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甄暖点头：“啊。我听说过的。老师的女儿叫白果，出生时银杏叶子黄。如果活着，应该比苗苗大不了几岁。”
“好，”他顺从又迁就地答应，“下次提前和你说。”
平时不觉得，只以为他的眼像鹰。此刻近距离被他赤诚专注的眼神盯着，才发觉异常纯净。像清澈的水底，里边还映着她戴着口罩的影子，懵懵的在发愣。
甄暖淡淡道：“同样，也是掐死的症状。”
“死者外阴有青肿挫伤，内阴撕裂……”郑苗苗在死前被性侵了。
“对。是赛洛西宾，行话叫蘑菇。口服后，人会出现幻觉，看见诸如红色紫色之类明亮温暖的色彩。晕眩，幻想并回忆过去。体温升高，血压升高，心跳加快。”
即使现在是冬天，毛衣里边也会穿一件。
尸体在水里泡过，体表留下的信息少之又少。
“甄暖医生和她的助理们完全有能力把苗苗遭受的一切都查找记录下来。如果你有疑议，等尸检报告出来，可以以死者家属的身份提出质疑。但在尸检前提出，我拒绝。甄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法医。请你相信她，像我一样相信她。”
“就……就闻……闻得到了呀？”言焓学她。
小松恍然大悟，大伟却不太明白：“干溺死？”
甄暖很快收回心思和视线。
她担心地看看言焓。他一副毫不受影响的样子。
甄暖不太明白，微微拧眉，问：“为什么？”
她不会谈恋爱，不懂经营和维系，甚至连基本的配合都不会。她是一块捂不化的冰，会把男人的热情浇灭，透心儿的凉。如果注定失败，不如不要开始。
言焓弯唇，稍稍倾身，伸手捏一下她的手心。
（白水河在誉城境内这段冬季不走船。死者身上有螺旋桨伤痕，可以查案发地上游停靠和搁浅船只的河段）
他的指尖是熨烫的，从她耳朵边边上掠过，带子挽在她耳朵后。一瞬间，她的耳朵像被什么东西烫到，火辣辣的。
甄暖把头发和头皮清理一遍后，发现了七八粒白色的粉片。
言焓却不慌不忙地直起身子，看向门外，和那人聊起天来。门这边的缝隙里，他的手臂没有松开，仍然把甄暖圈禁着。
裴队常年调查绑架案强|奸案，对这类药品很熟悉：“赛洛西宾在誉城的毒品市场并不常见，范围较小，侦察起来难度不会很大。过会儿出去，我们叫上几个缉毒队的同事一起。”
甄暖脑子里的思绪烧成了灰，偷情只怕也没这个刺|激。
小松不好意思地耸一下肩膀。
“你总是……”她像一只小小的困兽，羞得无地自容，嗡嗡地有些委屈，“不经我允许就……你干嘛总是摸我……”
他更深地低头，遮住了她头顶的光线，空间狭窄得她无法呼吸：“忘记了？”
小松：“如果落水时人活着，吸入河水，水里的硅藻会扩散到全身。可如果落水时已经死亡，硅藻有可能通过鼻子进入肺脏，但不会扩散至全身。”
“小猫儿，你别往心里去。林老师和郑老师不是不信你。林老师和郑老师一样，多年前女儿意外死亡，估计触及了她的伤心事，她才帮着郑老师。”
不过，跟着队长肯定没问题的。
甄暖收拾好纷乱的心绪，继续检查。
死者的头发脱落了大部分，头皮肿胀发软，无法用剃刀。
“沾附的纤维也提取比对，材质较粗，不是衣服，也不是布袋。具体的类型还不确定。不过，只要我们找到嫌疑人，这些确凿的证据就可以把他们定罪。”
她想找言焓商量退出。可去了之后，无意间听到言焓和郑容教授的对话。
她鼓起嘴巴，往室内走。
可言焓拒绝。
第一步的尸表观察进行得格外缓慢。
甄暖跟在最后边，看着言焓，欲言又止的。
言焓看到第6条时，说了句：“凶杀行为是突发性的，嫌疑人年纪不大，不超过25岁。”
身后却传来言焓要笑不笑的声音：“洗不掉的。至少三天。”
甄暖轻轻蹙眉，这种案子的嫌疑人，很难找。
他摁住门板，低头轻笑：“有话想和我说？”
根据回避规则，他不仅不能负责解剖，这个案子相关的一切调查取证程序他都不能参与。尽管郑容竭力争取，但言焓没有半点让步。
“是吗？”他低头贴过去，“我闻闻看。”
大伟“哦”地点头。
