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悦2

    冰冷刺骨的冬雨淅淅沥沥地浇洒在土地上，道路两旁的腊梅迎着入骨的寒气，开得正盛，美艳刺目。

    苏墨寻打着伞，小心翼翼地走在潮湿松软的泥路上，生怕滑倒。她的呼吸在空气中聚成白净的雾气，抬头见苏婉踩着高跟鞋，昂首阔步，走得竟十分顺畅，心里不由佩服。

    在她的印象里，过去几年的这一天最多是阴天多风，像今天这么绵延不断的落雨还是头一回。

    今天，是苏秀岚的忌日。

    前不久，才为严云锦下了葬，苏家的阴郁气氛还没能从丧礼回转，继而又要来为苏秀岚扫墓。最近的日子，苏墨寻只觉得满眼都是香烛钱纸，满脑都是离别相思。

    苏墨寻回想起自己那天的愚钝与无知，就在严云锦断了呼吸的那一天，自己还傻傻地说要去看她。她站在床前喊着一声声“妈妈”的时候，舌尖一阵苦涩难忍。

    苏婉说，严云锦只是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

    某种情绪涨到极限就会变得麻木，她如今什么也不愿去想了。她不愿过去的回忆再重演一遍，那样毫无意义。如果母亲选择离开，自己就会选择好好地送她。

    山腰上是一座墓园，虽然是清早微晨，也已经能看到不少祭拜的人。

    来到苏秀岚的墓前，树公树婆开始动手清除杂草。苏婉拿出贡品和香烛，摆在石碑前，点燃香烛后她撑开另一把伞，遮在上面。

    苏墨寻手上的伤还有些影响活动，她只能站在一米开外，凝视着那座发白的石碑出神。石碑被雨淋得通透，碑底爬了些青苔，黄土上的花圈已经被风吹日晒得不成形。

    等苏婉准备得差不多了，她上前几步，手指抚摸着石碑上刻着的名字，指尖清晰地感受到石头的冰冷与湿润。

    她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句：奶奶，我好想你。

    其实她不止一次希望在梦里见奶奶一面，可是这么多年了，她竟从来也不曾梦到过她。

    燃香焚纸，磕头祭拜，寂寥的风声和雨声夹杂着亲人的默默悼念与祈祷，穿过一座座并排的坟头，流转入静谧的山林里。

    御羲仍然没有来，也许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后来她问了御羲当年发生的一切，她想要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些事，并不是想再次陷入无尽的执着里。她认为自己应该知道。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她都不该躲开。

    也许有些人觉得忘了痛苦的过去才能更好的生活，但是她不允许自己如此混沌地活着。那段往事会不断提醒她，要珍惜现在呼吸的每一口空气，看见的每一道光。她不排斥留下的伤痕，只有记着它，她才会明白怎么去面对现在和未来。

    苏墨寻微微侧头，目光钉在坟旁的一处空地——十岁那年，她曾独自寻找过这座墓园，因为奶奶下葬时，她仍因为失血过多，处于昏迷状态，她甚至在醒过来的那一刻，完全忘记发生了什么。医生说，她是因为当时受到了太大的刺激而导致创伤后应激障碍。

    对于寻找墓园那件事，最后的记忆就是在这小块空地上昏睡了过去，而后一场高烧，烧掉了那一段本就模糊的回忆。

    她的少年竟是如此的糊涂。

    她只记得那天也下着冰凉的雨，雨水肆意地打在她脸上、身上。此刻她隐约能看到当年的那个小女孩躺在地上，正尽力蜷起幼小的身躯，将脸埋在双臂之下，以保持微弱的体温与意识。

    苏墨寻左手紧握住伞柄，右手下意识地抱住左臂，仿佛那一刻的寒流再次钻进了身体里。

    回程的路上，雨依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苏墨寻走在最后面，一边踩着泥泞的道路一边试图回想起自己当初是怎样一步步靠近那份恐惧与悲伤的。

    突然，有个小女孩跑过她身边，步伐凌乱，姿势踉跄。她瘦弱的双脚陷进泥土里，身上的棉衣外套和棉裤已经被污泥和雨水裹了个遍。

    她诧异的视线随着小女孩的身影转了过去。

    小女孩跑到一座坟前，费力地喘着气。她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不住地发抖。她的脸被宽大的连衣帽罩住，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

    但苏墨寻知道她是怎样的表情。

    雨不断地浸透棉衣，寒冷一点一点包围了她。有水滴从连衣帽中滴落。声音都被风和雨卷走了。

    苏墨寻站在原地，仿佛听见小女孩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有些恍惚，忽然很想走过去，拥抱她。

    她握住伞柄的手关节突起，指尖泛白。她就这么呆呆地站着，直到听见苏婉的呼唤，迟疑着，终于举着伞转身离开。湿泥再次一层层地沾上她的鞋子与裤脚。

    身后那一排娇小而狼狈的脚印，最终消失在那一天的冬雨里。

    苏家一行人走后不久，一名男子将一束白玫瑰放在了苏秀岚的墓碑前。

    男子身材高挑，却并不显瘦弱。他穿着一套整洁的西装，外面套着一件厚重的黑色风衣。上山的道路明明遍地烂泥，他的皮鞋却只是略微沾上了些雨水。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他喃喃自语着，开口说的却不是中文。

    “走吧，宁宁，是时候……去见见我亲爱的弟弟的朋友们了。”

    他整张脸被黑色的雨伞严实地遮挡住，隐没在层层朦胧的雨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