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朱雀桥边
周翡问道:“合情合理的是什么?”
她声音轻柔,语气和缓,听在耳朵里叫人十分享受,哪怕是骂人的脏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别人恐怕也不觉得是冒犯。木小乔虽然一贯任性妄为,但对赏心悦目的人,脾气往往会好一些,听了这话,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看了吴楚楚一眼,他带着几分彬彬有礼,出言不逊道:“多谢,不关你的事。”
谢允皮厚三尺,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回道:“可不么,现如今,蜀中再没有第二个比我熟悉牵机机关的了。”
木小乔一摆手:“别自作多情,我自己乐意去瞧热闹,看那狗皇帝满地爬开心得很,没打算帮你。”
谢允嘴角一翘,仗着自己个高,伸手按在周翡头顶:“小红玉,为父无所不知。”
转了一圈回来,又讨到木小乔脚下,那小男孩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不料正对上大魔头冷冷的目光,吓得一激灵,再不敢造次,连忙低头含胸地将托盘往身后一藏,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
吴楚楚走遍千山万水,不是为了将一干秘籍私藏的,本就打算写完后在江湖上传阅,所以听了木小乔的意思,她没什么意见,痛痛快快地把手稿誊了一份,让他带走了。木小乔此行目的达到,便不再耐烦和李晟他们扯淡,起身就要告辞,吴楚楚却突然叫住了他:“朱雀主。”
这位吹风赏月品茶,顺便围观自己媳妇用功的奇男子懒洋洋地朝洗墨江岸上一笑:“阿妍来啦?”
蜀中附近小镇,因为有“千岁忧”先生常驻,在淫词艳曲方面总能高过其他地方一筹,渐成一景,吸引了一帮吃闲饭的骚客们来此游历,连路边茶楼酒肆之类都比别处繁华不少,木小乔独自一人经过小镇上一座茶楼,听见里面正在唱新出的词曲。
“木小乔是海天一色的见证人之一,这你知道,”谢允道,“所谓见证人,就是‘中人’,两边拿好处,监督两边。”
退出了十几步远,小男孩憋了半死,这才大出口气,正想回头张望,忽听耳畔一声轻响,他吃了一惊,只见托盘里多了一锭碎银,足有二两,男孩张大了嘴,连忙去看,方才那位吓人的客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有这样的收获,想必今天下去就不用挨打了,小男孩没料到那位凶巴巴的客人竟肯这样好心,命贱的孩子向来无人怜惜,很容易知足,臭揍少挨一顿是一顿,于是欢天喜地地跑了。
周翡道:“你在东海躺尸的时候。”
“阿翡!阿翡!”
李晟和周翡听了这话,脸色都是一变,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周翡摩挲了一下刀柄,李晟则十分谨慎地说道:“吴姑娘确实是我们寨中人,但她出身大户人家,有时难免不懂江湖规矩,或有莽撞之处,倘若她写了什么得罪朱雀主的东西,也是我们疏忽了没和她提的缘故,还望见谅。”
说完,也不与主人家告别,便径自扬长而去。
一路跑回了他们俩的小院,周翡才问道:“我只听过木小乔挖人心的故事,他与霍老堡主到底有什么渊源?”
不学无术如李妍,也忍不住五十步笑百步地叹为观止道:“姐夫,真够上进的!”
“我知道两个故事,你想听哪一个?”谢允竖起两根手指,“一个类似江湖谣言,只是传说,另一个倒有来龙去脉,听起来比较合情合理。”
“哦,”谢允如愿以偿地讨了骂,老实了,继续道,“见证人要确保知情人不把秘密说出去,还要防止梁绍杀人灭口,肯定是跟在知情人身边。鸣风楼的二位楼主来到你们四十八寨,封无言隐姓埋名去了齐门,山川剑活着的时候,霓裳夫人带着羽衣班客居在殷家附近,木小乔自然就到了岳阳——那时活人死人山内讧,四大魔头分崩离析,南北正邪两道都等着将他们逐个击破,木小乔来到霍家堡,也是霍老堡主答应帮他脱离活人死人山,给予庇护,两人虽说是互相利用,那么多年下来,大概也颇有交情,想来朱雀主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凶残不讲理,还是有情有义的。”
周翡一愣,因为“接客”向来是李晟的事,倘若有“贵客”需要她露面,那么该“贵客”必定是个不速之客:“来的是什么人?”
谢允:“他并不是在霍家堡长大。”
周翡便问道:“江湖谣言又是什么?”