甄暖要小心翼翼把保鲜膜撕下来，那层膜和腐烂的皮肤紧贴太久，好几次都连带着把死者的皮肤撕下来。几个人忙活了近二十分钟，才把保鲜膜完全剥离。
小松奇怪：“咦？这是溺死的症状啊。”
言焓插兜走在她身边，眼里隐约的笑意一刻没消。
他一愣，轻轻笑出了声：“甄暖，你这么可爱，心都要化了。”
“是啊。虽然白果的死是意外，但丧女之痛她感同身受，才支持郑老师。郑老师他也不是不信你。苗苗才14岁，那么乖，郑夫人又命悬一线，郑教授迫切想找出凶手啊。”
她吓一跳，慌忙转身看他。会议室里都是人啊！
她暗想，他应该是一个可以把生活过得很有品质的男人。
鉴定死因，也是同样的道理。
言焓淡淡地笑了一下：“经验。”
他黑色风衣立领里的白衬衫领口竖直笔挺，内侧也异常洁白。这在忙碌得脚不沾地的单身刑警里，很罕见。
“……”甄暖知道，很多时候，他都有他的理由，只是他懒得和她讲。
言焓静静听着。
她瞪眼看他，发觉他离自己太近，又赶紧低下头，进也不得，后无可退，她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是真的喜欢队长，很喜欢呢。
言焓！你怎么不去死！
准备出勤，大家陆陆续续往外走。
言焓：“难道我要来个吻手礼？”
“已经没那么臭了。”甄暖争辩，“不靠近根本就闻不到。”
她说完一大串后，又轻轻道：“不过，干性溺死的说法，现在学术界还存有很大的争议。”
言焓“嗯”一声，一边摘着口罩，目光落在她脱手套的手上，渐渐，敛起了眉，问：“你只戴了一双手套？”
……
一秒间，他便轻锁双眉，一丝不苟。
除去保鲜膜后，尸体的恶臭愈发浓烈。即使开了排气扇，臭气也无处不在，戴了口罩都挡不住，熏得甄暖直恶心犯晕。
甄暖毫无准备，就见从头顶落下一片白色。
（以上为机械性致死症状）
“哦……”甄暖眨巴眨巴眼睛，“我懂的，你不用担心我，我心态可好啦。”
没有恩怨和仇恨，也不是为钱为财，随机抓人的嫌犯，很难找出和犯案者有关的线索。
甄暖一点儿不怪两位主任，相反，她压力极大，怕自己做不好，不能帮到郑教授和苗苗。
……
他抬手理了一下她散落耳边的碎发，她的目光跟着他的手指走，微微发颤。
“嗯。意思是死者落水后，没有吸入太多的水，而是因咳嗽或恐慌，引起反射性痉挛，造成急性窒息；或刺|激引起反射性迷走神经抑制，导致心跳骤停。年纪小的孩子容易干溺死。”
言焓余光里瞥见她纠结懵懂的表情，弯了弯唇角。
dna检测结果显示死者正是郑苗苗。案子也改由二队和一队联合侦办。
很多外伤是死后在水底造成的，而真正在生前造成的伤都淡去了。
“下结论不能从单一的现象来，而应该从多个现象推理。”甄暖观察着死者的另一只耳朵，慢慢说，“比如干溺死。”
3落水时已完全死亡。且排除溺死。
甄暖沮丧了脸。现在去戴，还得换手套。
言焓走到门口，突然一手握住门沿，一手把身后的甄暖拎出来，猛地摁到门板上。
正说着，徐思淼大步流星，一脸灿烂笑容地走进来：
（确定是人为掐死）
“言队你找我……”他一刹那间皱了眉，表情扭曲，“卧槽，什么味道？！”
隔着宽大的会议桌，言焓看懂了她的眼神，却只是唇角散漫地一勾，又继续看资料了。
甄暖和助理们一根一束地拔。这个过程并不困难，头皮很软，拔头发就像拔刚栽下去的水田秧苗一般简单。
他抬头看甄暖，“你这里写着第7条，7死者体内有迷|幻|药？”
她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口罩，朦朦胧胧，听上去比往常更柔软，但不会给人不信服之感。
“……”甄暖脸灰掉，瞪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只戴了一层口罩，差点儿要死。”
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那人终于走了，言焓回头看她，她的脸烧成了小番茄，红扑扑的。
