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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江湖是狂暴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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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诉同学们一个好消息,今天我们要解剖的乃是新货!”解剖学老师笑眯眯地宣布,他平时一贯是冷若冰霜的,看来这次连老师自己都充满了期待。老师原先也是市西卫校早年的学生,是乌鸦他们十六年前的学长,曾经在活老校长冰锥一样的目光扫射下挨过了三年卫校生涯,后来又带领历届学生解剖了十三年的老校长——真不知道他的脑神经是什么打造的,居然没有分裂或崩溃。

    李念飚看着她道:“班主任得意扬扬地在讲台上念那篇狗屁不通的底线文章,我的同桌,云雅乐突然站了起来,同他呛声:‘老师,暴力执法本身也是非法的、不道德的。’”

    因为“鲜肉”实在难得,这次的解剖课安排在了阶梯教室,各年级各班级的学生集体上大课,分批轮流到临时布置的解剖台前,近距离观察人体组织和内在构造。

    一个机灵的小喽啰从路边花坛里捡了块石头,递给白发女:“我们离得远远的,用这个把她砸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混哪里的?”等保安把乌鸦拉开,白发女爬起身指着她凄厉地叫喊,“我一定要带人过来找回场子,有种的报上名来,不要逃!”

    皮衣男威风凛凛地打头,白发女喜滋滋地紧随其后,另外有十几个男女喽啰吹着口哨排开阵势一起朝校门直闯而去。突然间,半空中呼啸而来一只沉重玻璃瓶,哐当一声砸落在砸场突击队眼前的地上,玻璃碎片散了一地,当场弥漫起一股刺鼻的气味,令人闻之欲呕,且碎片中央还有一颗硕大无比的心脏。白发女和喽啰们禁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惊吓,面无人色,尖叫起来。

    乌鸦轻蔑地哼了一声,也不着急去拉上拉链,就这样裸着半个脊背,撑开膀子挤开跳舞的人,大喇喇地走到白发女面前,伸手把半瓶啤酒全部往她脑袋上倾倒下去。那可是冰啤酒,白发女尖叫起来,缩着脖子低头跺脚,周围的人无不愕然,乌鸦早转身走了,只留下一个金刚般的背影。

    但就在几天后的下午,正逃课在真德路打电玩的小飞龙飞奔回校带来消息,听说有人发出江湖召集令,要全体集合去市西卫校找一个名叫乌鸦的女人算账。

    由此可知,解剖课安排在上午还是下午确实大有讲究。上午课程一结束就要吃中饭了,连一点缓冲的时间都没有。想到又要面对酱油色的老校长遗体,三年级甲班怎能不哀鸿遍野呢。

    墙下十几个混混都愣住了,他们曾和人挥舞棍棒砖头相向,也看见过别人眼眶乌青鼻血飞溅,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防腐剂的攻击,那种刺鼻的气味,对死人都是种折磨。

    乌鸦伸手又捞起两个玻璃瓶,高高举起,里面盘绕着肠子一样的不明物体:“哪个踏前一步,我就用福尔马林岑克尔溶液给她洗个澡,清清爽爽很消毒哦。”

    等到乌鸦这批学生进校时,老校长的遗体早已在马尔福林里泡了十多年了,他们也没被活着的老校长用冰锥一样的目光扫视过,心理障碍比较小,但饶是如此,头一次上完解剖课,卫校食堂供应的红烧大排,浓油赤酱,那肉的颜色,就跟老校长的遗体内脏差不多,整班的学生都面无人色、食难下咽,唯有乌鸦一人喝汤吃肉,神色自若。

    皮衣男同雅乐并肩坐在一张条凳上,呵呵大笑,举起立波啤酒瓶碰杯,撞得飞沫四溅。

    “我记得。” 李念飚道,“在那段度日如年的日子里,每个人都把我当成贼,不是碍着我的年纪和体型,估计早就朝我脑袋上扔砖头了,只有你相信我没有偷那两千块钱。别的同学都斜眼看我,退避三舍,你还是同往常一样课后将作业借给我抄,考试随便我瞄答案,老师点名帮我应卯。那时我就想,有一天,我一定要为了你去同别人打一场架……”

    碳烤铺的小棚子里青烟缭绕,各种肉串海鲜色泽油亮、酱料十足,在炭火的炙烤下散发出诱人香味。

    “什么?”雅乐和罗小雄同时惊呼出声,“巴黎被人抱走了?被谁?!”

