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司徒明轩,中午在院子里我见你眉头紧蹙,大抵也是不愿看到有人罔顾性命溺死孩童吧?”苏年锦笑了笑,似乎所提及之事与自己无半分瓜葛,“身不由己之事太多,能做到问心无愧之事又太少。虽常思己过,却又添轻愁些许,不如常来给我谈谈琴,解闷也是好的。”
“有什么不敢的。”夏芷宜忽从杌凳上立起身来,咄咄逼道,“爷不知道,妹妹私自篡改账簿,暗自藏金不说,还擅自拿着俸银购置珍珠玛瑙手串,又聚银放在当铺、钱店以图暴利。爷,都怪我前阵子闯祸才放纵了妹妹,任着她胡来给王府抹了黑……”她一边说,一边叹气,团花的绿褂子在风中一抖一抖。
她缓缓立起身子,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院落,只旷阔的风愈发紧了。
“妹妹是不能,不见得手下不能。再说妹妹神通广大,没准账簿一经妹妹手妹妹就已经寻思着谋利了吧。”夏芷宜不屑撇了撇嘴。
“王妃,他们只不过是寒腹短识的仆人,如何辨得清细作?如今这样杖毙他们,实在是……”
“是啊,锦妹妹刚进府没多久,不知规矩,爷消消火。”秦语容也自一侧出来,软言劝道。
她一笑,微吸了一口木槿花的香气,任由血迹沾在唇角,扑通一声即又跪下,颤言:“妾身有错,请王爷原谅妾身,妾身再不敢了。”
“王妃,莫要血口喷人。”苏年锦微愣,蹙眉看她。
“是!妾身下贱!”半倒在地上的苏年锦无人敢扶,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地从唇齿里蹦出来。
“如此怨怼模样,本王还冤枉你了不成。”慕宛之毫无表情,只杀伐一般地凝着她。
“爷也不信妾身?”苏年锦一时百口莫辩,只觉心里突突地似百虫噬咬,“妾身这几日都与爷在一起,如何能篡改账簿?如何能购田置地?又如何能钱店聚银?”
“妾身不敢。”苏年锦垂睫,声音犹亮。
“都散了,主子我们回去吧。”允儿抽噎着上前扶她,那纤弱的裙裳皆不敢握得再重一些。
她忽然想起那个风一般的少年,那时他们颠沛流离日日被人追打,她说这样的话,被他一下子拥在怀里,她觉得连身后的石墩与铁门都温暖了起来。
“主子!”
慕宛之忽而站起身来,行至她身前,低眸看着脚跟处的她,“本王若不处置他们,何以立威,何以立命?”
“可有此事?”不待她说完,慕宛之忽而冷声,愠怒道。
她重又挽了一个花冠髻,着一身水蓝色双绣对襟棉裳,底下配一曳细寸湖绉裙,整个人看起来干爽清澈,让原还慵懒暖黄的日光也变得精神许多。此时她站在廊口往里看,只见那人正靠在窗下倚着日光翻阅轻卷,一身灰布青衣,发丝横生在肩头,只闻得周身尽是书香气,还有一味清凉的薄愁。
“锦主子这是……”那人握拳在侧,一时有些怔愣。
他一脚踢在她胸口,原还跪在地上的她就这样被莫大的劲力推到地上。身子往后一个趔趄,她的手顺势向下一按,恰好有尖棱的石子硌在掌心,让她一阵吃疼。然她却毫不示软,眸子里泛着寒光,蒙着一层深深的倔意敌视着他。
远处呻|吟声愈来愈弱,她听得出,已有多数死于廷杖之下。
“王爷日理万机,能听琴声的时候并不多。”他缓缓站起身来,似有些颓唐。
脸上随即窜出五个指印,苏年锦被扇得头昏脑胀,脸上不觉疼,连胸口的疼痛皆都不在意了,只寒寒一笑,目光紧紧地攥着他。
“中午时那么不堪破落,不成想你还认得我。”苏年锦移步至窗角,看着地上那把伏羲琴,眸中一惊,随又堪堪一笑,“并不是夜夜弹吧,王爷也不常召见,你所弹次数就更少了。”
“妹妹管得未免也太多了。”夏芷宜忽也从杌凳上站起身来,嘘声道,“不是本妃说你啊妹妹,跟王爷的性命比起来,这些奴仆算什么?今朝王爷放了他们,他朝就是他们害了王爷,你说这账怎么算啊?”