2由于在水中遭遇过螺旋桨，岩石杂物，及乌龟甲鱼，郑苗苗从头到脚都有割伤、划伤和动物咬伤。
皮下肌层有出血迹象。甲状腺、喉头粘膜、咽部粘膜及舌根都曾有淤血和灶性出血的痕迹。
甄暖把整理出的尸检要点给一众刑警同事们看。
“……”老白拧眉，不乐意，“谁说你是小白菜，你是小猫。”
由于气味太重，他戴了大口罩，只露出一双沉黑而锐利的眼睛，看上去比平常冷漠疏离很多，气质愈发难以接近的样子。
他什么也没说，就那样看着她无声的笑。
她纳闷：“我就一双手，难道还能戴两双？”
可是，她依然对稳定亲密的恋人关系感到畏惧和恐慌。
在确定死亡时间时，任何单一的现象如尸僵尸斑都是不准确的，往往需要多方面深层次的检测相结合。
老白听了消息，跑去安慰甄暖：
他并没觉得不妥，微微俯身，从她肩膀后探头到前边来，漆黑乌亮的眸子一瞬不眨盯住了她。
继续往下。从郑苗苗的指甲缝里抠出一点皮肉组织，又照例把她的体下毛发收集。
“嗯。天然的证据是改变不了的。”甄暖道，“记得送一份肺部样本给微生物实验室，让他们分析硅藻，精确死亡时间。”
他欺下身子，目光与她平齐，原本想说什么，看着她的眼睛，却都忘了。
林画眉老师于心不忍，有些动摇。
甄暖吓得魂飞魄散。
……
（死者生前被捆绑，且遭到性侵。但没遭受性|虐。）
……
走到会议室门口，正好看见言焓低头翻看着资料往这边走，她赶紧凑上去。
“……”甄暖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要这样。”
“这好像是……墙壁上的涂料块儿。啊，很可能来自她被迫害的地点，那里的环境应该不太好。……转交痕检实验室。”
她一吓，赶紧后退拉开和他的距离，结结巴巴道：“近……近了就……就闻得到了。”
甄暖看向言焓：“队长，病理实验完成了，我就写报告交给你。”
言焓歪头看着她，定定半秒，手指朝她脸上伸了过来。
他们在膜上发现几缕衣服纤维和模糊的指纹，可能是凶手在束缚死者时留下的。
“……”
甄暖不解，四处嗅了嗅，猛地发现在解剖室里呆久了不觉得，刚才一路随行的正是她手上的恶臭味。
“从死者指甲缝里的皮肤组织提取了dna，同样没在dna库里找到匹配结果。
甄暖听出最后一句话的弦外之意，她不觉得委屈。教授的心情她能理解。
甄暖花了近三个半小时，才对郑苗苗完成尸检。
可是……
他的手腕处，黑色的风衣袖子里边一道硬朗而紧致的白色衬衫袖口，莫名有骨子淡淡的风雅。
整个c-lab的气氛都很紧张，甄暖也忐忑。
小松：“我们以为你知道嘛！”
一切只在一两秒之间。甄暖的心是凝滞的。最近，他是不是总在工作中“调戏”她？
甄暖掀起郑苗苗的眼睑：“眼粘膜，眼结膜有尖形、淤形出血。”
言焓听了脚步声抬头，见了她，先是愣一下，随即跟躲瘟疫一样立刻后退一步。
“我举这个例子只是为了说明，判断死亡一定要多方面找现象。”甄暖认真道，“比如硅藻测试。”
5喉部受损严重，环状软骨及两侧的甲状软骨上角骨折。腭下小舌骨角骨折，气管软骨骨折。
甄暖检查死者的耳朵：“耳膜没有破裂出血。”
甄暖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敬意和佩服，boss都能克服艰苦环境，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层次分明，视觉效果很不错，看上去品质气质俱在。
“呃……”她被他圈罩着，她脑子里一团浆糊，呐呐不能言。
（凶手掐人时，太过暴力，用力过猛）
甄暖有些不满：“需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吗？幸灾乐祸。”
来之前彷徨和不自信的心思烟消云散，她下意识握了握拳，这次，她绝对不能辜负言boss的期望。
很快，会议室空了。只剩他们两人。
6颈椎棘突骨折。
或许因为性质不一般，这次解剖，言焓来旁观了。
这种“我知道可就是懒得开口告诉你”的态度，真是太欠抽。以后都不想和他讲话了。
