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许沁表现得正如付闻樱心中的完美女儿，美丽，清新，温和，懂礼。
但她一贯淡定，倒也不萦于心。
等事情告一段落，伤者想答谢消防员时，队伍早就撤了。
“要不我现在让你受个伤？”宋焰瞟他一眼，皮笑肉不笑。
已经练到第三组，宋焰头上全是汗，t恤湿透了贴在身上。
宋焰起身返回栏杆边，抓住绳子，翻身跳到墙外。
她心底异常平静，原路返回，穿过躁动而寂寞的人影。
许沁拨开重重人群，走到对面，弯进走廊。
“是不是你前女……”
孟宴臣如此，肖亦骁如此，他们从小到大认识的所有人都如此。
奇葩市民生殖器上套钢管的事儿别说全队上下，只怕周边几个中队的人都知道了，毕竟都是好奇心大的年轻男孩们，拦不住嘴碎。
许沁一整个星期都平平静静，如常工作，如常生活。
李医生感叹：“我还不知道消防员可以做这些。”
那是凌晨两点，许沁和另外几个外科医生，以及几位护士站在会诊室灿白的灯光下，看着同一个方向，每个人都眉心紧蹙。
有天快下班，接到肖亦骁的电话，约她出去玩。他的酒吧“魅色”开业一周年。
消防中队制定的训练日程本身就很紧，体能训练、技能训练、知识和心理训练，不一而足。而宋焰又是一个极其严苛的队长，平时可以嘻嘻哈哈，课上却决不允许心不在焉偷懒取巧。
一到节假，醉酒的、暴饮暴食各种纵欲过度发病的、遭遇意外让110送来的，整个急诊部就没有停下的时候。
蒋裕看向她，旋即又移开目光。孟宴臣过来了，在许沁肩上拍了拍，后者极其自然地往里边坐了坐，给他挪了个位置。
“所以？”宋焰飞快把假人背起来，往腰上绑。
肖亦骁问：“看得上眼吗？”
那天见面的男生并没有当场表现出对许沁的好感，隔了两天后却给许沁发短信约见面，然而许沁才坐下，科室临时开会把她叫走了。而后少有联系。
尖嘴钳，剪切钳，电动磨光机……消防员们花了一个半小时，终于把套在那男人身上的短钢管取了下来，人交给医生做进一步处理。
许沁想了想：“……哦……”
她终于大步走上去，猛地拉住他的衣服下摆。
杨驰也抹一抹脸上的汗，背上假人：“还说遇到一个冷冰冰的美女医生了。大家都说下次受伤了专去找她。”
“别呀。”杨驰嬉笑。
队员们早习惯了他的带队模式，也知自个儿性命得自个儿惜，训练起来一个比一个认真卖力。回回支队里搞比赛，十里台中队的消防官兵都是样样第一。
她认错了，他的脸甚至和宋焰一点儿都不像。
市庆放假期间门诊轮休放假，急诊照常上班。
毫无预兆的一瞬间，在人影闪过的缝隙中，许沁看到了舞池对面的消防员，穿着松枝绿的常服。
她紧紧跟去，舞池里人头攒动，人群跟着音乐缓缓摇摆。
一筹莫展之际，许沁说：“叫消防员来吧。”见众人纳闷，她补充道，“他们有专业的工具。像小孩手卡在玩具里，成年人腿卡在旋转门里，手指卡住小号戒指，消防员都能弄下来。还能抓蛇抓野生动物什么的。”
就是在这一秒的安静里，许沁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女孩儿就指着男孩儿哈哈大笑：“你个傻逼，喝醉了吧，我才是天使，我在这儿呢！”
一位男病人躺在检查床上，面部涨红，双腿蜷起，生殖器上套着一个内径狭小的短钢管。
许沁亦平静接受了家长们的观念教化。她从小到大享受了太多富庶与特权带来的便利和自由，像一个巨大的蜜罐，她沉浸其中，不可脱离。
两人在短暂对视的一秒钟内，达成了绝口不提的共识。
一组练完休息十分钟，继续下一组。
三个男的聊着公事，许沁咬着吸管喝水，没心思听，不知不觉就走了神。直到某刻，肖亦骁接起电话，说什么“消防突击检查”。
