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Clue 9
在这句带着挖苦和赌气意味的话语脱口而出之后, 苏冉在迈克罗夫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一闪而逝的伤痛。
她的心脏也随之像被一只蜜蜂狠狠地蛰了一下。
她怎么可以对为了她连夜从伦敦赶来的迈克罗夫特说出这样的话?
这种渴望对方安抚自己,认同自己的想法,简直就像是在对着他撒娇一样。
“对不起。”苏冉抢在他有机会说任何话前迅速开口, “我失态了, 真的十分抱歉。”
她说着用手掌轻轻遮住了自己的额头,后悔地闭上眼睛。
阳光跳跃在迈克罗夫特深邃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之上,在他的脸颊上投下一片对比强烈的明暗光影, 将他的侧脸映照出大理石一样坚硬冰冷的质感。
苏冉的话宛如一盆凉水浇下,方才在心间烧得正旺的火焰在冒出一阵青烟之后悄无声息地熄灭,在听到那一声“福尔摩斯先生”的时候, 他的胸腔里竟然泛起一阵陌生的刺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后知后觉地发现, 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理智与冷静在方才莫名其妙地全部出走,因为她, 他居然展现出了连他自己都不为所知的一面。
迈克罗夫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量起这位撑着头沮丧地坐在他身前的小姐, 茶几上的玫瑰被曝晒出馥郁的香气,也似乎将眼前的一切罩上了一层朦胧而柔软的玫瑰色色彩。
他忽然想起了希腊神话里那位被众神创造出来,拥有一切天赋被当作礼物送给人类的第一位女性:伴随着她的美丽、聪明、好奇心而来的……却是那一只装满灾祸的盒子——她用魅力引诱男人,然后在他们的生活中引入无尽的欲望、痛苦和灾难。
这种类似于触碰到潘多拉魔盒一角的感觉, 让迈克罗夫特感到了一丝细微而真实的恐惧,他的眉间不自觉地隆起, 露出一条浅浅的沟壑。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 再开口时, 他的语调又恢复到了平日里没有太多起伏的克制:“刚才是我无礼在前,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
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马上礼貌地提出告辞, 然后在彻底搞清楚自己反常的原因之前都不应该再继续同这位小姐见面。可是,当他注视着对方消沉苍白的脸色,还有那道几乎消融在阳光里的纤细身影,他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牢牢地按在身下的扶椅之上,让他无法移动半分。
他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转身而去。
……
他不想。
心情稍稍平复下来的苏冉将遮住脸的手指放下,终于有勇气重新看向迈克罗夫特。
他给她的感觉,很多时候就像一块精确走时的机械表,精密,严谨,一丝不苟,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无论外界发生什么都难以干扰他的节奏。
一向沉稳理智的他对她的做法反对是如此激烈,在旁人看来,她决定帮助埃里克果然是一件难以理解又相当疯狂的事情吧?
但这是她可以诚恳面对自己,问心无愧的选择。
可是为什么还是有几缕不被理解的酸涩感,怎么都无法驱散呢……
苏冉眨了眨眼,努力用着轻巧的语气微笑起来:“既然如此,就让我们都不要再纠结这个问题,同时接受彼此的道歉吧,迈克?”
她放缓了语气,带着试探的意味,重新叫了一遍他的名字,试图将两人刚才的摩擦像一张书页一样轻轻翻过。
迈克罗夫特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拿起面前的茶杯,借着喝茶的动作垂下了眼。
在失去对情绪掌控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越线了。
这些本都是她的事情,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句话宣诸于口。
似乎只要保持沉默,就能模糊两个人之间的界限,让他对她的生活保留某种置喙的权利。
他觉察到自己这份不同寻常的古怪心情,一时却不敢轻易下定论断。
那张沉静如水的脸就如同一张毫无破绽的谜面,让人难以解读出任何明显的情绪。苏冉压下淡淡的泄气感,打起精神,笑着试图转移话题:“这次让你匆匆赶来,我心里还是有些难安。如果你没有紧要的事情需要返回伦敦,不知你愿不愿意在这里多待几日?
迈克罗夫特放下茶杯,对上苏冉饱含期待的视线。
他是需要返回学校上课的。
可是在离开前,他想要确保她的安全……更何况,她眼底深处那抹晶亮的期待是如此难以忽视,不遗余力地消磨着他本就所剩无几想要拒绝的想法。
迈克罗夫特沉吟着,最终,那双灰色的眼睛因为心中坚定下来的想法而重新变得炯炯有神。
“如果不给你额外添麻烦的话。”
他微微颔首,如愿地在她脸上看到了预想之中的笑颜,嘴角的线条也情不自禁地柔软下来。
“当然不会。”苏冉笑着使劲摇了摇头。
迈克罗夫特身上那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和值得信赖托付的可靠,让她在他身边时会不由自主地放松和感到安全。
她自私地想要这样的陪伴更久一些。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一个带着笑意的温和嗓音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插入了两人刚刚开始缓和的谈话,“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也同我一起分享一下吧?”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苏冉的心脏突的跳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控制不住地淡了几分。
她和迈克罗夫特同时转过头,看向门口这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莫里亚蒂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推开了房门,倚在门框上,正似笑非笑地望着相谈甚欢的两个人,那双眸子明明是饱含生机的新绿色,因为透过镜片而露出了一种无机质的冰冷。
他用手杖银色雕花的柄头轻轻敲打着左手的掌心,漫不经心的动作中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张力,似乎在下一秒就会将那一柄削铁如泥的剑从手杖中抽出来一样。
苏冉的神经顿时绷得如一张满弓,她抿了抿嘴唇,将那份莫名其妙生出的心慌完好地包裹在调笑的口吻中,不冷不热地刺了他一句:“巴黎这么快就偷走了你的礼仪吗,莫里亚蒂先生?”