一曲终了,戏班的小跟班将盘子顶在头上,四下来讨赏,那孩子不过八九岁的模样,长了一张团团圆圆的小笑脸,倒腾着两条短腿跑上跑下,一不留神,被隆起的木条绊了个大马趴,正摔在木小乔脚下,客人们都是来取乐的,见他出丑,便哄堂大笑,男孩爬起来,眼角嘴角一耷拉,像是要哭,可是到底不敢,抬头的瞬间就忍住了,强行拗出了一个没皮没脸的笑模样,猴儿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团团作了个憨态可掬的揖,引得众人又一阵发笑,他便摇头摆尾地朝那笑声最大的人讨钱。
“好啊,还是趁我看不见你的时候,”谢允指责道,随后他半真半假地学着木小乔捏起嗓子,“难道你喜欢这种腔调的小妖精,我也会……”
江山百代,渐渐不再有人追究,当年霍家堡虽然分崩离析,功夫却机缘巧合,就这么一直流传了下去,也算源远流长。
周翡想了想,总觉得这故事虽然合情合理,却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因为依她看来,木小乔比传说中还要凶残不讲理,他一身戾气逼人的百劫手,心冷似铁,这些年跟在他身边的朱雀教众蚂蚱似的死了一茬又一茬,从来也没见他吝惜过,可见其心性之凉薄,并不是相处久了就能见交情的——霍老堡主傻了以后,十多年来与木小乔相交甚笃的是他弟弟霍连涛,木小乔照样说杀就杀,都是亲兄弟,难不成霍老堡主真能比霍连涛英俊百倍么?
周翡到的时候,他正在跟李晟说话,李晟虽然属于“臭男人”,但因为是美男子,所以木小乔对他态度还不错,有一句算一句,说得都是人话,、见周翡进门,木小乔还正经人似的冲她一点头:“周姑娘,久违了。”
“起开,”周翡按住他十分不老实的手,“你怎么知道他来干什么?”
周翡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什么叫做“女孩的心思”,“啊”了一声,愣愣地问道:“真的假的?”
李妍扯着嗓子嚷嚷:“朱雀主木小乔。”
谢允大笑:“当然不是真的,跟你说了是江湖谣言——差不多的故事至少还有十八个版本,多猎奇的都有,我这是给你挑了个颇为正经的呢。”
近年来,国仇家恨的故事大家都听腻了,风花雪月与才子佳人的风尚又起,木小乔素来爱这些靡靡之音,便走进去驻足细听。
周翡:“……”
木小乔今日光临四十八寨,并没有要兴风作浪的意思,他没将自己打扮成妖魔鬼怪的样子,只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长衫,两鬓斑白,面貌上虽带了些挥之不去的妖气,但总体而言,十分眉清目秀,是个比较耐看的中年男子。
周翡一出长老堂,正好和慢腾腾收拾完茶具的谢允走了个对脸,谢允十分手欠,顺手一捞,将她捞进怀里,四下张望一眼,见远近没人,便翘起尾巴,在她嘴角偷了个香:“朱雀主这么快就让你们给打发了?怎么,吴小姐那霍家腿法的一章居然已经写完了?”
周翡点点头:“他和我聊起过,他说‘一边答应帮他查一个仇人的身份,一边答应帮他脱离活人死人山’。”
周翡:“怎么?”
周翡:“滚,说人话!”