他站定一秒，缓缓回头。
蒋裕端起酒杯喝酒。
许沁看了一下两人，交代护士：“常规的监护输液就行。”说完阖上诊断本收起笔，出了留观室。
蒋裕不明所以，肖亦骁拦住，非得问清楚：“等等，这杯子哪儿不对了？”
许沁缓缓看了他一眼。
许沁又看了他一眼。后者笑容有礼。
期间跟付闻樱一起出去喝过茶，茶桌对面坐着与付闻樱同样优雅的太太，与许沁年龄相般的英俊男生。
小南：“不认识，从两个方向送来的。”
许沁指给他看，肖亦骁凑过去看了半天才看清，叹：“受不了你那洁癖了，你眼睛是显微镜还是什么？怎么什么东西到你面前都是脏的？”
“我错了！”
许沁：“就见过一面，没什么印象。”
杨驰终于摔下去，扑腾一声掉在垫子上。
许沁在办公室的窗口看见一队男人下了车，这一次，他们穿着橙色的制服，不似救火时冷静的墨蓝，这一抹橙在夜色中格外明媚。
许沁抬头望：“这歌不错。”
舞台上长发的主唱抱着吉他，声音磁如一把弦：“我的爱人啊，等在我的草原，静静地等着，阳光穿透黑暗。”
等消防员们赶来会诊室，一群陌生的面孔里没有宋焰。
“十里台。”
人影晃动，随歌起舞：“时间之箭，燃烧着划破苍穹，将希望点绕，却无法追赶。”
没过多久，车来了。
许沁不搭理，杯子换过来她检查一遍，依然不满意清洁状况，便找服务生要了根吸管，接过吸管用纸巾擦拭一遍，才插在杯子里边喝起来。
转眼到了八月上旬，高温天气已过，暑假也过大半，医院里诸如醉酒的，燥热得打群架打出事儿的，吃麻辣喝烈酒搞得胃出血的——此类病人数量开始呈下降趋势。
……
宋焰一脚踹他手上。杨驰嗷一声叫，骤滑半米下去了重新抓紧绳子，麻布袋一样在墙上荡来荡去。
小南紧随其后。
许沁比孟宴臣先到，找到肖亦骁时，他正坐在卡座里跟一个男人谈笑。他看见许沁过来，抬手打了个招呼。那男人一回头，好巧不巧，正是许沁相过亲的那个男生——蒋裕。
杨驰跟着翻过去，脚踩上墙面：“哥，你是不是认识那医生？我上次看着就觉得不对……”
护士们废了好大劲把两人摁床上。
许沁看他一眼：“医生。”
孟宴臣和蒋裕留在原地喝酒，不去凑热闹。
许沁淡淡道：“国家就不该给假期，人这种动物，一脱离束缚就不懂节制。”
经初步会诊，这位病人因生理性冲动，把生殖器塞入短管中以寻求刺|激，但卡在里头出不来了。生殖器因压迫充血无法软化，坚挺了几小时，疼得人都快虚脱。病人要死要活，不断哭求：“一定要救救我啊医生，我还没生孩子呢，九代单传，这命根子可不能费了啊。”
“消防”二字，许沁猛然回神，发现周围很闹，不远处传来驻唱歌手的歌声：“回归的大雁，背身是大海，一路向北方，穿越云间——”
蒋裕看完她这一套动作，有些匪夷所思，隔半秒，却又低头笑了笑。
宋焰吸紧脸颊，低头再踹。
许沁沉默地退到一旁，望向窗外的救援车。他也不会在那里。
一个消防员，两个消防员，从走廊穿过。
小南：“这俩还算好的，昨天那几个抱在一起滚，床上全是尿。”
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许沁道：“消防员也是一个见识奇葩……”看见众人的眼神，换了个用词，“……开拓眼界的职业。”
许沁：“嗯。”
队员们分成两两一组，集结在训练楼下，一人先徒手上爬，或借助排水管道或借助空调箱、挡雨板，翻上楼顶，固定并扔下安全绳，另一人借助绳子迅速上楼，两人分别在身上绑住重达50公斤的假人，随后速降至地面。如此往复，来回十次算一组。
……
肖亦骁插话：“我之前就这么说，医生太累。让她去医科大学上班，轻松多了，非不听。”
蒋裕看到许沁，也有些许惊讶。
宋焰看他一眼，抓好绳子，踩着墙面三两下速降下了楼。
……
