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没有问过，”良久，叶维回答说，“星辰是从地上的人的角度说的，大概从星星的角度来说，那些恒星，虽然自以为能照亮光年之外的世界，其实也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吧。也许是老领导们告诫我们不要傲慢的意思？”
“我……我我……”她目光四下乱瞟，“我们领导说不能在你面前说话，我……”
叶维的目光中闪过狡黠的笑意。
电光石火，尘埃落定。
“好，赌了。”傅落一口应下来，“那我们这回出一张‘网开一面’——全体报告动力系统能量库存。”
“护士”的脸色白得发青，她睁大了眼睛，一脸的惶恐，哪怕面前仅仅是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男人——还是个老男人。
五秒钟眨眼而过，又仿佛拉了一千年那么长，突然，敌军阵营里，几艘a级大舰艇越众而出，从炮火的夹缝里突围了出去，就像是一条拖着长尾的流星。
就像某种本土恐怖分子。
他原本是这个国家……不，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那一部分人。
好像不在意她的去向，也不在意她是不是能逃走，叶维头也不抬地悠然靠在轮椅背上，闭目养神。
新的指令没来得及下达，指挥中心与黄山号的通讯信号骤然断开。
叶维半垂着眼皮，目光似乎在盯着自己苍白的手，又似乎落在了无尽的虚空中。
“护士”先是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后，她红润的脸蛋陡然间变得惨白，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叶维，就像他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引力炸弹没到达指定坐标，就被敌军没来得及停下的、密集的炮火击中。
“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我的老上级像个真正的老头子，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闲话，有用的却只有一句——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那么销毁星尘的所有记录，从此知道这个项目存在过的，就只剩下历代的安全局负责人和共和国主席——唉，说起来真是心酸，他的被迫害妄想症一辈子也没治好。”
护士：“我们……我们可以排查……”
“后来嘛，路上遇到了射线污染，你知道的，那时候空间技术很落后，不怎么上得了台面，太空长途旅行非常勉强，射线泄露，无数人中招，混在其中的星尘也没有因为阵营的不同而幸免于难，反正大家从那以后都成了怪物。有的得了多骨病，有的变成了橡皮人，还有的……就像我、像胡洋一样，永远停留在了某个尴尬的年龄，一百多年没有改变过。”
江宁号上的汪仪正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叶文林干脆地说：“那谁知道，赌一把？”
“护士”的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可是到底来不及了。
只有疯子才会这个距离发射引力炸弹，然而没有人说舰长疯了。
然而蹉跎半生，他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
傅落扫过所有舰艇的能量库存，在最短时间内进行了调配：“请友军撤到坐标六区边缘处，江宁号原地不动，做好掩护，其他舰队各部门注意，具体坐标已经发出，以扫清四区所有战舰为目标，一旦发现有敌舰撤出四区，请友军和江宁号配合，不惜一切代价击落。”
“就这样，又过了二十多年，有二十六？还是二十七年……唔，差不多，来自他星系的信息越来越乏善可陈，他们每天都挣扎在生死线上，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前后五十年，一代人都过去了，‘星尘’的创建人早退休，销声匿迹，可能已经长眠在了某个受监控的疗养院里了吧？”
“收到，雪山号坐标转向，截断对方补给，红龙号追击，打乱对方步调。”