和这门也不敲的失礼行为大相径庭的是莫里亚蒂脸上彬彬有礼的笑容,他在苏冉开口时就带上门走到了两人面前,先是优雅地转着手杖对迈克罗夫特欠了一下身,然后才转向苏冉,微微一笑:“抱歉,我习惯了。”
“……”习惯什么?不敲门就进她的房间?
搭在椅子扶手的手指慢慢收紧,她已经不想去猜测迈克罗夫特听到这句引人遐想的话到底会生出怎样的想法。她侧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莫里亚蒂,眼神中一半是明晃晃的警告,另一半是略带恳求的柔软。
“我不知道你和道林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要好了。”她用着轻巧的口吻试图补救道。
莫里亚蒂闻言偏了偏头,神情里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仿佛默认了她的解释。他笑着没有再说什么,在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茶几上摆着的支票之后,他踱步走到她的身边,将右手随意地搭扶在了她坐着的那张路易十五式的圆弧椅背之后,就像伸手把她半圈在自己怀里一样: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着急从伦敦赶来,看来是为我们带来了生意上的好消息。”
感受到莫里亚蒂方才无声的退让,苏冉低头摆弄起手中的茶杯,并没有避讳他稍显亲昵的动作,同时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
把莫里亚蒂和福尔摩斯放在一个合伙制里……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那想要赚钱的执念和对自己判断的自大,已经不是可以用naive来形容的了。
一张茶几,两把椅子,莫里亚蒂简单的姿势,一瞬间在三人之间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迈克罗夫特从刚才开始便静静地观察着苏冉和莫里亚蒂之间微妙的暗涌。
他没有忽略莫里亚蒂言谈举止中根本不屑于掩饰的宣示和占有,在莫里亚蒂站在她的身边同她一起面对他时,那带着隐约可见伤口的上扬嘴角几乎是带着某种炫耀的意味了。
他下意识地不想去推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两个人在嘴唇这样的位置出现同样的伤口。
真正让他感到十分在意甚至烦躁的,是当莫里亚蒂以一种强势的姿态进入她的私人空间时,在她泄露出的紧张和不安之下,唯独没有任何回避和逃离的动作。
或许连她自己都并没有意识到,她在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对方的存在。
一想到这位小姐有着明知道会丧失个人人身自由但还会去赴约的“胆魄”,那么因为某些“正当原因”而接受这样一个危险的男人留在身边,就是一件完全合乎逻辑的事情了。
迈克罗夫特在自己心中再一次感受到了那一股安静燃烧的怒火。
普通人做出愚蠢的选择往往是因为没有能力看见近在咫尺的危险。
可是她明明清楚地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怎样扭曲阴暗的灵魂……即使如此,却依旧选择用那双坦率真诚的眼睛,毫无畏惧地直视着深渊。
就好像他们和常人别无两样。
……但他们不配。
迈克罗夫特慢慢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对上了莫里亚蒂如同蛇类一样黏腻冰冷的视线。
她是那束明亮而温暖的烛火,吸引而来的不是扑火的飞蛾,而是一个个潜伏在黑暗之中贪婪又狡猾的掠食者。
迈克罗夫特在这一刻彻底做出决断。
如果想要保护她,那么对她的生活进行一定程度的干涉和控制,现在看来是不可或缺的。
他沉静地回视着莫里亚蒂,眼底某种明确而毫不退让的战意让对方危险地眯起了眼。
……
莫里亚蒂在第一次见到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时,就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淡淡的警惕——那是一种遇到介于同类和敌人之间异常不快的梗塞感。
男人的资料很快就到了他的手上:福尔摩斯祖上并不显赫,迈克罗夫特父母早亡,有一个刚进入公学读书叫做夏洛克的胞弟;他既不是伦敦社交圈的红人,也从未在学术界大放异彩,甚至在牛津剑桥的小圈子里也似乎显得过分低调,可恰恰就是这份几乎游离在所有焦点之外的“默默无闻”,却反而让莫里亚蒂更为在意。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更知道她对于挑选可以共事的人这一点有多么挑剔,她在看向福尔摩斯眼里闪动的光芒,几乎可以和在招揽他时相提并论。
在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拜访过受伤的她之后没过多久,他就从在苏格兰场买通的线人口中听到了福尔摩斯前去询问那晚事故的消息。他有绝对的把握对方并不会得到一点有用的线索,毕竟苏格兰场的低能让它只是一个任他摆弄打扮的布偶而已,但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问询行为的本身,就代表了对整件事情的怀疑态度。
如此他就愈发肯定,那一天一定是福尔摩斯在拜访她时,不动声色地在她面前挑起了她对他的怀疑。
就在他即将得到她的信任之时。
这个男人果然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莫里亚蒂一直很难比较出到底是哪一件事更令他生气:福尔摩斯对他计划的破坏,还是她对于那个男人近乎无条件的信任。
