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红梅花林
钟冷玉顺着百里从南的眼神看向自己流血的手,不免有些尴尬,她流血的手一直藏在衣袖里,理应不易被发现才对。
百里从南看出她的困惑,眉毛轻轻一挑,嘴角也浅浅上扬,“你就当我嗅觉灵敏,尤其是血腥味。”
“你现在还小,待你何时懂得隐忍了才是真正的成人。你且要记住,只有活着才有赢的机会,永远不要再因为别人伤害自己。”
钟冷玉不明白百里从南为何突然跟她说这些,但有些话她不能沟通,为什么人活在世一定要分输赢呢?
但她还是乖乖地点了头,“嗯,知道了”。
送走百里从南,钟冷玉回到闺房中,晚膳时也没出门。
钟念儿今日跟着盘莲心去绣坊玩了一整日,回来也没见到钟冷玉的人,念儿实在想她,于是带了些糕点来她房中一起享用。
念儿记得自己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做,可直到将糕点吃完也没能想起来这件事,没多大功夫便趴在钟冷玉的床榻上睡着了。
钟冷玉去打了水,回来替熟睡的念儿擦脸,当她帮念儿脱去外衣时,她的外衣里掉落出一封信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弯腰拾起一看,发现是蓝回舟从京城寄回来的家书,她瞬间没了睡意,也少了些烦闷。
钟冷玉坐回桌前,对着油灯打开信封仔细阅读,信中提到了蓝回舟刚入国子监时的新奇见闻,和她分享了国子监的吃食用度,还调侃了国子监的祭酒是个大胡子,光信纸足足有十页之多,在信的最后也诉说了许多他钟冷玉及家人的思念。
看完信,她也找出笔墨信纸准备回信,提笔却不知写什么好。
从京城回乡以后,她所遭遇的每件事都令人胆战心惊,在信中提此只怕会乱了蓝回舟的心。
她想了想,忽然回忆起儿时蓝回舟带她入梅园赏雪梅的情景。
那是她十岁那年的冬季,一场大雪过后,蓝回舟上山采冬笋,无意闯入一处梅花园,园中红梅树遍布,枝上繁茂的红梅被白绒雪花覆盖,放眼望去,是一株株白中又透出一点红的雪梅花海,有一瞬他误以为自己踏入了某个画中仙境。
而这梅园是一户人家的私园,园主是一位恰逢而立之年的秀才。
他发现蓝回舟闯入园中也并未为难,还将他带到园里的观景台,边喝暖茶边赏美景。
告别时,蓝回舟礼貌求园主同意他带一人再来赏一次梅景。
屋主觉得和这小男孩有缘,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隔日,蓝回舟便领着钟冷玉来到山间梅园,郎官乡多的是榕树柳荫,要不就是香气宜人的桂花树,这些树冬日里全是光秃秃的枯枝,毫无生气。
钟冷玉来到梅园被眼前的红梅花海震惊,她忍不住感叹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花景。”
她轻轻触碰红梅上的雪花,雪花的冰凉从指尖弥漫而上,传入心间。
“好凉。”钟冷玉道。
蓝回舟听她说凉,便提醒道:“小心别染了风寒。”
钟冷玉突然玩心大发,蓝回舟就跟在她身后,她忽然蹲下身子,抓了地上的一团雪朝他身上砸来。
蓝回舟那时也是小孩心性,立马揉了团雪球回击,雪球里还掺杂着红梅花瓣,两人在园中你来我往地打起雪仗。
园主在观景台喝茶,看着两个小孩玩闹心中也很是畅快。
直到两人玩得疲累了,园主才叫他们来坐着观景喝茶,园主对于他们二人的关系很是好奇,便饶有兴致问道:“回舟,这小女孩是你的亲妹妹?”
蓝回舟刚好将茶杯里滚烫的茶水吹凉了些,递给了一旁的钟冷玉,沉稳答道:“不,她是我未来的妻子。”
园主被他的回答逗得哈哈大笑,又转头向钟冷玉询问,“小姑娘,他说你是他未来妻子,你可承认?”
小钟冷玉捧着茶杯,杯中雾气缭绕在眼前熏得她昏昏欲睡,她喝了口热茶醒醒神后仰起小脑袋,语气笃定的说:“是,我爹说这辈子我和回舟哥哥注定要做夫妻的。”
屋主觉得这两小孩说话甚是有趣,像小大人一般,便又打趣道:“你们可知何为夫妻?”
蓝回舟认真思考没有回答,小钟冷玉倒是很快就回答:“夫妻就是我爹和我娘那样,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一张桌子吃饭,一间房间睡觉。从来不分开。”
园主忍不住向她提出质疑,“可是能和你同吃同住的人明明有很多,为何偏偏要是蓝回舟?”
