“夷人有皇帝，夷人的皇帝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就算，就算他进了南京又如何？”庞取义瞪大双眼，完全无法理解，“指着这几十人守城么？”
悲哀的人，因停滞的思想，因天子的固步，这一个个强人，只能在这黑暗的迷宫中苦苦挣扎，不断的死去，不断的新生，直至黑暗迷宫毁灭。
他尽力朝着杨长帆所说的那个方向去想，努力地想。
赵文华搅屎半年，弹劾功臣，荣升尚书。
徐文长转头拍了拍杨长帆：“那走吧，明早还要继续追。”
他只是说出了赌法，最终决定赌不赌的并不是他。
“我毕竟不是徐海，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想法，只能认为他出于某种执念，必须去南京。”
“只凭一点。”杨长帆伸出一根手指，“夷人，知道自己是夷人，知道自己周围有很多与自己相似的夷人。”
他就这么旁若无人出了营帐。
若是寻常的人，寻常的关系，寻常的事，场面上级别最高的戚继光必然会说“杨参议意下如何？”，然后杨长帆再谦虚一下子“还是要戚参将决定。”
张经很强，也许给他五年，在光明的战场上他同样可以荡平倭寇；但戚继光更强，他强在可以在黑暗的战场上生存下去，去实现自己的光明。
“我毕竟不是徐海。”徐文长神色一转，叹了口气，“所以叫赌。”
相反，赵文华的穷追猛打战术在眼下的局面完全无法发挥作用，个体战斗力与机动性的差距造就了“人多了追不上，人少了打不过”的窘境。
徐文长毫无期待地问道：“商议完了？”
“声东击西，左冲右突，肆虐东南腹地，让明军疲于奔命，我自己也会不停地奔命，我要将东南的兵力分布搅混，首尾不能呼应。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没有时间去掠财劫色，我专攻衙门卫所，专杀大明的军官县官，让大明的官员兵力疲于调动。”
“怎么讲？”
但徐文长不是寻常的天才，他可以认为自己是一位海盗头子，同样可以认为自己是别的什么人。
“可不知要解多久，更不知能不能解或者解完。”
杨长帆一把提起徐文长大笑道：“随我上马！”
“！”戚继光双目不觉瞪大，“南……南京？”
“快快说来。”戚继光迫不及待催促道。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我乃中华上国，一切的中心，无须开疆扩土，剩下能做的，只有内部争斗。而夷人之间，水深火热，始终是国与国之间的争斗。”
账内三人瞠目结舌。
“何迹之有？”
庞取义整个人都糊涂了。
“……”
“我要告诉你，你的想法，我和戚将军都是认同的，你比我们都要厉害。”
这后面还藏着更关键的东西——为官之道。
“所以才叫赌。”徐文长眯眼继续看着作战图，“其实……即便是赌，也是有迹可循的。”
想了很久，他才问道：“夷人，难道没有皇帝么？夷人的皇帝难道与我们的皇帝不同么？”
杨长帆默默走到他身侧。
“西洋的史料，我是找不到的，你找得到？”
的确太过异想天开，因此即便是徐文长，也承认这是在赌。
徐文长泯然一笑：“这句话其实妙在挑不出错。说不上对，也解不了题，其实毫无意义。”
“……”
“应考的时候？”杨长帆惊道，“怎么有这工夫？”
杨长帆唏嘘长叹：“虽然我认为徐先生是对的……”
是为官还是做事，是唯赵文华马首是瞻，还是以除鬼倭为己任。
可见，英雄所见略同，有才之将，对付倭寇的战术如出一辙。只是这战术，偏偏不是赵文华喜欢的战术，这个战术虽然实用，但表面很不好看，会牺牲掉太多的东西，影响到一些人的利益与面子。
“好了，不说了。”杨长帆摆了摆手，他只希望让徐文长想到一些他始终不可能去想的事情，余下的他自会理解，“另外，有一件事你几乎料到了，但还差一点。”
徐文长思绪转换极快，立刻又将自己化身为夷人。
庞取义这才松了口气，原来自己与二位猛人的看法是一致的，看来自己也不软。
“那夷人凭什么？”
“哪一句？”
“既然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就必须确定他们想要做什么。”徐文长俯身点了点地图，“这一点同样困扰了我很久，不过我在应考的时候已经想通了。”
“大抵如此。此外，依现在我们所读到的，片面的儒学，也主张礼仪，而非攘夷。”
“现在所有的问题，都不是夷人与我们的问题，而是我们与我们的问题。能解决我们与我们的问题，其它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一心为官，并且跟对人的，至少能落个好仕途。
“赌他们去哪里。”徐文长低头望向作战图，“守株待兔，如同杨参议此前舟山一役，一旦确定赌哪里，全军疾行，赶在鬼倭到来之前设伏。”
“戚将军，杨参议……”庞取义见二人许久不言，心下也是打鼓，“你们倒是说说啊……”
“商议完了。”
“无非四个字——狗急跳墙！”
现今的军帐中，同样面临着这个问题。
“你以为我们继续追。”
杨长帆与戚继光之间，也各自闪出了一丝特有的钦佩。
二人都不急着说话。
徐文长点了点自己的脑门道：“我自己想不通，于是我假想自己是徐海，假想自己是倭寇，没想到，一瞬就想通了。”
二人对视一番，同时摇头。
最可悲的人，他的命运最终是皇上决定的，而他从被弹劾到丢掉性命，也许根本就见不到这个人一面，连开口说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
四十名倭寇，进军南京？
“用最少，最精锐的一批人，打一场难以想象的战役。”
庞取义瞪眼惊道：“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啊！”
“秦淮河，他夫人成名的地方。”
一心做事，并且做成事的，并不一定有好结果。
“只要时间够长，总会有机会。”徐文长说着，瞳色渐亮，一指点向这幅地图上的最北边缘，“我的最终目的地是这里！”
“还在固执于此么？”杨长帆不禁轻叹，“文长此前的话，我越品越对。”
可眼前的事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面对的也不是寻常的人，无论是杨长帆还是戚继光，他们都对自己充满自信，却又对这场赌没那么大信心。
戚继光沉声扼腕：“但我们不可能这样做。”
“哪两个人。”
“那西洋和东洋呢？弗朗机可不是南洋的。”
“倭寇的家在九州，而自己的家在大明。倭寇不会为取苏州、杭州拼尽全力，吃饱了就会走的，而大明军队再不堪，数量还是有的，即便不停的死，不停的堆，也足够磨掉倭寇的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