木小乔一顿。
谢允道:“说木小乔年幼时家破人亡,曾经被卖到戏班里,班主是个王八蛋,专门虐待小孩子,还要捡生得漂亮的糟蹋,被当时还是少年的霍老堡主遇见,顺手救下带回家。”
李晟想了想,朱雀主是出了名地爱打架不爱耍手段,话说到这种地步,应该没什么恶意。而且周翡正是全盛状态,活人死人山四大魔头到齐了她也能一刀切开,倒不必怕,于是两刻过后,吴楚楚来了。
“我又不吃人,这么防备做什么?”木小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听说她最近写到了霍家堡的腿法,想打听打听她写完了没有,倘若已经完成,能不能先借来看看?劳驾和她说一声,我不白看,拿‘百劫手’同她换。”
当年霍连涛抛家舍业,从洞庭逃到永州,又在永州作了一回大死,将显赫一时的霍家堡作得渣也没剩一个,曾经纵横天下的霍家腿法眼看要失传,幸亏吴楚楚寻访到了一位隐居的霍家堡故人,又辅以四十八寨中霍老堡主故交的前辈意见,花了近一年的功夫,将霍家腿法补全了。
谢允因嘴欠得罪了大舅哥,眼看大事不好,连忙脚下生风,施展开他腾云驾雾似的轻功,裹挟着周翡逃之夭夭。
“木小乔与霍老堡主关系匪浅,你不是都知道么,”谢允见好就收地缩回手,笑道,“不然当年他弟弟霍连涛怎么支使得动朱雀主?哎……话说回来,要不是他的人打劫了李公子,又把你引到地牢,我还没缘分见你一面呢,算起来,朱雀主还是你我的大媒人,方才应该留他喝一杯才是。”
周翡被前任大魔头一句“周姑娘”叫得呛了口风,险些绊倒在门槛上,总觉得他老人家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当下,她带了几分犹疑一点头,客套了回去:“朱雀主,当年金陵一役,多谢你援手。”
“不敢当,晚辈只是个门外汉,自己武功也稀松平常,不敢拿浅见贻笑大方,”吴楚楚十分谦逊地说道,“但总是听老人说‘过犹不及’,我见朱雀主的百劫手刚烈异常,不留余地,时间长了,不免伤人伤己,霍家腿法又是极霸道的硬功,若不是自小培养,强行练起,也容易伤人……我是看朱雀主面色略有憔悴才多这一句嘴,霍家腿法虽然交给您了,但也请您多保重。”
“他跟你聊?”谢允愣了愣,追问道,“什么时候?聊了什么?周翡,你这就很不对了!平时在我面前就沉默寡言的,逗你多说几句就翻脸不耐烦,怎么在外面跟都能聊?”
周翡感觉他们俩的不着调各有千秋,实在难分高下,无从评判,于是简单粗暴地说道:“闭嘴——李大状,你有什么事?”
周翡奇道:“霍家堡是名门中的名门、正派里的正派,他既然被带回了霍家堡,是怎么长成这幅德行的?”
“我见识短浅,鲜少见到‘百劫手’这样的功夫。”吴楚楚温文有礼地冲他笑了笑,“多谢朱雀主让晚辈长了一回见识。”
姓谢的恐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被打劫的李公子正好出来,听了个正着,当场给气成了一个葫芦。
只见吴楚楚将方才得到的“百劫手”抹平,平整地放在膝头,好像她翻看的不是徒手剜人心的魔功,而是某位大儒手中流下来的四书五经注释本,连那血淋淋的图稿都跟着斯文风雅了起来。
木小乔也不绕圈子,坦然道:“确实有事,我想见一见贵寨中的吴小姐——为中原武林著书立传的那位。”
此后,吴楚楚虽将霍家腿法与其他一干快要失传的功夫公之于众,但因霍家腿对资质与苦功太过苛求,问津者寥寥,倒是二十年后,江湖中有一派名为“长风”,竟以霍家腿法见长,掌门姓霍,是个虽然初出茅庐、但老成持重的后生,自言并非霍家堡后人,只是个不知爹娘姓甚名谁的孤儿,从小跟师父学艺,师父给改了姓。至于霍掌门尊师是哪位,他便讳莫如深了,有人问起,长风派便只说他老人家退隐已久,不愿再传出声名,此事一直是个谜。
这句说得十分木小乔,周翡莫名松了口气,问道:“木前辈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李妍长大经历许多,也不那么怕高了,蹲在洗墨江边,她答道:“寨中来了个贵客,姑姑和姑父出门了不在家,李缺德打发我来叫你去见见。”
周翡将掌心里的柳条甩了出去,正好搭在一条牵机线上,她好似一朵风中柳絮,借力飘起,稳稳当当地落在洗墨江山壁间的山岩上,抬手扯下了蒙在眼睛上的丝绢,朝江中小亭一摆手。倚在小亭石桌旁的谢允瞧见,放下茶盏,挥挥袖子,洗墨江中的牵机立刻如同蛰伏的凶兽,带着雷鸣似的咆哮沉入水下。
谢允叹了口气,说道:“你和羽衣班的人混惯了,大概不知道,早年民间戏子中其实没有那么多坤角女伶,大多还是男旦的天下,为了扮起来像,便将那些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从小充作女孩养,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木小乔那时正是年幼懵懂的年纪,像一棵被强行修剪出来的病梅,所以一不小心便误入歧途,对救过他又同他要好霍老堡主起了‘女孩的心思’,被当时霍家堡的长辈瞧出来,自然不愿意让自家少主同一个来路不明的小戏子搅合在一起,就使了手段,将他驱逐出霍家堡,自此有了一段恩怨情仇。”
木小乔懒洋洋地问道:“怎么,吴小姐有什么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