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印4
这天放学很早，夏目清和打过几场球赛后打算回去赶作业，他跟黎斯打过招呼就提上书包走人。
临清高中不远处有一处小花园，花园空地上安装有一些健身器材，清晨时刻常有一些老人在那里锻炼。夏目清和上学或回家都必经过那座小花园。
一般来说这种时刻只会有一些贪玩的小孩子在花园里嬉闹追逐，然而路过的人都会发现，有位老人手中杵着拐杖，正坐在花坛边。孩子们时不时在嬉戏追逐中撞到老人，而他只是轻轻对他们微笑，丝毫没有怒意。
夏目清和不禁多看了那老人一眼。那老人身材有些圆润，笑起来显得憨厚可爱。这几天他几乎都会看见他，一开始没太在意，但他后来才意识到，这位老人好像是最近才出现在这里的，以前从没见过他。而且早上也没见他出现过，只在放学后才在晃眼之间瞥见。
老人像是感觉到夏目清和的视线，抬起头便撞上了他的眼睛。夏目清和一愣，尴尬地对他笑了笑，老人也笑。
老人抬起手，招呼他过去。
夏目清和挠着头，心想反正时间还早，就去陪那位老人家聊聊。
“小伙子，放学了？”老人的声音温润和煦，笑容十分慈祥。
他点点头。
“几年级啊？”
“高三了。”
“高三了？学习压力不小吧？”
“嘿，还行还行，跟着老师走还是没问题的。老爷子，你是最近搬来这附近的吗？以前好像没怎么见到你。”
“呵呵，是啊……”老人双手扶上拐杖，叹口气，“回来，看个故人。”
“那是刚从外地搬来？你一家人吗？”夏目清和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嘴，转口道，“呃，不好意思，我好像问太多了。”
老人无所谓地笑笑：“没事，偶尔有个人聊聊也好。我孤寡老头一个，早就没什么家人了。”
“怎么会……你的儿女呢？”夏目清和皱眉，语气不禁有些愠怒，猜测是否是老人的儿女嫌麻烦而弃他不顾。
而老人却摇头。
“不是他们离开我，”老人的闭上双眼，又微微张开，“是我抛下了他们。”
夏目清和有些窘迫，感觉背后被人狠狠戳了一下……等一下，这里该怎么接下去？妈妈没教过怎么安慰坏人啊！话说应该安慰他么……
老人似乎看出夏目清和心中有些凌乱，不怒反笑：“想听听我的故事么？”
“那、那个……今天有点晚了，我得回去复习了……”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听别人抛妻弃子的故事。
“好，我一直在这，等你想听了，来找我就好。”
夏目清和不禁语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总感觉这老头已经决定了非要说给他听一样。
“哦，好……”夏目清和边敷衍着老人，起身快步离开。
走了一段距离，尽管知道看不见，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虽然那类人应该是不太值得同情的，但老人的那双眼睛里总好像隐藏着什么……他所无法理解的伤痛。
这么急着离开是不是不太好？也许……该听听他的故事？
路上胡思乱想一通，他很快就走到了家门口。夏目清和前脚刚进门不久，黎斯后脚就回来了——那是两个人合租的学生公寓。公寓条件比学校宿舍好，又离学校近，为了方便商量英语社和篮球队的事，于是他们决定合租一间双人房。夏目清和来中国之后，一堆的地道用语，不用问都是从黎斯那学来的。
也同时，孽缘就这么开始了……
“我靠跟你说多少次了袜子不要丢到桌子上！你吃饭不恶心啊！”一回来黎斯就朝着夏目清和大吼。
“我只在床上吃饭！”夏目清和手捧着泡面，义正言辞。
“搞反了吧混蛋！”
“啧啧……看看你，女生面前温文尔雅的，她们要是知道你这么粗暴一定感到很失望。”
“我那叫注意公众形象。”黎斯边解领带边反驳，“作为绅士都应该对女孩子有礼貌。”
“吃面吧，全民偶像。”夏目清和手一甩，泡面汤差点溅出去。
“又是泡面……所谓高三不是应该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么？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凄凉？”
夏目清和懒得理他，自顾自地吃着面。他脑袋里满是下午遇见的那老人，总觉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放不下。看来今天敷衍离去的行为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罪恶感……再怎么说对方也是位老人，就算犯过错也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
他思索着明天是不是该去道个歉什么的。