小钟冷玉瘪了瘪嘴,对园主的这个问题感到极度不满,于是反驳道:“换做谁都不行,我只要回舟哥哥。”
听到这个回答,园主眼底闪过一抹悲伤,很快就被掩饰不见,他又回问蓝回舟:“你呢,想好了吗?”
蓝回舟点了点小脑袋,他看着园主认真回答道:“成为夫妻便是肩负起了彼此的责任。”
园主突然开怀大笑,连连夸赞道:“你们年纪虽小,但人小鬼大,甚得我心,以后你们就多来陪陪我这位孤家寡人如何?”
小钟冷玉歪着头,眨巴眨巴眼睛道:“那你的妻子呢?”
园主眸色一沉,朝四周望了望,“她就此处。”
“在哪?我怎么没看见她?”小钟冷玉认真搜寻着,却被蓝回舟撞了一下肩膀。
钟冷玉哎哟一声,“回舟哥哥,你撞我作甚?”
蓝回舟正欲开口说话,园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摇头说道:“无伤大雅。”
又看着钟冷玉道:“她就在这片梅园底下。”
她这才明白园主话中之意,原来他的妻子已逝,可还如此年轻,怎会……
钟冷玉不由得鼻子一酸,心中像是被猛灌了一碗甘草药汤般苦涩不堪,“你的妻子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人吧。”
蓝回舟摩挲着茶杯,默不作声。
“是,她是我在这世间见过最美好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至今都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这间梅园便是她离世前亲自打理的,在遇见她之前,我也不曾见过如此惊艳的红梅花林。”园主道。
“所以,她离世后你便替她守着这片红梅花林。”蓝回舟问。
园主走到窗边,指着生机勃勃的红梅树,触景生情说道:“这片红梅林与我而言就像她仍在跳动的脉搏,红梅树枝便是她的脉络。””一滴泪水顺着颈滑入他的衣领内,眼泪的冰冷惊醒了他出神的思绪。
“只要它们存活下去,她便会一直在。”
钟冷玉听得泪眼朦胧,原来世间真有话本中能超越生死的爱情。
一人独守梅林便是一生——
临别之际,园主从屋内追出来,赠了他们两粒红梅种子。雪花漫天飞舞,似是为蓝回舟和钟冷玉的离别送行。
回乡的路被雪覆盖有些打滑,两人一路手牵着手下山。
蓝回舟兴奋地同钟冷玉商量着要将这两粒红梅种子种在何处,钟冷玉却一反常态,原本活泼的性子突然变得沉默寡言。
待到了山底,钟冷玉才回过神,她看着蓝回舟许久,才问出这句:“回舟哥哥,以后可不可以让我先死?”
蓝回舟一脸错愕,他握紧钟冷玉冰凉的手,轻斥:“你若不在了,我怎会独活。”
两人回到了郎官乡,原本两人在路途中商量好,红梅种子一人一粒,各自种在自家庭院中。
到了蓝氏私塾,蓝回舟平日呆着最多的便是他的书屋,他们决定先将一粒种子种在书屋前,以后推开书屋门便能看见红梅花开。
蓝回舟刨土,钟冷玉坐在书屋门口看着种子,头脑冒出无数奇怪的疑问,“回舟哥哥,你说这颗小黑豆子扔进土里就能种出那么好看的红梅树吗?会不会是那园主把我们当三岁孩童哄骗?”
“这种子颜色如墨,会不会种出来的不是红梅花而是黑色的花?”
“这一种得多少年才能开花?”
虽是腊月寒冬,可刨土却是个力气活,蓝回舟用衣袖擦着额头薄汗,一一回答钟冷玉的问题:“虽不知这种子真假,但我觉着园主大可不必哄骗我们。”
“在这世间我还从未见过有数能开出黑色的花。”
“今日种下,怕是得六七年才能开花罢。”
蓝回舟将种子坑刨好,又将一旁的土松了松,“好了,玉儿你来将种子放下吧。”
钟冷玉提着裙摆蹲在坑旁,将一粒种子放了进去,蓝回舟正想将松土覆盖上去,却被她用手拦住。
“玉儿?”蓝回舟唤了声她的名字。
“回舟哥哥,不如我们将两粒种子都种在书屋前吧,本就是一对,偏要拆开我有些于心不忍。”钟冷玉伤感地说道。
蓝回舟也同意,便又在旁边刨了个新坑,两人将种子埋好,又浇了些水在土面。
等这一切结束,天色已近黄昏。伴着夕色的映照,白雪皑皑的尘世被披上了一件淡紫色的新衣。
蓝回舟望着眼前人的背影,淡淡说了一句:“待红梅树花开,我便来娶你。”
钟冷玉听见身后的声音不胜欣喜,她转身回望,也给出回应:“好,等我长大只做你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