可不管怎么样,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来到她的身边,而福尔摩斯即便对她再过好奇和欣赏也只能留在英国,并且知趣地在之后的交往中也保持了礼貌的距离——他们之间来往的每一封电报内容他都看过。
无论是道林·格雷,还是后来出现在歌剧院那个戴着面具的法国男人,莫里亚蒂都从来没有把他们当作真正的对手。
他一直觉得自己稳操胜券。
……直到两天前。
巴黎目前还不是他的地盘,来往巴黎和伦敦之间的通讯每一次总是在到达伦敦之后才能周转到他手里,这中间往往会有一天到两天的时间差。所以等他知道苏向福尔摩斯“求援”这件事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他不仅让她在他的眼皮之下悄悄溜走,还没有任何办法安排“小小的意外”让福尔摩斯永远留在英吉利海峡的另一侧。
这样的失控感在她的病床边看到那个被她召唤而来全心全意信赖着的男人时,彻底变成了一股想要摧毁一切的怒火——
她不仅仅信任那个男人,还在他面前流了泪。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她,所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只要福尔摩斯继续选择继续静观其变,那么一切都不算太糟。
但他并不会抱有这样天真的设想。
他们这类人,怎么可能抵抗住那样的诱惑。
就算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隐藏得再好,他还是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果不其然,这一次莫里亚蒂清晰地在福尔摩斯眼里看到了他预期中冷静而坚决的对抗之意。
他有一丝兴味,但更多感到的却是威胁。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是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对手」的难缠对象。
是时候剪下他的玫瑰了。
当莫里亚蒂听到苏冉邀请迈克罗夫特在嘉布遣11号住下时,那个没有温度的笑容里充满了无限的柔情。
……
苏冉在退烧之后恢复得很快,在向塞弗医生咨询过埃里克的伤势之后,“搬家”的日子定在了两日之后。说是搬家,其实只是住进去而已,她甚至没有太多行李。
既然是“她”的房子,那么除了养伤的埃里克和以客人名义借住的道林,苏冉几乎是怀着某种近似破罐破摔的心态故意当着莫里亚蒂面邀请了迈克罗夫特前来做客。她本来还有些担心迈克罗夫特会拒绝,但没有想到他竟然没有太多犹豫便答应了。
除了在交易合同上签字之外,她对房子和佣人的事情没有插一点手,甚至没有细问莫里亚蒂到底是如何同夏尼伯爵解释这一切的。
虽然努力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态度,但到了搬家那一天,一想到从今日要开始面对的生活和晚上的小型宴会,她还是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便借着与杜巴有约的借口,想要从酒店逃出去透透气。
她承认她确实是故意挑在这一天搬家的,但到了最后,和她同行的还是多了两位先生。
她享受迈克罗夫特的陪伴,她也实在做不出将客人晾在一旁置之不理的事来,而对她身体健康依旧担忧的道林在听到她的目的地是一间画室的时候,更是摆出了央求的姿态,请她带上他一起前去。
跟在她身边,总比让道林和埃里克单独相处要好。
抱着这样的想法,苏冉欣然应允。
在这一场对话结束之后,她下意识地去看和他们一同吃过早饭待会要返回学校的莫里亚蒂。自始至终,他都温和有礼地微笑着,甚至在她看过来时,颇为体贴地祝他们今日有个好时光。
苏冉感到右眼眼皮隐隐发跳,在走上马车前,她突然转过身,直直地看进莫里亚蒂眼睛,轻轻地再次确认道:“今晚的宴会你会来的吧?”
莫里亚蒂嘴角的笑意在这一刻似乎真实了一些。
“当然。”他点头,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扶上了马车,“晚上见。”
作者有话要说: 道林:福尔摩斯嘴里的“他们”,难道不包括他自己吗?
莫里亚蒂:你说呢?(微笑)
埃里克:……(不屑回答)
因为身体原因好久不见,消失的四周的更新,会在未来一个月陆续补上。希望大家和家人抑或是朋友,度过了一个健康而快乐的春节,也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事事顺心,得偿所愿。
去年发生的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就是开文遇见了各位,虽然从未相见,但大家愿意看这个故事,持续地支持我,我真的心怀感激,一直都有一种神交的情意。虽然可能这只是作者的一厢情愿,但是趁着这个机会还是想把这样的心意传达出去。谢谢大家。
我会保质保量并且加紧速度写完这个故事的。如果写崩了,请严厉地骂我。新的一年也请多指教!
感谢在2021-01-24 13:05:17~2021-02-19 13:46: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寧君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锅包肥翅 101瓶;谢堂燕 40瓶;樱十又、歪歪踢 10瓶;讨厌熊孩子 8瓶;缓、苗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