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 3
在她面前的盒子里摆着三双鞋,每一双都如艺术品般美轮美奂,让人移不开视线。
左手起第一个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双淡粉色的缎面平底鞋,鞋尖用银色丝线绣着两朵缠绕怒放的玫瑰;中间的盒子里是一双乳白色的缎面坡跟鞋,贴着鞋口的弧度匝了一层薄薄的蕾丝,蕾丝之上缝了一圈白色的珍珠;最后一个盒子里则放着一双黑色的尖头皮面高跟鞋,鞋面上用泪滴形的钻石镶制了一整条如同橄榄枝叶的花纹,一直蜿蜒到脚腕的绑带上。
女人对于衣鞋珠宝的抵抗力总是差一些的,尤其在如此精致美丽的物品面前。
苏冉静静地欣赏了好一会儿,这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先生,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他蹲在她腿边,闻言略带失望又像是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您果然不喜欢这些俗品。”
苏冉急忙反驳:“您说什么呢?我很喜欢!”如果面前的几双鞋只能被称为俗品,那她在现代社会大概连俗品都没用过几个。
这难道是她这种平民和这个时代贵族的审美差异吗?
男人的眼睛被她的话点亮了:“您真的喜欢?”
“当然,这是我见过最漂亮——”
“那么,它们就是属于您的。”男人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话,面具下方露出的嘴唇轻轻扬起。
他拿起中间那只白色的珍珠鞋,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将它套上了她的脚。尺寸如同灰姑娘的水晶鞋,完美合适,不差分毫。
他的手掌托着她白皙的脚腕,明明黑色手套带着一种天然的禁欲气息,这一黑一白强烈的颜色对比却莫名让眼前这幕带上了一种桃色的意味。
心跳乱了一下,苏冉不自觉地抽了一下脚。
下一秒,男人就顺着她的动作放开了她。
“您还要试一试剩下两双鞋吗?”他侧过头来看她,金色的瞳孔里盛满纯然的欣喜,热烈如同五月盛开的玫瑰。
那喜悦纯粹得没有一丝邪念,刚才那一瞬间的暧昧粘稠仿佛也只是苏冉自己的错觉。
她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自己刚才荒唐的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
被拒绝的男人有些隐隐的失望,却细心地帮苏冉将另一只脚的鞋也穿上,然后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让她走了两步。
“很适合您。”他看着她脚上的鞋,低叹了一声,“现在,您该用晚饭了。”
被带到餐桌边的苏冉,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就莫名收下了她本想拒绝的礼物。
柔软的餐巾铺在腿上,银制餐具和水晶杯在蜡烛的照映下发出朦胧而晶莹的微光,如果忽略周围的环境,她就像坐在现代一家高档的法餐料理店里。
男人将盛着晚餐的托盘放到她面前,揭开保温的银质盖,一股让人食指大动的香气扑鼻而来。
摆在最中间的上好瓷盘里盛着一份浇着红酒酱的小牛肉,右手摆着一只与茶杯造型相似的汤碗,看起来像是一份蔬菜浓汤。左手的小盘中盛着几片切好的肉冻还有面包,果酱和黄油分别装在两个华丽精致的小碗中。
在经历过那几双华美鞋子的冲击后,这远超预期的食物已经让她没有那么惊讶了。她看着男人踱步走到了桌子的另一面,在她的对面站定,疑惑地问:“您不一起吃吗?”
“我已经吃过了。”他重新将她的酒杯斟满,推到她面前,燃烧的烛火在那张面具上明明暗暗地跳跃着,也将那双眼睛半隐在阴影中。如大提琴般动人的声线停顿了两秒,再一次拉响时带着明显的疑惑,“……您难道想和我一起用餐吗?”
又来了。
苏冉逐渐发现,这位先生会在一些极为普通的人情往来上展露出极不正常的笨拙和天真,就好像——
就好像他从未有过正常人的生活一样。
联想到他提过的从八九岁就开始的流亡生活,她不由自主地就对对方多了几分同情,还带了几丝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出自母性的怜爱。
“除非在您眼里我不配和您同桌吃饭。”她半开玩笑道。
“您说的这是什么荒唐话!”他立刻激动地高声反驳,“如果您不觉得对着我这张面具而大倒胃口的话,我当然愿意和您共进每一餐!”
男人激动的样子吓了她一跳,但感受到对方身上那即使戴着面具也遮挡不了的喜悦时,苏冉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虽然对她来说,她不觉得两人同桌吃饭是多么特殊的事情,但如果可以为对方带来哪怕一点快乐或是安慰,那么无论是多么细小的事情她都是愿意做的。
毕竟她欠他的太多了。
苏冉想了想,带着试探的口气询问道:“不知您还有没有胃口?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帮我消灭掉一半的食物吗?这份晚餐的量对我来讲有些太多了。”她俏皮地对着他眨了眨眼,“s’il vous plat?(求您了?)”
男人呆呆地望着她,一步一步,如同被灯火吸引的飞蛾,慢慢地走到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滚动的喉结上下翻滚,就像是他体内完全无法消化的情绪。
他开口,语气轻柔,如梦似幻:“当然,乐意为您效劳。”
整个晚餐的过程十分安静,两人也没有过多的交谈。
男人一直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情绪里,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心跳加快,莫名亢奋,让他根本尝不出这全城最出名的小牛肉到底是什么味道。他只想一直注视着这个坐在他身边的女孩,却又害怕自己肆无忌惮的目光会冒犯到对方。
苏冉没有太注意到男人的状态,全神贯注地品尝着这在十九世纪的第一顿晚饭。虽然早了两百年,但今晚这些食物的味道和工艺一点都不比她在现代吃到的差,足见此时传统的法国菜已经发展得相对成熟了。
直到杯盘碗空,苏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这才想起那被抛之脑后尴尬的下水问题。
没想到,在她的旁敲侧击之下,这个她最担心的事在这地下完全不是问题:在一个单独的石室里,她看到了接近现代的洗手间设计,不光有大理石的洗手池,一个浴缸,甚至还有一个冲水马桶!