许沁拧开一瓶矿泉水，说：“除了拿手术刀，别的事情都不想做。”说着，刚要把水倒进高脚玻璃杯中，她眼睛微微一眯，看见高脚杯杯底上一小点水渍。
宋焰和杨驰搭档训练。杨驰先爬上楼，扔了绳子下去。宋焰扯过绳子，踩着墙面十秒内上了楼顶，刚翻过栏杆，杨驰说：“焰哥，听肖飞说，他们今早出警去了三军院。”
小南默默提醒：“许医生，那我们也会没假期，然后累死。”
肖亦骁：“听我妈说，你妈给你安排了一个相亲对象？”
许沁叫来服务员：“麻烦换个杯子。”
女孩儿：“闭嘴！信不信我亲一口，把你变成石头。”
许沁：“这两人认识？”
男孩儿掀被子要下床：“来啊，亲啊，谁不亲谁是孙子！”
许沁叫护士给两人量血压，男孩儿正和女孩儿说话呢，一眼瞅见许沁了，嘿嘿笑：“天使姐姐，你长得真好看呀。”
营地里，宋焰正带着官兵们上训练课。
许沁松开手，说：“认错人了。”
后边的说话声许沁听不清了，酒吧里太吵了，歌手放肆地喊着：“心有所向的地方，魂牵梦萦的故乡，埋葬梦想的地方，有没有花开成海洋！！！”
许沁完全没把这事儿放心上，转眼就忘了。反是每天上班来医院下班回家时看到楼道里的消防栓，思绪总不免断上一秒。
“有事吗？”对方一脸疑惑。
宋焰又踹一脚，杨驰嚎叫：“我错了我错了！”
舞池里，有人跳动着，撞到她。许沁再次回过神，听见歌手撕心裂肺地喊：“要回到他身旁！！！——”
宋焰队里的。看来是轮班了。也对，二十四小时服务，谁吃得消。
小南去打119了。
许沁看见肖亦骁飞快跑出沙发区，穿过外边的舞池，不见了。
她放下杯子起身：“我去那边看看。”
一吼完毕，音乐骤停，世界突然陷入短暂的安静。
“九代单传你不悠着点？”
蒋裕的酒杯在手中慢慢把玩。
原来他们俩也都认识。本就是熟人，只不过许沁不知道。
男孩儿不服气：“你他妈才醉了，老子千杯不醉。”
许沁想也不想，冲进舞动的人群和飞旋的灯光里，朝那边跑去。
在付闻樱他们的世界里，规则很简单。爱和情，心与性都可以泛滥，唯独婚姻，只有强强联姻和门当户对的可能，决不可越过圈子与阶层，绝对不可。
酒吧经理带着几个消防员在接受突击检查。一个消防员从许沁身后冲过去，奔向那个高高的身影：“队长！”
她要去找宋焰。
许沁他们商量后试着给人打了几针，然而那东西就是不软，尝试拔管子也不可能，那地方稍稍一动病人就疼得鬼哭狼嚎。
许沁按部就班地工作，回家，看父母，看朋友。
众人一副大开眼界的样子。那病人还有心思插嘴，嘲笑：“我去，什么傻逼会把腿卡在旋转门里？”
宋焰抿唇舔一下牙，眼神危险。
许沁：“倒是自来熟。”
“医生应该挺忙的吧？来这儿玩，不会临时被叫走？”这话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许沁站在原地，心跳被震耳的歌声鼓动着，她看见他们要走了。
深夜又送来一对醉酒的男女，许沁进留观室时，两人躺在隔壁床上讲话。
肖亦骁不知两人有这么一段，还热情地介绍：“这我亲妹，孟沁；这我哥儿们，蒋裕。”
许沁介绍完情况，多问了一句：“你们哪个消防队的？”
而不过几个小时，小南再一次深刻地体会了不懂节制的意思。
蒋裕客套地明知故问：“做什么工作的？”
估计对方条件很好，选择也很多。
她没看出哪个是宋焰，或许制服太过标准统一。
老话说业精于勤荒于嬉，再好的身手，离个十天八天不训练也会生疏。上了火场千钧一发，极小的失误都会致命。
肖亦骁走远了，
今天的练习内容是外墙翻爬和速降。
蒋裕看看许沁，又看看孟宴臣，最终笑着和孟宴臣寒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