    白发女喜笑颜开,翻身跳下摩托:“飚哥,我和你一起去,我记得那贱人的脸,她化成灰我都认得出。哼,敢打我,今天一定要把她揍得连她妈都认不出来——”

    面如土色的老师这才回过神来,对停住脚步的学生喊:“是啊,是啊,不要乱……来……”

    “我二十二。”皮衣男粗声道,朝他凶悍地横了一眼,罗小雄立刻噤声了。但皮衣男仰脖哈哈大笑起来:“老子从来就不是读书的料,最烦那些书本上的东西,爹妈偏还逼着我上学。四年级留了一级,五年级留了两级,如果不是母校看我块头越来越大,放在小学里越来越不安全,只怕我都升不进初中。”

    周围街坊七嘴八舌争相相告:“炮仗奶奶在屋子里烧晚饭,巴黎坐在门口眼巴巴地等你们回来接她,你们一直不来,她小孩子家性子急,耐不住了,说到巷子口去找……街对面擦皮鞋的老张说看到两个外省人模样的男子蹿出来,拽住了巷子口的巴黎,当时他们还蹲下身同小囡说了几句话,看起来仿佛是认识的。老张正好有生意过来,就没去多看。等他一只皮鞋擦好,抬眼看时,两个外省男子和巴黎已经不见了……”

    白发女冷哼一声,沉着脸骂道:“臭丫头滚一边去,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私仇,你不识相,小心连你一块揍——”她话还未说完,脑袋上就已经吃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白发女诧异万分地回过脸来,只见皮衣男朝雅乐嘿嘿笑:“云雅乐,是你啊!好多年不见,女大十八变,越来越漂亮,差一点就认不出来了。”

    等先生将近退居二线的年纪,组织安排他到市西卫生职校任了校长,像一株千年古藤盘踞在教学楼里,寂静冷酷地扫视着操场上活蹦乱跳的小僵尸们。过了几年,先生患了胰腺癌过世,临终前阴森森地留下遗言,说知道学校医学教育资源紧缺,缺少尸体解剖,他自愿捐献自己的遗体,供卫校教学之用。

    “比那个都新鲜多啦!遗体捐献都还要走很长一个流程,到我们手上时都在冰库里冻过几个礼拜啦。但你们到校外可不能乱说啊。”解剖学老师兴奋地摩拳擦掌,压低声线做神秘状,“真的是鲜肉——死刑犯。”

    “他们说‘小姑娘是他们女儿,走失好久了,谁想要她,带五万块钱到桥头堡来。’”小宝带着哭腔道。

    墙头上方传来乌鸦桀桀的怪笑声:“活得不耐烦啦?老娘最近正缺少人体器官标本。”

    “我没事。”炮仗奶奶挣开孙子,一把抓住了雅乐的手,“……小囡被人抱走了呀……”

    回到德庆坊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雅乐和罗小雄带着打包的宵夜,心怀愧疚地去炮仗奶奶家接巴黎回家。远远地,在巷子那一头就望见小屋灯火通明,房门大开,门口围着许多街坊邻居。雅乐、炮仗脸上神色一变,加快了步子小跑过去。街坊们骚动起来:“雅乐回来了。”

    路旁停靠着的一辆摩托车上后座上戴着头盔的女生冷傲道:“你们放学关我屁事?我们来找乌鸦。这个死女人放大话叫我们尽管来市西卫校找她的场子。现在她人呢?躲到哪里去了?缩掉了?”

    穿皮衣的男子戴着墨镜,嘴里咬着进口香烟,脖子里挂着金项链,他哼了一声,抬腿从摩托车上跳下来,叉开五指把教导主任一推推倒在地上:“走,我们进学校去找人。你们——”他对身边几个跟班道:“让小兄弟们全都分散开去,守住各道墙头,别让什么人翻墙逃走了。”

    头盔女生怒了,猛地摘掉头盔,露出一头银白色的假发,脸上还留有淤血和乌青:“是乌鸦,不是吴亚,快让她滚出来。”随后她伸手推了摩托车前座的穿黑皮衣的大块头男子几把,娇声道:“飚哥,你倒是帮我说句话呀,我们这么远跑到这里来难道是来静坐吃西北风的吗?”

