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她站在原地揉眼睛，很困的样子，没看见他。她揉完眼睛，手垂下去，缓缓低下了头，站了半秒，人忽然就轻飘飘地朝前倒去。
她心头一动，突然想说什么，可还未开口，看见小西跑出医疗中心来。
倒是他手边的玻璃瓶子换来换去，总是热乎滚烫的。
又是匆匆告别。
有次做反刑讯训练，教官逼供他，皮鞭抽，电棍击，一针管的毒药往手臂里注射，人窒息抽搐得生不如死。他是真受不了了，真哭了，嚎啕大哭，哭得眼睛都快渗出血来。
那年，他多年轻啊。
许沁望着四周的废墟：“可现在变成这个样子。”
他眼神短暂移开又落回到她脸上：“出去走走。”
一队特种兵收了工，从一旁经过。
宋焰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一天都觉得每分每秒被拉得无限痛苦漫长，像是在地狱里被油炸煎熬的厉鬼。
宋焰定定看他一眼，看得童铭心里发毛几乎就要把烟还回来时，宋焰放过了：“行吧。”
才想着她就出现，宋焰也愣了一愣。
宋焰没吭声，有了心事。
宋焰低着头，淡定看着她这一串动作，待她从惊醒之中平复下来了，问：“很累了？”
她问：“你什么时候当的兵？”
“什么？”许沁扭头看他。
陆捷叹了口气，突然间有些伤感，为各自的命运。
冬夜里的风吹着，清冽而沁人。难得的是，天上有一轮圆月，月光皎洁宁静。
宋焰稍稍意外：“她在那儿干什么？”
阳光照进窗子，洒在宋焰沉睡的脸上。
宋焰说：“会重建起来的。”
宋焰：“行。”
宋焰眼神扫一圈，明白了，略略一笑。
陆捷：“……”
他上下打量宋焰，转移了话题，“这是怎么了？也来救灾？伤得重不？”
“我得走了。”
他要的不是镀金，是真金。
宋焰抬一抬眼皮，眼神锋利，一众小伙子闭紧了嘴。
宋焰笑了笑：“可以这么说。”略一停顿，“其实还有一样。”
她转眼又见宋焰的脸近在咫尺，隔得如此之近，她吃了一惊，匆忙退后一步。这一退，撞翻了他手里的水杯，水泼洒出来。她又立马拿纸巾给他擦袖子，忙乱不堪。
更多的时候，他看见的是许沁匆匆忙忙的身影。
宋焰显然比他沉稳冷静得多，他淡笑看着他，答：“余震，被房梁砸了。”
这次地震，似乎各路的军人都来了，空降兵，特种兵，炮兵，装甲兵……
“好。”他的回答。
“等回帝城了，再见面吧。”
在救人的间隙，他也会无意识留意身边擦肩而过的其他军人。
宋焰一怔，如同条件反射，迅速就大步赶过去，挡在她前方。
去了才知真不是人待的地儿。
几人交换眼神。
宋焰不自觉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许沁正好撞见，莫名觉得他回头时的眼神太过复杂难辨，可她一时也揣摩不清。
她点点头，抹抹脸：“吹个风清醒一下。”
他不愿多提，陆捷便搁下不问了。男人都好面子，对再亲的人也有不愿揭开的疤。
陆捷立时打住，人一冷静一思索，就意识到唐突了。
要不是为了回去见她，光明正大地去见她……
一个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被折磨得成天惨叫不断，哭爹喊娘，骂先人骂祖宗，什么脏话都往外飚。
“记得。”
他双臂微微张开，端着杯水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整个人动弹不得，唯独喉结上下翻滚了一遭。
两人只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许沁双手插|进兜里：“我先走了。”看一眼宋焰，“你好好休息，别讲太多话。”
陆捷也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心酸。
小葛帮腔：“在医院门口就碰上她，特着急。”
告别了小葛他们，回到医疗中心。
许沁看着，心里也有些触动。
毕竟，那段日子，他虽从不回想，却也一刻不曾遗忘。
宋焰报了部门，电话号码。陆捷也交换信息：“以后咱再联系。一定联系。”
能下床后，医生让宋焰时常在医疗中心内走动。有一次经过大厅，他看见许沁坐在地上，头靠在墙上就睡着了。
她跑到他身边，脸颊发红，喘着气，眼睛很亮：“宋焰。”
许沁：“……”
他回头看宋焰。
当年，军校读到一半，他主动申请进军队历练，老师说他有志气有想法，可得知他要去边境特种部队时，又劝他，想升官去普通部队镀镀金就够了，边境太苦，不是人去的地儿。
他还没走近，外头有伤者送进来，她被惊醒，立即就起身去接人。
陆捷面色稍稍吃惊，迟疑一两秒了，问：“当年——”他话问一半，看宋焰态度。
她一头栽在他肩上，睡着了。
陆捷正琢磨如何转圜，这时走廊里有人喊：“许医生？”
他回头看她。
两人有一会儿没说话。
当年两人是真的亲，此刻见到也是真的喜，可这么多年横亘在岁月里的，也是真真实实的无奈。
要不是想着她……
李成这小屁孩还有心思刷社交网络，看媒体报道的地震感人事件，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空荡的小镇上空有轻轻的回响。
“不严重吧？”
宋焰问：“那孩子的爸呢？”
她一愣，扭头看他，他也看着她。夜里，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深，而静。
陆捷得走了：“把你联系方式给我。”