“说了别瞎叫，”傅落的目光没有离开四号区域，一边应对着百变的战局，一边在心里飞速地掐算着，“如果我们集体跃迁到坐标四区附近，对方至少有五到七秒的反应时间，集中炮火，能扫了这片区吗？”
“报告，敌方巨舰自爆，引爆自身携带的引力炸弹，右翼崩溃。”
因为指挥官的命令就是击落被标记敌舰，“不惜一切代价”。
体外星尘系统意味着“星尘”是可传递、可训练、可转移的。
江宁号及其随从舰闻风而动，与此同时，周围的他星系敌军终于回过神来，疯了一样地企图加重火力，拼死掩护自己已经暴露的指挥舰。
“没错，你想起来了，”叶维微笑起来，“就是那个东西，他星系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可供日常应用的光信息系统，你好记得光信息工程的总负责人是谁吗？抱歉，我忘了她的真实名字了，印象里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下巴很尖的女士——唔，不用查了，她去世很多年了，作为一个优秀的特工，她活着的时候你都不可能通过她的社会关系调查出什么，别说死后几十年了——她在光信息工程中成功夹带私货，把二代星尘系统改造成了体外设备，就藏在你们每个人都有的光信息接收器里。”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正以一种慢镜头，在自己的大脑里回放着方才的一切，初代星尘系统对每一个画面做着尽忠职守的分析，体温、心率、血压、各项应激反应……
这两支舰队不参加跃迁和清扫，如果敌军指挥舰立刻被击毙，那再好不过，如果非常不幸，它撑过了五秒钟，成了漏网之鱼，那么在三面围困的情况下，敌军指挥舰第一反应一定是不顾暴露，从缺口处第一个冲出四区。
傅落：“按我的经验，如果能干掉‘头马’，短时间对毁率至少可以达到1:10，我们甚至可以让他们无力整队，你信不信？”
什么是硝烟成海——
同时，他星系指挥舰中也在疯狂地发送命令：“停火！蠢货！让开！”
他记得自己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记得那从始至终的天才光环。
“叶维”这个名字，就是一颗无痕无迹的尘埃。
原来他星系指挥舰竟然在一艘随从舰上，对方指挥官反应不可说不快，在地球军炮火卷过来的瞬间就使用了“乌龟战术”，当机立断弃车保帅，把坐标第四区域范围内所有大中小乃至于巨舰全都当成炮灰，层层裹挟住当中的指挥舰。
前线。
四节的引力炸弹出舱，江宁号全速后撤。
傅落情不自禁地往相邻五区的江宁号瞟了一眼，她看见汪仪正在高速行驶的巨舰中被安全带牢牢地绑在墙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在算什么参数。
“江宁——”
“同我一起回归地球的同事先后过世，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再后来，整个星尘项目也悄无声息地被时光埋葬，流落在了历史的垃圾堆里，而我的儿子渐渐年长，他发现自己有一个永远也不会变老的父亲。”
“这就是初代星尘系统和二代星尘系统的区别了，我刚刚提到了，由于某种契机，在他星系上的星尘同事们的系统被集体改造了一次。小朋友，你历史好不好？要不要试着回想一下，根据时间推算，那次‘契机’指的是什么？”
胡洋就是地球安全部手里那个看起来是个十来岁，实际上出生于两个世纪前的“老男孩”。
友军没有曲率系统，而江宁号能源库存见底，难以再支撑空间跃迁。
而冲锋仍在继续。
傅落目光扫过，一触即收：“黄山号坠毁，江宁号接受剩余随从舰。叶队，统计对毁率。”
那时候，他妄想过自己也许会成为悠长的诺奖历史上的一员，著作等身，抑或是彪炳千秋……
这代表舰队核心巨舰黄山号在方才一瞬间机毁人亡。
叶文林顿了一下：“按我的经验，敌军指挥舰的坐标范围肯定在第四区之内，你信不信？”
将近八个半小时的全速航行里程，与二代曲率驱动系统耗能极大的弱点叠加在一起的结果，就是他们空有倚天剑，内力不足。
推子落棋，将军。
叶文林低笑了一声：“你还想怎样？就算我们是狼群，也要看人家肯不肯当马群——何况真正的狼群对马群，头马还在的情况下，食肉动物也不一定能占多少便宜。”
“咔哒”，秒针跳跃一下。
王岩笙沉吟良久，下一刻，这一代的安全局负责人的声音直接抵达叶维的听觉神经：“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当初这个计划被命名为‘星尘’，‘尘埃’的‘尘’，而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那个‘星辰’？”