“您简直是位天才!”苏冉拧开镀金雕花的水龙头,用手指摸了摸流出的干净的冷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您过誉了,这些并不是我自己的设计。我只是引进了英国那边这几年很流行的「水橱」的概念。”男人注视着她熟练开关龙头洗手的动作,心中对女子出身的疑惑一闪而过,“只是现在还没有来得及通热水,我一定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热水?您在这地下还装了锅炉吗?”苏冉再也忍不住,惊喜地叫出了声。
“锅炉?——嗯,是的,您可以这样理解。”被她的喜悦所感染,他下颌的线条也柔和了下来,嘴边浮起淡淡的笑意。
想到刚才男人给她展示的种种精巧的设计,虽然身处地下,但他的智慧已经把这里变成了十分舒适而又方便的居所。苏冉崇拜地仰起脸,感慨万千地长叹一声:“您绝对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建筑大师!真可惜您的才能只能隐藏在这地下,否则您一定能建造出流传千古的建筑。”
“有您的赏识已经足够了。”男人的眼睛闪了闪,难得地躲闪着她的目光,侧头露出的耳廓却有些发红,“在这里,您有任何需求都请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一定都会为您实现。”
酒足饭饱,现在又能愉快地解决个人卫生问题,整个人放松下来后,倦怠感一下子就席卷而来。
苏冉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接着他的话小小地调侃道:“那恳请这位无所不能的大师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吗?”
“差一刻十一点。”男人掏出一块金色的链式怀表看了看时间,将它从自己的马甲上解下递给她,“我想您应该比我更需要这个。”紧接着他又为没有舒适柔软的床铺招待她而道起歉来,“我本想把我睡觉的地方让给您,但实在怕吓坏您……今天出门时我已经为您订了床铺,请您再忍受两日。”
男人一直都用这与他贵族身份毫不相称的谦逊姿态对待她,苏冉隐约察觉到这大概来源于男人一直以来孤寂的生活而产生的对于陪伴的渴望。
这样的认知让她再次对男人怜惜起来。
“请您不要再对我道歉了。”她笑了笑,“毕竟我才是搅乱您生活,给您添麻烦的那个人。您也不想听到我一整日对您道谢吧?”
“当然不,请原谅我的疏忽。”男人说着又道了一个歉。
苏冉被他真挚的笨拙弄得哭笑不得,决定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您可以不用vous(您)来尊称我,直接用tu(你),或者叫我的名字就好。”
男人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低声问:“on peut se tutoyer,sue(我们可以用你相称吗,苏?)”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这普通的名字用他那样醉人的嗓音喊出来,都带上了几分华彩。
“当然可以。”她小小地花痴了一番,目光在他脸上的面具上转了一圈,忽然有一点好奇拥有这样完美声音的那张脸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是因为称呼变化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又或许是困倦放松了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先生,既然你已经决定在地下安定下来,就不需要遮盖自己的脸避人耳目了。你没有考虑过摘下面具生活吗?”
感受到那如水的温柔目光瞬间冷如寒冬的冰面,苏冉知道她踩到了对方的雷区,心中暗叫不好。
男人猛地向前一步,俯身将她逼至墙边,身上的气质陡然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阴暗而危险。
“在这里,你是我最尊贵的客人,我悉心供你差遣……只有一条!”他的脸停在她的眼前,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睛里跳跃的怒火和冷酷,那如同兽类的目光,下一秒就能将她撕碎。
“收起你多余的好奇心!”他的手隔着空气虚抚过她脸颊的轮廓,最后停在她颈侧,带着一种危险的暗示,“不要学潘多拉,打开那只充满灾祸的魔盒。”
她心脏一颤,手心里紧紧攥着那只怀表,几乎不能呼吸。
看到她安静迅速地点了点头,他后退一步,两人间剑拔弩张的压迫瞬间消失。
“我去给你拿毛巾来,你需要休息了。”他没有什么语气地说道,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苏冉看着男人疾行远去的背影,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
是她逾越了。
直到躺上那被男人铺得柔软得如同睡在羽毛的垫子上时,苏冉的思绪还是十分混乱。她翻了一个身,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那坐在书桌前书写的背影上。
情绪时而如火焰般热烈,时而又如寒冰般冷酷,前一秒露出孩童般天真质朴的眼神,下一刻又凶光毕现。
这真是一位神秘又矛盾的先生啊。
本以为会失眠,然而摇曳的烛光和潺潺的流水声编织成了一首强力的催眠曲,让她不一会儿就意识混沌起来。
睡着前她迷迷糊糊地想,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会不会就回到自己家中了呢?
或许这一切,本来就是一场过于逼真的荒唐梦境……
听到身后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男人放下手中的羽毛笔,无声地转过身来。
他从贴身的暗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瓶,小心地在苏冉的脸旁滴了一滴瓶中的液体,一股暗香霎时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男人收起瓶子,等了一小会儿,这才弯腰跪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次,他摘下了手上一直佩戴的皮手套,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手指缓缓地放到了女孩熟睡的脸庞上。
当指尖碰到那不属于他的温热时,男人终于抑制不住,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手指划过她的脸颊,落到她的耳边,一下又一下,他爱不释手地抚摸她的长发,金色的眼睛里又燃起了那让人心惊胆战,似乎可以焚烧一切的热烈。
“ma perle (我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