    凡此种种,无须细表。十年动荡,先生一没自杀,二没发疯,但从此成了个极度阴郁的人,嘴唇抿得像两把刀片,嘴角重度下垂,镜片后的目光寂静、冷酷,像两根冰锥,看谁扎谁。虽平反后他多次被提拔,最后还成了副院长,但他看人的眼神始终没缓过来。同他对视过的人都说,在他眼里,我们就宛若一条条僵尸。

    “你们聚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学校马上要放学了,不要在这里堵住马路,妨碍我们学生回家。”市西卫校里的教导处主任走出来同混混交涉。

    “旋风1999”门禁系统是一大特色,没有大门,全是一溜深灰色的长墙。蹦迪客人付钱后拿到手的不是门票,而是一张通关密码单,要到安装着触摸屏的墙前输入密码验证后,墙就可以被旋转推开进入。

    “乌鸦——”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乌鸦扭头望去,雅乐的身影出现在小街拐角处,紧随其后的是小飞龙、罗小雄,还有一大票汽修技校的学生,个个手里提着扳手榔头或锉刀。

    乌鸦冷笑道:“老子连死刑犯都不放在眼里,不知道解剖过多少次尸体,五脏六腑都拿在手里玩,还怕你一个活小娘来跟我耍花枪?你带人过来是要搭台唱戏吗?有种你来,市西卫校,乌鸦。”

    这一天,居心叵测的校方又把尸体解剖课调整到了上午。顿时,市西卫生职校三年级甲班的教室里爆出一片哀号,只有坐在最末一排靠窗位置上的乌鸦撇撇嘴,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雅乐把这个故事告诉大家时,众人都乐翻了。罗小雄心想这个乌鸦真不是省油的灯,以她那身胚,两三个男生都不是敌手,迪斯科俱乐部里的一个小妞,还不是她老虎嘴边的一粒肉末啊。这个女暴力分子,如果不是陌小凯自认为帅哥,选女朋友的标准颇高,把乌鸦配给小凯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名叫李念飚的皮衣男嘿嘿一笑:“那也是现如今。小学时还没开窍啊,多老实啊,老师同学都欺负我。”

    实在说不清老校长这一遗愿到底是诚心为医学教育事业献身呢,还是要跟苟活世上的大小僵尸们开一个恶意浓浓的玩笑,反正最初那几届学长是吃足了苦头。你想,美国医院里就有强制规定,无论大夫医术多高超,都不得给自己的亲属动刀,因为“关心则乱”。如果手术台上躺着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一定会干扰到大夫的情绪和判断,导致更高的风险。如果手术台上躺的是自己的仇人,那倒也没什么,就看医生医德如何了。但如果手术台上躺的是一个活着时就以眼杀人、叫人不寒而栗的人呢?对初次参与尸体解剖课程的卫校学长来说,手术台上躺着的是持续几年来用阴霾的眼神冷冷俯视他们的老校长,虽然他本尊如今变成了僵尸,但死不瞑目,眼帘微微开着缝隙,解剖过程中冷不丁地朝他脸上望去一眼,会感觉老校长还在用那种“你们这帮小僵尸可要好好解剖我,千万不要浪费啊”的眼神扫视他们,情绪很受干扰,简直难以为继。

    “老师,是医院里接受到的捐献者遗体吗?”学生们叽叽喳喳地问。

    轮到乌鸦上台时,一年级的一群学妹正好要退下来。此时解剖对象已经开膛破肚地横卧在手术台上,两名老师正拨开五脏六腑,向后面来的一批学生展示胰腺和胆囊。谁也没想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尸体的左手突然抽搐了一下。一年级学妹吓得尖叫起来,狂喊“诈尸”四散奔逃,霎时间,盛放解剖工具的托盘被打翻了,装着组织器官的玻璃瓶跌碎,福尔马林溶液和碎玻璃渣淌了一地,周围学生就算没看见尸体左手抽搐,但听见“诈尸”两字越发惊惶,抱头便逃。偏偏教室后面有学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想凑过来看热闹,人流对冲形成挤压。眼看着一个小学妹被人推着往地上倒去,地上全是碎玻璃渣。

    谁都知道现在尸体资源奇缺。市西卫校又在全市卫生职校中业绩排名最末,学生最不省心,在官方眼里,该校的地位连小老婆养的庶子都及不上,简直就是丫鬟生的私生子。所以每逢分配医学教育资源,新鲜尸体总是被其他学校哄抢而光,市西卫校多年来唯一可解剖的人类尸体就是该校的老校长。

    乌鸦眼疾手快地拎住了那个学妹的胳膊,雷霆万钧似的大喝:“没诈尸!诈什么尸!都疯了吗?不过是金属手术刀碰到尸体裸|露的神经组织,静电产生生物电流,让尸体瞬间抽|动一下而已。”