他垂眸看一眼她的脑袋，空闲的手动了动，想拍拍她，手还未靠近，她突然惊醒过来，人立刻站直了左右看，以为谁叫她工作。
“找你啊。我看着是哭了。”
日训练18小时只是基础，负重拉链30公里也只算小菜一碟，13小时扛原木行军，10公里涉水涉泥，再脏再臭的水往鼻子里灌也不吭声，全身泡皱皮第二天还得继续。
和她在一起的一切，他都记得。
宋焰：“怎么？”
童铭也小声：“消防员和医生，很配的。”
那次春游，最深刻的回忆莫过于他们走过一座长吊桥。他故意吓唬她，把吊桥摇晃得老高，跟荡秋千似的。她抓着铁链尖叫，裙子像花儿一样在风里飞舞。此刻回想起，他还记得那时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闪闪的像银色的镜子。
宋焰沉默，从烟盒里掏出根烟来，还没放到嘴里，童铭一把夺过去：“身体还没好呢，不能抽烟。”
许沁快步走到大门口，回头，见宋焰还在月光下，她的心再次一动，压抑不住了。她吸一口气，突然就喊出声：“宋焰！”
留给他们叙旧的时间不多，腰间的对讲机响起来，上级下达了命令。
“消防员。”宋焰说。
可他没有。
“嗯。”
宋焰：“……”
许沁走了，陆捷摸摸鼻子：“我太激动了。”
“死不了。”
他看着她：“嗯？”
或许隐约意识到，这话问出便是刀。
没有多的安置房，只能就地而睡。军人们都累惨了，也顾不上，此刻缩在被中蒙着头，仿佛感受不到夜里的北风。
“女人。”
“我们来这儿春游过，记得吗？”
李成：“队长，你手术后好像脾气好了点儿。”
宋焰：“……”
“你——”
之后几天，望乡的救灾工作依然繁重，宋焰和许沁再没说上话。不是她来的时候他在沉睡；便是他醒的时候她在忙碌。
“还好。”许沁说着，忍不住捂着嘴转过身去打了个哈欠，回头时，眼睛里边水气迷蒙的，看着他。
宋焰在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他若有所思，站在走廊上正喝着水，一旁传来脚步声。
一堆男人起哄：“哦——”
医疗中心旁是学校操场，搭建着成排的灾民安置房，房里一片黑暗。深夜，大家都睡了。
杨驰凑到他跟前：“哥，那天你被埋的时候，那许医生也在。”
他扭头，正好就见许沁揉着额头上了走廊。
有一次她来，碰到他是清醒着的。但医生在给他做检查。她站在门外等了半晌，还未等到医生离开，她因急事而先走。
大伙儿都有些感叹。
“十八九岁。”宋焰答。
宋焰也去看过小葛他们，大伙儿都瘦了一圈，连狗都瘦了。当时已近救灾尾声，众人有了短暂休息的时间。
陆捷听言一顿，眼睛有些湿润，说：“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哪里会想到能在这地方见着面。当年……”他话问到一半，卡了壳，那不光彩的晦涩过往，此时此地不该提及，
感冒发烧蹭破皮肿了扭了都不是伤，上阵了照样往死里虐。
小葛说：“我们那天救的那个婴儿出名了，救他的许医生也出名了。”
李成举手：“那个护士小南借给童铭的。”
宋焰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暖烫的玻璃瓶子。他望着天花板，眼神放空了。陆捷的突然出来把他封存的过去拉开了一道小口子。
辉煌与血汗，雄心与壮志，于他，还历历在目；而于这世界，不过是消失在时间里的一粒细沙，无人知晓，也无人再忆起。
身体依然疼痛虚弱，人也昏昏沉沉，再次陷入昏睡之际，思绪却不经意飞去了远方。
陆捷看一眼门口，许沁离开的方向，此刻已空空无人。有一瞬，他差点儿脱口而出：刚才那位呢，也过去了？
杨驰：“哥，她好像喜欢你哦。”
“还在，是个当兵的。这次也在救灾，出事时在执行命令，没法救他妻子。你看。”李成把视频给他看，屏幕里，一个穿迷彩服的男人抱着刚出生的婴儿，痛哭流涕。一旁的记者们也在抹眼泪。
那双眼睛黑黑亮亮，因含着水，有些懵懂纯真的意味。
最后还是咬死地熬过去了。成了那批学员里最优秀的一个。
“哦。”她没觉异样，又说，“我听人说，对男人存在普遍而致命吸引力的东西，除了车，就是军装。”
都在报道医生和婴儿，关注消防员的声音弱很多，但大家都不介意。
“望乡以前很美。”
那时他野心太大，做梦都想着出人头地，看一眼她的照片人就快疯掉。
“……”宋焰问，“这手机哪儿来的嗯？找老乡要的？当心我罚死你。”
病床上，宋焰正盯着他的军装看，被发现了，问：“装甲部队？”
宋焰把这事儿撂了过去，说：“你小子，好久不见。”
陆捷：“诶。”
操场旁还有一大片空地，成百上千名士兵排排整齐，盖着统一的迷彩被，幕天席地，睡在风露里。
她朝他跑过去。
陆捷点点头，顺口便问：“你在哪个部队？”
许沁望着那轮月，想了很久，终于决定要说什么，可一开口，说出的话却转了一道弯：
更别说极限搏击一个个打得比黑市拳击还惨，高塔垂降高空跳伞教练直接拿脚把人往下踹，耐力训练人捆了手脚就扔水里。休息时玩击鼓传花，拿真手榴弹传。砖头也是真往人头上砸。
宋焰扯起唇角笑一笑，风淡云轻，摇了摇头：“过去了。”
陆捷匆匆走了，病房回归安静。
“去吧。”
童铭满脸通红。
宋焰笑了一下：“你小子穿这身，好看。”
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宋焰及时开口，说：“这位是许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