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
今年五十八岁的铁匠泰伦·勒夫瓦,其貌不扬,身材矮小,脸上的皱纹仿佛因为常年累月在烘炉前的熏烤,皱得像是被烘干水分的橙子皮。他有着一双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大手,指缝里总是藏着洗不净的铁炭灰,浑圆的肩膀和上肢隆起的肌肉中沉淀着几十年挥汗如雨的辛劳。
做铁匠的天赋大概天生便流淌在勒夫瓦的血液里,这一点从他的家族名字便可见一斑。他的父亲,祖父,祖父的祖父,全是一顶一打铁的好手。
泰伦·勒夫瓦原本是夏朗德省人,父亲年轻的时候想要北上去巴黎闯一闯,变卖祖产带着妻子和刚满一岁的泰伦搬到了巴黎城外的圣但尼镇,开了一家小小的铁铺。
泰伦从小便和父亲学习手艺,人生的第一个玩具就是一把小小的铁锤,父亲的铁匠铺更是他童年的游乐场。长大后他自然而然地做了父亲的学徒,后来继承了这间铁铺。
然而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科技日新月异发展,资本与技术的结合,让整个社会生产力有了翻天覆地的飞跃。
勒夫瓦祖传曾经引以为豪的精钢制法——用淬火反复打造,将每层只有不到001毫米厚的钢面,几千几万层牢牢凝练成一个整体,在贝塞麦发明了转炉炼钢法后,变得一文不值。
如今,工厂里只需要十几分钟时间,就能生产出10吨费用与锻铁一样廉价的优质钢。
在这个只追求效率和利益的时代,他们这样传统的手工业者被无情地碾碎在轰鸣运转的机器之下。
泰伦无法抵挡时代的浪潮,空有一身好手艺,打出来的东西却无人问津。平日里的工作大都是替周围的村民修补修补工具,勉强维生,在听到镇子上的人夸他打出来的东西像工厂货一样好时,也只能露出一个苦笑。只有他那双炯炯有神精光四射的眼睛,还在无声诉说着作为一个手艺人的骄傲和自豪。
五年前他的妻子去世,生养的两个孩子对学习打铁的技艺毫无兴趣,为了营生纷纷进入工厂做起了工人。泰伦料想勒夫瓦这个姓氏带来的辉煌,到他为止算是要彻底终结了。
因着对于自己技艺的热爱,这家在圣但尼存在了快八十年的小铺子还在惨淡经营着。
泰伦本以为这样的境况会一直持续到他最后离开这个世界。
转机却出现在两年前。
一个周五的清晨,他的铁匠铺里突然光顾了一位出手大方的神秘客人。
之所以称为神秘,是因为泰伦从没见过这位主顾的脸,他每次出现时都戴着一张白色的面具,只露出暗色的嘴唇和苍白的下巴。
泰伦猜测这肯定是城里哪一位不愿意被人识破身份的贵族或是大人物,毕竟这个男人身上穿着巴黎最时髦考究的礼服。他风度翩翩,举止优雅,不过却难得地没有上流阶层那种目空无人高高在上的倨傲。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递来几张图纸。
泰伦看到手中那些设计图时,顿时感到心中沉睡了几十年的锻造激情再一次熊熊燃起。他心痒地搓着手,对能想出这样精巧设计的天才佩服得五体投地,顾不上可能冒犯眼前之人的风险,激动地询问:“这些东西是您设计的吗?”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您可以做出来吗?”
那是泰伦在短短的时间内第二次失了神,因为这位神秘的先生好听得过分,就像是天使在他耳畔低语。
不过亲手打造这些东西的欲望实在是太过强烈,在男人彬彬有礼的注视下,泰伦迅速回过神来,使劲点起了头:“当然可以!”