    小学妹带着乌鸦她们去蹦迪的这天晚上,保安不知溜到哪里去偷闲了,没人维持秩序,长墙触摸屏前人头攒动,乌泱泱地乱成一团。乌鸦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马当先率众小妞杀入人团中。等前面一对情侣转入墙后,乌鸦翻出密码单正要输入,旁边一个戴着银白色假发的瘦小女孩叫起来:“咦,你怎么插队啊?”乌鸦不屑地冷哼一声:“这里有队吗?你倒是插一个给我看看。”白发女的同伴一起嚷嚷起来:“我们明明瞧见你挤进来的,我们本来都排在后面的。”乌鸦不理会她们,自顾自快速输入密码,且她一女当关,万夫莫开,镇守在触摸屏前让小学妹和同伴们先行进入:“去里面等我。”白发女圆睁怒眼,但仰头看看乌鸦托塔天王般的悍然身姿,只有咬碎银牙,骂骂咧咧而已。

    雅乐径直走到白发女和皮衣男面前,将乌鸦挡在了自己身后。

    滨海市菜市场里卖肉,刚刚就近宰杀速运过来未经冷库冰冻过的被称为“热气肉”,而在偏远养殖场宰杀好远途运送过来的肉,为了保质都曾在零下十多度的冰库冷柜里储存,被称为“冷气肉”。像老校长这样浸泡在福尔马林防腐液里十多年的堪称是冷气肉之鼻祖。眼下竟然搞到了“鲜肉”,尸体还没有开始僵硬,皮肤颜色也都还是粉粉的,想必解剖起来别有一番风情。

    众人不由笑出声,雅乐支着手肘,微微摇头。

    狭小的前厅兼厨房里,炮仗奶奶倚靠着桌边垂头丧气地坐着,沧桑遍布的老脸皱得像颗核桃。炮仗焦急扑到她身前蹲下身仰脸看她:“奶奶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这家伙是个粗人,对奶奶却一贯孝顺得很。

    “你滚下来,看我们把你碎尸万段!”白发女不甘示弱地叉腰吼,随即手一挥:“走,我们冲进去!”

    为感谢乌鸦的救命之恩,一年级小学妹盛情邀请乌鸦和她要好的几个姐们儿晚上去蹦迪。南昌路上的“旋风1999”是新开没多久的一家高端迪斯科俱乐部,连老外都趋之若鹜。乌鸦一类的德庆坊孩子做梦都料不到有一天能到“旋风1999”来跳舞,全仗小学妹有个神通广大的堂哥在那里担任dj。

    “雅乐,我家宝宝在十字路口看见那两个外省男子一左一右牵着巴黎的手,宝宝问巴黎到哪里去。”王妈妈的外孙小宝今年八岁,刚上小学二年级,“巴黎在挣扎,看起来又很害怕。那两个外省男子很凶,骂我们宝宝叫他不要多管闲事,他们拽住巴黎朝前走,后来一个男人扭头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白发女铆足了力气把石块朝乌鸦丢过去,手势居然极准,虽然没有命中乌鸦脸面,却砸中了她右手中的标本瓶,砰的一声,玻璃哗啦啦地碎裂,乌鸦吃了一惊,差点从墙头上仰面摔下去,回过神来,发现玻璃碎片扎破了手掌,鲜血淋漓淌下,气味难闻的福尔马林液淋湿了她半边身子。乌鸦怒骂一声“靠”,把左手中的标本瓶用力掷出,却因不顺手而失了准头,掉落在空地上碎成渣渣,惹来一阵轰然耻笑。

    底下坐着的学生们先是愣了一秒钟,随后炸了锅。

    “云雅乐是我小学同班同学,还同桌过。这么多年了,大家各奔东西,真没想到还会在这里碰面。”

    雅乐的脸变白了。

    罗小雄望着他毛孔粗大的脸和中年人般健壮厚实的身材,实在没法相信:“您也十八岁?”

    十几个混混就地取材,纷纷捡了各色石头、砖块、泥巴、垃圾桶里的饮料瓶在手中,漫天花雨般朝墙头上的乌鸦发起猛攻。乌鸦抵挡不住,唯有跳下围墙躲进校园才是上策,但她刚烈的个性、倔强的自尊又不允许她撤退,是以明知寡不敌众,干脆拼命到底,怒吼一声干脆跳下围墙,朝白发女猛扑过去。

    “吴亚?我们学校没有叫吴亚的学生。你们快走吧,不要闹事了。”

    乌鸦和同伴们从一楼的大舞池一直蹦到三楼阁楼的小舞池,每个舞池音乐主题各不相同,但都是人头汹涌。乌鸦一手夹着烟,一手提着啤酒瓶,正跳得不亦乐乎,忽然感觉自己后背凉飕飕的,扭头一看,发现自己紧身连衣裙后的拉链被人拉下了一大截,连内衣带都露出来了。四下里搜寻,发现不远处瘦削的白发女正人丛中得意地冷笑。

