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下午四点半,那么现在正确的时间应该是四点二十,颜舞习惯性把自己的表调得提前一点。心里盘算着五点五十分的时候,她还需要赶到12区去刷盘子。之前因为辅修的艺术史要交论文她已经请了两次假,想想那些在指尖流逝的工时费和小费,她还会有点心疼。这次不能再迟到,不然就会丢掉手上的工作,那么接下去就是无家可归。
“这里,在这里。”她打了个激灵猛地举起手并在同一时间从长椅上跳了起来,因情绪太过激动、动作又过度夸张,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向她。
总而言之,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死气沉沉。包括当她走到桌边时,眼前那个忽然转过身的男人,他似乎一直立在窗口,衬衫长裤,听到有人进来后转过脸来,面部线条刚硬,脸上没有表情,眼睛似乎在瞧着颜舞,又似乎是落在别的什么地方,让人想起卢浮宫里的大理石雕像。
“谢谢。”她谨慎地回答。
就在她以为面试即将开始的时候,对方再一次沉默了下来,重新低头去看文件。
“是你,先生。”颜舞诚实地回答。
这个动作消耗了她的耐心。她不由地抬腕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她被通知早上八点钟面试,可是却等到了这个时候。期间已经有很多人等得不耐烦早早离开,她没有。因为这份工作薪水过于丰厚,更何况他们中午居然还给所有等待的人员准备了饭。那是颜舞在巴黎的几年来吃过的最好的一顿,丰盛的午餐里居然还放了龙虾肉。
随着白色的浮雕装饰的大门缓缓打开,她才看到了这栋房子内部真实的面貌。犹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凡尔赛宫,奢靡的法国国王住地也不过如此。室内金碧辉煌,洛可可时期的家居雕刻得繁复精致,这种风格总是想刻意地营造一种浪漫,却只会让人更加压抑。她脚下厚而软的地毯可以淹没成千上万的脚步声。
对面的人许久也没有说一句话,屋内的沉默像是绵密的云层将空气都裹了起来,罩住颜舞的周身,叫她动弹不得。她想要咳嗽一声,可是因为莫名的紧张,那股预备假咳的气流堵在喉头无法动弹。
颜舞看不出自己讲的话哪里好笑。
她的手放在两边的扶手上,指尖不由自主地扣住白色的扶手面,留下细微的划痕,像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犯罪嫌疑人。她不知道在她之前进来的那些人是否也经历过同样的场面,而他们又是怎么样熬过去的。
颜舞噤声,仔细看对方是个穿着职业装的女性,欧洲人特有的高颧骨,灰色的眼珠在空中绕了一圈再回到她的身上时,削薄的唇抿成一条线。这种情况可不太妙,试工之前高度的敏感让颜舞的雷达加足马力,她莫名紧张,头脑里那根昏昏欲睡的神经被瞬间提了起来。
他又笑了起来。
然而在对方这样强大而冷漠的气场下,颜舞不可能对对方有任何的遐思,相反动作越发得拘谨。璀璨的日光从后面的窗户照进来,在他的身后形成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他随手松了松领带坐下,修长的手指翻动桌上的文件,哗啦哗啦的声音,就像是在进行着空间自我的一场对话。
而事实是,她只仓促地扫了一眼薪水栏,看到丰厚的薪水立刻记下了电话,其余的内容根本看不太清楚。
你要是不想聘用我何必用这么长的时间来应付我?
她的这个微笑并不好看,有点魂飞魄散的感觉。
椅子被挪后,他的身子向前倾,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所以,明知道自己不符合条件还投了简历?”
巴黎最近都在下雨,天阴沉沉的。
这个男人不简单!
“没错。”她回答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当然,他是帅气的。
也只是稍显。
不过这一点,她当然不会完全地坦白。
颜舞整个人都陷入那把豪华过度的路易十四时期休闲椅内,上下眼皮直打架,再这么下去她只能去找两根火柴把眼皮撑住了。
“这是我的第一专业,先生。”颜舞正襟危坐,为了能让自己的回答显得更有说服力,她接着道,“如果您仔细看过我的简历,我曾经为一家法律事务所翻译过文件,法国的法律条文您是知道的,用的是不同的法语体系,就像我们中国的古文。”
颜舞找不出不诚实的理由,特别是在对方看上去洞悉一切的情况下,撒谎无疑是自寻死路。她一向很有眼力见儿。
对方居然笑了起来。然而这个笑也只停于嘴角,他的眼睛里可没有半分的笑意。不过他好像来了兴致,身子后仰到老板椅的靠背,抱着双臂盯着她的眼睛说:“你很诚实。”
这话带了点揶揄,颜舞怔了怔,不过她很快反击:“你们明知道我不符合标准可也还是通知我来了,先生。”
“为了钱。”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颜舞下意识地正了正身子,注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嘴里的京腔一点儿也不跑调。
“喂,是不是在叫你?”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问,随后又轻轻地推了推她。
无可否认的是,对方的口语出乎意料地好。
“你看了我们的招聘广告?”他稳稳地看着她。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对方终于抬起头来,说话的同时又将自己的衬衫袖口稍稍地挽了一下,银质的袖扣在光线下闪闪发亮,中文说得字正腔圆。
“啊,不会。”颜舞怔了怔,随即对他礼貌性地笑了一下。
是对方的沉默让她心慌还是她在担心待会儿的工作会迟到,现在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总之这片刻的宁静让颜舞在那把代表了享乐、奢华、甚至是高贵的椅子上如坐针毡。
“嗯?”颜舞被身边的人推醒打了个冷战,正听到一个头上盘着一丝不苟发髻的女人用低沉、优雅但又不太标准的法语发音重复她的名字。
“请跟我来。”那个女人示意颜舞跟着自己,并且引颜舞走至门边,转身对她说,“请进。”当然,声音依旧毫无感情。
当然,以上这句,她当然只是在心里说说。
“你为什么会来应聘?” 他的手指点着桌面忽然问道。
“是的。”颜舞回答得简单利落。
变态都有一张漂亮的脸,颜舞这么觉得。
好在房间里干燥暖和,但是坐久了也会让人昏昏欲睡。
“谢谢。”颜舞低声应着,小心谨慎地挪动脚步,像是怕惊吓到别人。
“真的认真看过了吗?”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那支黑色的钢笔,正在他的手指尖完美地转了一个圈,这样的小动作,让此人稍显人性。
“坐。”他下巴朝前动了动,终于开口。
“看来你对自己的法语很有自信。”他放下手中的钢笔,他突然从中文转换成了法语。
“咳。”颜舞同时被自己呛了一下,鼻子里涌起辛辣感,慌忙在那张独椅上坐了下来。她试工无数,也算是久经沙场,可也是头一次在聘用人员还没开口的时候就输了气势。
来法国这么久,别的不说,颜舞在找兼职的方面经验可谓老道,她无所畏惧地直视那双眼睛,想以此展示自己的自信。此时她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睛有个奇特的地方,就是可以在不同的光线下折射出不同的颜色。她盯住的那双眼像是狐狸一样漂亮,也同样聪明、阴险而狡黠。
对面坐着的人嘴里假意的寒暄并没有让他看起来一团和气,他有着天生上翘的唇角让他看起来好像可以从这种对求职者的心理虐待中找到很多乐趣。
“那么,”他顿了顿后饶有兴致地问,“是什么给了你自信呢?” 他扬起好看的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