从那之后一晃过了两年。
男人通常只挑人流最冷清的时段出现,每一次光顾时,手中都拿着不同的图纸,请他制作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报酬也高得惊人。
男人的话虽然不多,但时间久了,泰伦偶尔也能与他攀谈上几句。他后来无意中知道了男人就是这些图纸真正的设计人,心中的敬仰更是绵绵不绝。
“先生,您又来了。”
看到店内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泰伦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使劲擦了擦手,惊喜地从柜台后迎了出来。
男人近一年光顾的次数降低了不少,这让泰伦难受了许久。毫不夸张地讲,他这两年生活里最期待的事情便是等着男人带着新的图纸出现。不仅是因为报酬高昂,男人需要制作的东西可不是机器随随便便就能生产出来的批量货,其复杂精巧的程度,只能由他这样技艺高超的匠人用双手来实现。这种无可替代被需要被肯定的感觉,终于让泰伦在晚年找到了作为一名铁匠的意义。
不过这位先生连续两个星期光临他的铺子,这可真是太少见了。
男人如往常那样在房间中央站定,沉默地点了点头。
泰伦在将眼睛落到男人身上的那一刻,便立刻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如果说原来这位先生的气质有一点阴暗和神秘,如同夜色下一道淡淡的影子,那么现在他身上溢出的则全然是森然可怖的黑暗。那双淡金色的眼睛死气沉沉,一点光都没有,望着它们,就如同望进了地狱。
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过几次社会动荡的泰伦很快镇定下来,心中反而升起同情。在这个时代,不幸总会以各种意想不到的姿态降临,就算是贵族和国王都不能幸免。
他更担心的是男人包裹在外的这种超然平静,他能感受到对方平静外衣的包裹下,似乎涌动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危险。
最可怕的暴行往往来源于理性,而非疯狂。
他装作没有发现男人的不正常,笑吟吟地与这位先生聊天起来,希望能将对方的思绪暂时从那恐怖的泥潭中拉出来:“上周给您打好的钢链,您用起来还满意吗?那样的粗细搭配那样的强度,嘿,您在整个欧洲可能都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做出来。”
听到泰伦提起链子,男人如死水一样沉寂的眼眸忽然搅动起来。
“哦,那条链子……您做的非常不错,我当然满意。”男人毫不犹豫地赞赏着,用手中握着的图纸轻轻敲了敲另一只手的掌心,接着话锋一转,温和的语气中陡然多了些四伏的阴沉,“只可惜我还未来得及使用,想要锁起来的东西就没有了。”
他微微一笑,将手中的图纸递了过去:“为此,我今天特地来拜访您,希望您能再帮我做一样东西。”
泰伦瞬间精神抖擞,迫不及待地展开图纸,也顾不上询问那条链子到底要拿来做什么。
来回细细浏览了一遍之后,他对着纸上的图案和尺寸有些不确定地问:“您这一次……是想做一个笼子?”
纸上画的毫无疑问是一个圆形鸟笼,笼外装饰的雕花精美得不可思议。然而作为鸟笼,这个尺寸实在是有些太大了,泰伦毫不怀疑就算是装一个人在里面生活都绰绰有余。
“是的,一个‘笼子’。”男人特地咬重了“笼子”的发音,似乎光是这个词滑过唇间就带给他了无限愉悦,他的嘴角露出一抹期待又略显梦幻的笑容,“我在第二页已经为您详细画出了拆解图,您只需要按照上面的指示制作出相应的部件就好,届时我会运走零件,在目的地进行组装。”
泰伦摸着斑白的胡子估算着工作量:“这个可能要费些时间,您什么时候需要用?”
听到这个问题,男人的眼色再一次暗下去,他沉吟了半响才缓缓说:“……并不紧急,不过还是希望您能尽力而为,越早越好。”
“没问题,最迟两个月内,一定会帮您做好。”泰伦豪爽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将图纸小心地收起来,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您是要饲养什么珍禽异兽吗?”
男人闻言倏然将目光投来,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泰伦,直到他的心底隐隐开始发毛,觉得是不是说了什么冒犯到这位先生的话的时候,对方这才重新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原来您也这么想……不,其实我只是想要用它来盛放我最重要的东西。”
这么大的笼子?这位先生的财富一定非常惊人。
泰伦暗暗咋舌,又想到那看似普通却暗藏种种玄机的笼子,他不禁感叹道:“原来如此,那样东西对您来说一定非常重要,看起来您格外在乎它。”
“当然,我爱她。”男人点了点头,掏出怀表看了看,“那么,我一个月后再来看看您的进度。”
男人说完抬手碰了碰帽檐,对着铁匠微微示意,身后黑色的斗篷翻起,他转身推门,高大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角。
当泰伦·勒夫瓦坐到自己工作的小凳上,拉起风箱吹旺炉膛内的火苗时,他忽然意识到那位先生最后说的是“她”,而非“它”。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在烘炉前僵坐了许久,最后摇了摇头。
大抵是听错了吧。
将所爱之人锁在笼中,那该是多么疯狂扭曲的感情啊。
他将那可怕的念头抛之脑后,重新拉起了风箱,嘴中轻轻哼起了最近风靡全城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唱段:
“……命运将你带到我身边,永远不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