    雅乐不动声色地静静吃菜,众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她脸上。

    市西卫校兵临城下,宛若被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率众军团团围困的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看门的老头儿傻了眼,连二十年校庆都没看到过如此阵仗。几十个小混混、二流子、逃课的学生聚集在校门口的小街上,或蹲或站,或坐或躺。

    “你们别不信,我说真的。还清清楚楚记得,刚升上五年级那一年,班级里要搞秋游,老师让班长向大家收活动费,上完一节体育课后,班长放在抽屉里的将近两千块钱的现金不翼而飞,那天偏巧我拉肚子蹲厕所,没去操场上体育课。于是全部的疑点都集中到我身上,班长、同学、老师,全都认定是我偷了那笔钱。” 李念飚喝下一大口啤酒,抽了口烟,意味深长地眯眼微笑,“当时只有两个人没怀疑我。”

    将近十一点半时,喝了太多啤酒的乌鸦独自去二楼盥洗室,上完厕所拔开插销却发现门还是打不开,正皱眉间,隔着门板传来白发女和一众同伴的嬉笑声:“死母猩猩,竟敢拿啤酒浇我?让你好好洗个澡清醒清醒吧!”随后就有人把一根橡皮管水喉从门板上方的空隙里伸进来。不过还没等到她们拧开水龙头放水,乌鸦就在厕所里发出霹雷似的一声暴喝,撞开门冲了出来。白发女和她的同伴们都惊呆了,谁都没想到这头母猩猩竟然会把横插在门外把手上的擀面杖粗细的拖把柄撞断。两个反应快的尖叫了一声抱头逃跑,白发女却被乌鸦一把捏住了脖子,狠狠摔在地上,然后乌鸦骑在她肚子上左右开弓打出一套疾风骤雨般的组合拳。等白发女的同伴去喊俱乐部保安进来救人时,白发女已经被揍得面目全非。

    “一个人,是那个真正的小偷。”李念飚道,“另一个,就是我的同桌云雅乐。两千块钱不是小数目,活动经费被盗,秋游活动不能取消,学生家长也不肯再出费用,只能由校方从自己的账款里划出。班主任为此挨了批评,扣了当月奖金,恼羞成怒开专题班会责令班长反思,全班学生写命题作文——《论道德的底线》。同学们脑洞大开,引经据典,纷纷把道德的底线设定在盗窃问题上。有的说超市里抓住小偷要绑在电线杆子上挂牌示众,有的说印度人抓住小偷要斩手,有的说抓住小偷要游大街浸猪笼……”

    雅乐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微笑道:“当时年纪那么小,就已经知道什么叫暴力执法了吗?我可不记得。”

    老校长原是个医术精湛的外科主刀大夫,在美国留过学,高级知识分子,一贯性格孤傲、鹤立鸡群。这本也没什么,有本事的人往往都一览众山小,但偏偏生不逢时,遇到了十年动乱,其他没本事的同事、领导、下属、子弟们纷纷反水,齐心协力把他推举为第一个批斗对象。

    听他居然这么说,一张桌子上的罗小雄、乌鸦、小飞龙同时都流露出“你在发嗲啊”的表情。

    “李念飚,其实你只是不喜欢念书而已,为人处事是很有一套的,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服你,认你做大哥?”雅乐微笑道,眼望棚子内外四张桌子上的十几号人马,正喝酒吃肉,大快朵颐,不亦乐乎。

    乌鸦怪笑着接口:“没想到,今天是为了她而不同别人打架。”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江湖这么小,不打不相识,苦主白发女早已气到发飙不知去向,喝过这一顿酒,本来就没什么梁子的众人如今都成了点头交的朋友了。

    老先生——那时候还不老,正当壮年,被剃阴阳头、贴大字报,五花大绑成“飞机式”——两手反剪身后,弓腰九十度高高撅起臀部,头戴一顶一米多高的白色高帽,龙凤飞舞地上书“我乃高精尖反革命分子”,脖子里挂一块沉死人的大铁牌,用大红油漆很喜庆地刷着“医术低微、心术不正”八个大字。且不说这上下两条标语逻辑矛盾,摆明着是血口喷人,反正先生每次都穿戴着这身行头现身革命教育大会舞台,总是迎来全场欢呼——可见先生的群众基础有多扎实。批斗完就似一场戏散场,该干吗还干吗,群众继续要求“医术低微、心术不正”的“高精尖反革命分子”进手术室工作,当然是在很多身穿绿军装、臂膀上套着红袖套、手持宝书的革命小将的威严监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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