正在他纠结之际，身后传来黎斯一声怒吼：“噗！！臭小子你泡面不看日期的啊？！”
想是这么想，但实际上夏目清和后来几天都打球到很晚。一天，他心血来潮，终于忍不住想再去公园看两眼。他没理会黎斯对他训练态度的斥责，直奔公园花坛，只见那老人就端坐在那日的石凳上。
老人见他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像是预料到他一定会来。夏目清和上次那多心的想法又冒了出来，这老头莫不是真的算计好了他一定会来听？
“小伙子，坐。”
夏目清和乖乖走过去，盘起腿坐在石凳上。
“我年轻的时候也在这生活过，只是后来搬走了。”
真是一点没见外，居然直接就讲上了……老爷子你是真的没人说话所以寂寞爆了么？为了不断老人家的兴致，夏目清和只能在心底默默吐槽。
“我妻子很漂亮，虽然不是一眼惊人的那种，但她的美就像是一种持久散发的香气，欣赏得越久，才越能感受到的那种，是种一层层剥开，由内而外的美。
“我当时是个穷小子，还是孤儿。能认识她，也是个纯粹的巧合。你看，就像大多恶俗的故事情节，我不过是被她施舍过一餐，就被她吸引了……那天之后，我就像个无赖一样整天在她宅子周围转，甚至在她家里找了份杂工，我送她去学校，一起吃饭，我使尽力气逗她开心，终于，她也注意到了我。后来，我成为他们家的入赘女婿。那一天，凤冠霞帔，红锦朱帘，该是我这一生所见最美好的景象。”
夏目清和忍不住插话：“这故事挺圆满啊，不是连家里长辈都没阻止吗？”
老人却苦笑起来：“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们并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而是有一种特殊的背景。”
“什么背景？”
“一种我怎么也想不到的背景……只是那是我们结婚之后她才告诉我的，他瞒着我许多年，只因她相信我会接受她的所有，会与她共同面对一切。”
说到此处，老人停了许久。他双手仍杵着拐杖，头低下了一些，嘴角有些抽动。那双凹陷干涸的双眼久久地、久久地凝视左手中指上的一枚玉戒，脸上的皱痕间都仿佛溢出疼痛。
“呵……可我终究只是个无赖。一个小混混的心中是装不下那么多责任与抱负的，我不过是想到处走走，躺一躺，再能吃饱穿暖，而不是去担一个我根本没必要担的担子。那年我们的两个孩子五岁不到，我却决定，离开他们。她没有挽留我，她不哭闹，也不说话。我知道她在看我，但我始终不曾回头，所以，我也不知道她那时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他忽然转头问夏目清和：“这样听起来是不是挺混账的？”
夏目清和刚从书包里拿出一根香蕉，正咬了一大口，也没打算顾及对方的面子，口齿不清又直白地回答：“嗯，超级混账。”
“是啊，我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混账……我当时离开他们，是因为我知道他们的生活不会成问题。”
“搞笑，你以为只要保证他们生活无忧就没问题？”他继续满口嚼着香蕉。
“也许那时太年轻也太狂妄，我以为我能放下她，她也必定能做到，因为她是一个如此聪慧的女人。但我也认为，她肯定恨着我，因为我的懦弱和无知，因为我轻易地逃避。我甚至感到奇怪，她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我这样的人。”
“嗯……因为爱情是盲目的？”夏目清和开始剥第二根香蕉。
老人摇摇头，没有说话。不知道他否定的是夏目清和的话，还是觉得那份原因已不必再深究。当初怎样已无力追溯，如今他孤寡一生也该算是一份因果。他这副躯壳也快到尽头，他只是想回来见见那个人。
夏目清和把香蕉皮晾在一边，突然回想起他昨天见老人时两人的对话。他说他回来是为了看故人。
“老爷子，你是为了看你妻子而回来的么？”
老人长叹一口气：“嗯，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过两天我才能去见她。快了……”
闻言，夏目清和抬起头凝视着老人的侧脸。老人布满褶皱的脸尽显沧桑陈旧，但眼里却显出光鲜来，想必他还是很希望见家人一面。无论过去做过怎样的错事，他此时也许仅仅是想去确认，想确认那个人与那份回忆，如今是否仍安好。
故事听完了，夏目清和收拾掉香蕉皮，背起书包准备离开。
“老爷子，”他走到半路回过头，“我改天再来听听你后面的故事。”
老人愣了愣，恍惚间夕阳刺眼而温柔，看着余晖下笑得明朗的少年，他回以一个感激而温和的笑容，微微转头，发现身旁还留了一只香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