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宋焰停下，似乎叹了口气，才回头，表情依然不太客气，说话也还是讽刺：“又要报答救命之恩？”
而身旁的护士小东无人管护，被伤者家属推搡着扑上了那根针。小东的手啪的一声摁在床沿上，抓住了那枚暴露的针头。
“赔偿谈好了？”许沁问。
宋焰极轻地扯一下唇角，转身趴在床上，做个配合的伤者。
许沁一愣。
“赔偿？”民工小弟想了想，明白过来，爽朗笑道，“医药费他们出，还给我出了修摩托车的钱，够啦。我这不好好的么，没病没灾，不用赔偿啦。”
听上去危机四伏啊。
两人又无话了。
许沁默了一会儿，问：“小东呢？”
小东凄惨地尖叫一声，迅速抽回手，一滴鲜血从她指尖冒出来。
许沁手指一下一下抠着剪刀，片刻失神又迅速回神，想淡笑一下没笑出，嘴唇动了动，终究也是无话可说。
许沁：“刚跟小西跑哪儿去了？”
许沁：“上次你救我，我也没挑。”
许沁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沉默地脱下手套扔进垃圾桶；口罩还挂在耳朵上，她又出了半刻神，才扯下扔掉。脸上湿润的雾气早就散去，干巴巴的，难受极了。
许沁转身走去留观室，迎面见小北急匆匆走来。
“这是工作！”宋焰恼火地打断她的话。
许沁停了一秒，问：“你确定不要麻醉？”
许沁从容地剪了线，说：“好了。”脚尖轻轻一蹬，椅子滑开一小段距离，“回答我。”
许沁没回答，脑子里一晃而过宋焰把她推开的场景，断裂的车架在他背后划下这样一道骇人的伤口。
……
想到此处，许沁不经意瞟一眼宋焰，他背身趴在床上，头埋在手臂里，看不见脸。只看得见手臂上一块块的擦伤，蹭红了表皮。
小北看一眼周围来往的就诊者，把许沁拉到一边：“刚才送来抢救那病人，就车祸肇事那个，血液化验，hiv阳性，艾滋病。”
许沁洗完手，又习惯性地把手擦在兜里出了门，在走廊上遇到那个民工，正摸着后脑勺往大门口走。
许沁心底一沉，眼前突然划过一连串的画面——他泡在水里撑着车架，托着肇事者流血的脑袋，他背上的伤口……
许沁的心骤然被狠刺一刀。
她看他一眼，他鬓角全是汗，沾湿了碎发。他一直强忍着痛。
“好嘞。”
手术间里，许沁坐在椅子上，随手拉过置物架，戴上口罩，说：“把上衣脱了。”
许沁不免仓促地上下扫一眼，移开眼神。
家属们不停给小东道歉，说对不起。小东脸上抽了两下，想说没关系，可又害怕又委屈又生气，什么也说不出来，红着眼睛走了。
许沁：“现在还在手术中？”
许沁：“你安全帽坏了，记得重新买一个。”
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背肌贲张的力量感传到许沁小指上，直抵心间。
许沁插兜站在原地，注视他轻快离去的背影。
民工小弟摸摸头：“我做了ct，还有全身检查，啥毛病没有，得回去干活了。”
好似光脚走在浴室，每走一步，都细微地触一道电。
只一瞬，他很快放松下去。
许沁摇摇头，指一下他的背后：“我给你处理吧，别的医生都在忙。”
然而，不知为何，这次手术变得和以往不一样了。
每一步都触麻到心间，让她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要营造这种效果。
“不是。”宋焰看着她，终于说。
宋焰——
……
在医院待这么久，始终没琢磨透彻的，用科学也无法解释的，便是各自的命数。
小北和小西瞪大眼睛，面面相觑，不会吧？等清理完，消了毒，还要上药缝针，得多疼啊。
许沁没多劝，继续手术。
一旁的小北和小西齐齐看呆了眼，脸蹭地就红了。许沁早早戴上了口罩，倒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只是长长的睫毛扑眨了一两下。
许沁问：“刚才在移动病床前拉我，也是工作职责？”
许沁浑身的刺都被他激出来了，“呵”地冷笑出一声，针锋相对道：“你有意思吗？早把我忘了你管我想干什么？车骨断了，你推我干什么——”
许沁垂下眸，说：“今天在湖里，谢谢你。”
只有他背上的肌肉随着她指尖的针线，突突一下，碰触着她的指尖。
许沁：“怎么不回答了？说啊。”
小北和小西还在一旁脸红耳热，许沁沉默而训诫的眼神已扫过去，盯了她俩一下。两人这才回过神来。
许沁反唇相讥：“在病床前拉我也是？！”
宋焰直视她的眼睛：“莫名其妙跑去我家求和好，你想干什么？嗯？和好，”他讽刺一笑，带着鄙夷，“你想清楚了没就来说和好？”
许沁蹙眉：“你现在去哪儿？好好待着别乱跑。”