……
郑容嗓音沙哑而稳健：“我只是想找出杀死苗苗的凶手，亲自把他抓出来。我不想遗漏掉任何一点细节。”
言焓眼神往她手上瞟，她的手皱巴巴的。
4手脚四肢、背脊腰部都有皮下挫伤。性器官有撕裂伤和挫伤。
“是哪个意思？”他话没落，门外有人呼：“言队……”
大伟开口了，声音透过口罩模糊不清：“还好我们事先想到，戴了两层。不过戴两层都还是闻得到一点。”
甄暖真想变出猫爪挠死他！
甄暖诧异地立在门边，一颗心在胸腔里突突直窜。
言焓含着笑，不慌不忙看她着急哄哄的局促模样。
这时，郑容教授提出一个惊人的要求，他要为郑苗苗解剖遗体。
徐思淼捂住鼻子逃命般退回门边，一脸摧残至深的表情：“what the fuck！”
关小瑜那边也有发现：“保鲜膜上的指纹已恢复完毕，目前还没在指纹库里找到匹配的结果。凶手没有前科。
1郑苗苗死亡20天左右，遇害日期在11月15-17号。
甄暖掀开死者的嘴，一大股恶臭，她被刺|激地皱了眉，后退一大步。
一结束，小松和大伟都如同跑了马拉松一样瘫进椅子里伸展全身，腰酸背痛。
甄暖瘪瘪嘴巴，眼里有一丝丝不满的抱怨。
她琥珀色的眼眸像小小的猫儿一样，湿润而柔软，他一时不知怎么想的，食指微曲，刮一下她软嘟嘟热乎乎的小脸，然后，他笑了，笑出了白白的牙齿。
“不是溺水？”小松道，“不然，水压会压迫耳膜。”
甄暖背脊僵直，脸被口罩捂着，没人看得到她惊讶又慌张的表情。口罩下方，她的脸成了小西红柿。
她正纠结时，言焓动身去柜子那边，拿了张口罩过来，甚至没提醒她，抬手给她戴上。
她惨叫一声，冲到水龙头边洗手。
对面的小松和大伟像两只自己玩耍的呆鹅，丝毫没注意这边。
她咬咬唇，湿亮的眼眸望他半刻，终究是难受地低下头：“队长，我以后想一个人，我没准备谈恋爱。我不适合谈恋爱。你……你放过我吧。”
刚才他是从背后牵她，不会有人看见，可甄暖还是羞得脖子红了。队长最近越来越……不正经。她在心里泪流满面，不知下次他的手会抓她哪里。
“洗了多少遍？都快赶上死者的手了。泡成这样也不见得有效果。”
白纸的光反衬在他脸上，白茫茫的。
“队长，你……不要这样。”她鼓足勇气。
因她一身白大褂，清丽而庄素，干净洁白的口罩遮住太过漂亮的脸，只留笔直而认真的眼神。这样一来，格外冷肃而有权威。
咫尺之近，甄暖屏住呼吸。
“我知道的。”甄暖认真道，“郑教授做了一辈子法医，是病理学专家。论经验和能力，我在他面前就是颗小白菜。”
她被他看得发毛，心扑通扑通乱跳。隔得那么近，他的眼睛漂亮极了，清黑漆漆的，像沉在水里的黑玉。
大桌子另一边，二队的队长裴海看着报告，低低地念：“放射性免疫测定……气相色谱—质谱分析法，”
“已确定水塘不是抛尸地，我叫了徐思淼过来。等你和微生物实验室那边计算出落水时间后，让杜衡和徐思淼根据水速和水底实况模拟出落水地的范围……”
她清理好一切回去办公室时，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尾随着她。
言焓不徐不疾，礼貌却含着不容否认的力度：
言焓才摘到一半的口罩又重新戴回去。
甄暖莫名其妙，总觉得他那眼神有些不怀好意。
其他刑警也点头赞同。
下午，甄暖去送报告。
队里的单身男人都很少穿白衣服，更少穿衬衫，因为没时间也没精力洗那么干净。可言焓似乎对白衬衫情有独钟。
他食指和拇指伸过来，拉了下套在外层的那张口罩。给她调整好，他冲他眨了一下眼，转身走回原来的位置。
言焓在她面前一贯没什么好话，没想背地里却如此维护她。
回到办公室，言焓给她交待事情时也不摘口罩：
“不要怎样？”他慢条斯理。
甄暖吓得一声惊呼，极低，像猫咪。她被自己的声音羞到，立刻捂住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惊吓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