他发送了呼叫信号，很快，两个荷枪实弹的安全部特警冲了进来，架走了“护士”。
“看起来不老不代表真的不老，也不代表不会死，初代星尘系统透支了我大量的生命，我一度难以为继，于是决定关闭它，就此退休。离开之前，我按着老上级的指示，处理了一切关于自己的一切，销毁了所有档案，与组织切断联系，开始了我漫长的植物人生涯，直到初代星尘系统被重新唤醒——哦，对了，我刚才忘了问你，该怎么称呼？”
“报告，黄山号随从舰损毁超过75，请求支援。”
“在他星系待了二十年，我和其他几个同事接到上级命令，以建交和民间商业往来的名义回到了地球，以便于通过我们随时掌握那一边的动态，留在他星系的同事们的携带的星尘系统，则借助了某一次的契机，集体改造了一次，成为星尘二代系统。我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虽然与妻子复合无望，但和儿子感情还不错。”
势单力薄的江宁号随从舰队一个眨眼的工夫被扫落了七成以上，损毁率过高的自动警报已经发往指挥中心，而敌军指挥舰一旦越过这片区域，立刻会被掩护得水泄不通，到时候谁都爱莫能助。
江宁号舰长嘶声怒吼：“发射引力炸弹！引力炸弹！”
这叫做“网开一面”。
叶文林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方与对方对毁率接近1：18。”
傅落：“输了咱们就陷在里面了，是全军覆没的节奏。”
她当然不会相信，面对着叶维的时候，她甚至连动手胆量都没有。
五秒钟之后，他们准确地抓住了地球军的炮火间歇，突围而出，越过无数残骸，直奔坐标五区方向。
而脱网而出、被标记的指挥舰，前方自然有友军和江宁号等着。
叶文林：“将军，怎么打？”
而后，他直接通过星尘系统在内置通讯器上对王岩笙说：“嫌疑人名单我发给你了，怎么排查就是你的事了——他们仍然不放弃寻找胡洋的事是真的，这个月格拉芙约见医务兵的频率上升了近四成的事恐怕也是真的，另外，格拉芙恐怕已经意识到了星尘的存在，现在他们那边大环境十分紧张。”
引力炸弹当空引爆，深渊般的漩涡将周遭一切裹挟了进去，百十来艘他星系战舰，滑不溜手的他星系指挥舰，以及……
“我……你没有道理告诉我这个，这不可能是真的，你想诱导我们内乱！”
即使她身强力壮，他只是个半残。
联军万岁，祖国万岁。
同样来不及了。
而第二代星尘出生于他星系，履历与出身将会比一代更加隐蔽、更加毫无破绽。
叶文林：“以现在的对毁率和我方能量库存量，是打光最后一艘舰的节奏。”
共舞的高能炮与导弹同一时间爆发，暗无天日的宇宙就像是给活生生地撕开了一条口子，流出了灼眼的岩浆，山呼海啸地拍岸而来。
属于黄山号的一角彻底黑了，只剩下底色，那是黑底红字的两行——
而他星系人显然吸取了上一场战役的教训，牢牢地把指挥舰隐藏了起来。
她没有问叶文林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果断相信了先锋的直觉。
无止无休的厮杀，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傅落：“这样下去不行。”
就在方才坠毁的黄山号所在区域。
“收……”
叶维笑而不语，好像在无奈地说“被迫害妄想症真是一种星际范畴上的职业病”。
“三秒钟后执行跃迁。”
从来以往，没有人会记得他毕生非人之苦痛与而今百年不世之功，他的档案将在战后永远地被封存，就像无数湮灭在时光中的无名前辈一样。
叶维好整以暇：“你们可以试试。”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下一刻，地球军将所剩不多的能源孤注一掷，集体跃迁，连友军时刻不停的群魔乱舞影像都停了那么一刹那，仿佛时间暂停了。
“不不不，请，请畅所欲言。”叶维和颜悦色地看着她，“你的普通话真不错，是因为祖上在没走之前，都是亚洲人吧？感觉亚洲人对二维的文字好像更敏感一些……唔，我想想，刚才还有什么没提到的？”
“哦！对了，唉，你看我这个老不死，脑细胞虽然活性还不错，但是记性却不行了，我觉得应该是心因性的。”叶维自嘲一笑，温和地看着她，削瘦文弱的男人就像个好脾气的老师，看着他青春期不服管教的学生，“你应该想知道，即使是在他星系，像我一样的怪物也是十分少见的——不然胡洋也不会那么抢手——那么算来，当年的星尘应该都已经死了，这个项目又该怎么延续呢？”
以及江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