许沁追过去，从身后抓住他的袖子。
突发事件告一段落。许沁回头，透过移开的人群看到宋焰的眼睛。刚才是他拉了她。
许沁身体不受控制，眼看要碰上那根尖针，突然，身后一只大手抓住她，极其有力地把她扯了回去。
小西埋头书写。
回头看，宋焰站在她面前，双目直视她，他利落地脱下防护服，里头一件军绿色的薄t恤，湿漉漉地贴着身子。他随手撕扯下来，甩到一旁。
宋焰埋着头：“嗯。”
宋焰一动不动，没有即刻回答。
宋焰没所谓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移动病床已被轮班的医护人员接走，许沁抓住值班护士，叮嘱一句：“过会儿把这位病人的血液化验结果给我一份。”
他骤然而顽固的沉默将她逼得气急，反笑，步步紧逼，不肯相让：“不敢说了？在移动病床前拉我，也是工作职责？”
“那是什么？”她还不肯放过。
撞飞那么远，他竟安然无恙。
小北的脸由悲愤紧张又变得难过起来：“哭疯掉了。——抗体检查也要等六周，估计这些天难捱了。”
许沁立在原地，一股冷意从脚底窜上全身。
“对。不敢通知里边的人，怕引起恐慌出事，正一个一个地换人出来。换防护措施更高的进去替上。”
而刚才在医院门口，他眼疾手快，把她从那枚针头前救下……
小小的空间里，令人压抑的沉默。
她的心脏在半秒间骤升骤降。
如果不是宋焰那一拉扯，扑到那枚回血的留置针上的人就是她，此刻存在hiv感染风险的也是她。
许沁盯着他，黑眼睛笔直而用力。他顿感窝火，大手摸上她的脸，一把扯下她的口罩：“你想怎么和好，嗯？陪你玩，玩够了再一脚蹬开。你想干什么？跟这么瞎闹有意思吗你？问你，有意思吗？”
那民工小弟瞪着许沁看了半晌，认出来了，指着她嘿嘿笑：“你是救我的医生啊。”
小北过来协助许沁给宋焰清理伤口，小西在一旁记录。
许沁：“你是车祸里那个——”
她让自己收回思绪，拿起手术镊给他清理伤口，刚碰到伤口中的一枚油漆碎片，宋焰的身体骤然缩了一下。
宋焰嗓音散漫，从手臂间传来，不太清晰：“工作职责。”
宋焰一身湿汗，坐起身，语气终于隐忍了恼意：“许沁，你想干什么？”
说完，乐呵呵地走了。
她熟练而缓慢地操作着持针钳，忽而开口：“醒着？”
只是曾经，如今已过。这话真——够狠呐。
到最后收尾的缝针阶段，小西和小北的辅助工作已完毕，小西兜里的手机不停震动，她拿起来看一眼，脸色突变，捅了捅小南。两人眼神交流了一阵，很快就跑出去了。
“毕竟曾经喜欢过你。”宋焰说。
许沁无言。
答案出乎意料，像期望花开，却突然下了雪。
每一次把工具伸进伤口，他背部肌肉因疼痛而紧绷的微颤都会顺着她小手指的指尖撞进她心里，一颤，一颤，有了生命。
还有数位跳进河里救人却可能在救人过程中受伤了的消防员……
宋焰：“意思是我没得挑？”
许沁也没管她们。她们自有分寸，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不会这么跑开。急诊科天天都是特例，也不能按常规来出牌。
宋焰说完，从床边摸起手机，松垮地走出去了，背影疲累。至始至终，没有看许沁一眼，余光也没有。
小西听着都疼，忍不住抬起头问：“怎么弄的？”
说完回头看小东，小东还盯着自己的手指傻站在原地，许沁迅速把她拉到身边：“赶紧清洗了去感染科报伤，然后到留观室等着。”
手术间里只剩下许沁和宋焰两人，一室安静，静得仿佛能听到缝合线从皮肤组织下穿过的声音。
许沁自己都没意识到，口罩下，她呼吸出来的空气凝结成了一颗颗的水珠。她额头上也泌出了一层蒙蒙的细汗。
小北看见许沁，脸上露出惊恐悲伤之色：“许医生！”
男人裸|露着湿漉的上身，身躯高大，肌肉紧实，线条流畅而性感，几滴水珠从他脖子上滑落，一溜儿地划过胸膛、腹肌、人鱼线，隐进长裤子里不见了。
许沁：“什么？”
家属们见状，全都吓了一跳。
显然没心思和她聊天。
小北气得咬牙切齿：“他父母知道但隐瞒了，因为情况紧急他失血过多，没等化验结果，李医生他们组的医生护士就全进了手术室。”
清晰地提醒着她：她面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痛感的人，而不是麻痹了知觉的昏迷的工作对象。
这句话呛死了宋焰。
他咬着牙，依是不回答。
许沁拿医用尺量了一下创处：“脊柱右侧3厘米处，长13，最宽处25。”
宋焰抿紧唇，一瞬不眨直勾勾盯着许沁，脸上写满怒意。
宋焰：“嗯。”
“割裂伤，伤口内有油漆碎片，铁屑，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