她将额头抵在地上,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杂乱不依,不一会便又安静了。
“妹妹此时还不承认吗?要不要本妃拿来账簿让王爷核对一下?”夏芷宜亦有些怒意,“再说本妃与妹妹无冤无仇,何故要来栽赃陷害你?本妃如今这么做,全是为了爷的名声。”
“本王教训家奴,你也有异议?”他挑眉,眸中一抹寒凉。
“你以为你就通情达理了?”慕宛之忽扯了唇角,眉中隐着寒气。
“十六日清晨,你所弹何曲?”苏年锦凝着他,好奇问。
盈盈风声旋在耳侧,她半眯着眼睛探视着周围的一切。阳光过了午中有些刺眼,身后的奴才叫声也都停了,大抵,都被杖毙了。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很安静,众人的目光只紧紧锁在她一个人的身上,让她觉得此时进也错,退也错,恨不得死了干净。
“锦主子?”那人闻声放了书,瞧见她时不觉一怔。
“放肆!”他扬手甩她一记响亮的耳光,连身侧的夏芷宜都吓了一跳。
“这府里头,大概就属你得闲了。”苏年锦碎步迈进门槛,朝他笑了笑。
风掣在树梢花丛,吹得她有点冷。
“下去。”
“那就常来弹给我听吧。”苏年锦回眸,笑得眉眼皆弯。
允儿抽噎着退到一边,只眼泪吧嗒吧嗒地停不住。
“王爷!”允儿听不下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嚎,“主子千错万错,可对王爷是一片忠心,王爷怎可如此中伤主子!”
“妾身管理账簿本就是爷的意思,爷……”
“无罪?那让本王告诉你犯了什么罪!”慕宛之丝毫不在意发丝凌乱面色哀戚的她,扬手一指,步步紧逼,“阁中恃宠而骄目中无人欺小儿,罪其一;府外不依本分逾闲荡检作聪明,罪其二;苑内任意诋毁以下犯上不知礼,罪其三;话间卖弄心机调嘴弄舌讨乖巧,罪其四……”
院中的苏年锦暗暗垂眸,只唇角绽出一朵苦涩的花,轻道:“允儿,你下去。”
“王妃身为府苑之长,何以如此昭冤中枉、诬蔑他人?”苏年锦看她如此,皱眉冷冽以对,“王妃不严于律己也就罢了,如今欺辱妾身有何意思?什么叫神通广大?什么叫手下不能?王妃架词诬控、恶语中伤目的何……”
“好。”她莞尔一笑,折身往回走。
“王妃岂能是你这等身份可诬陷!”慕宛之眉紧川字,出口的话亦如寒冬的风,凛冽到人的骨子里。
一下子就觉得院旷风冷,她缓缓扬起眸来,目光灼灼地对向他,心头忽而钻出一声叹息,却迟迟出不来只卡在喉头,又酸又紧。
青石砖印着她一步一步的脚印,偌大的院落只余墙角的丛丛空竹,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
“锦主子既然这么说,在下遵命便是,何况这本就是在下本分,无谓请求之说。”司徒明轩弓了弓身,恭谨道。
“大丈夫立命在于覆天下之义,修正其身。命由我作,福自己求,与世人何干?”苏年锦垂首,睨着他青袍一角道。
“啊……”
恨不得死了干净……
那一阵踢得她心口生疼,她费力站起身来,干笑道:“妾身下贱,可就算逆罪滔天,却也比爷滥杀孩童强。”
日头荡过湖央,洒下一池粼粼波光。
“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