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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一片孤城烽火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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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波军刚点了点头,桑塔纳后门里就立刻跳出两个黑衣彪形大汉,不由分说地按住他的脖子把他塞进了车,用一条麻绳把他捆得像个粽子,还往他嘴里塞了一团满是汽油味的抹布,再兜头兜脸地套上一个黑布袋。

    楼顶边缘处出现十多个黑乎乎的人影,逆着身后的光,看不清面目,完全不知是谁。

    雅乐把那个名叫“巴黎”的流浪儿收留下来了。

    “‘厂’字下面有个‘人’。字读半边音嘛!什么啧不啧。”郑伊健诡辩。

    “你们去哪儿?”

    炮仗和郑伊健也很不耐烦,郑伊健想去地上捡刀,但被罗小雄一脚踩住了,抽不出来。

    众人吓了一跳,见习律师更是心惊胆战:“我我我我……我可可可……”

    “……北荆滨海匡州涌现‘蚁族’,他们是像蚂蚁一样成群聚居在一起的群体,有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有来自乡间田头的农民工,有无固定收入的手工作业者和自由职业者。他们在一线城市工作生活,但收入微薄,居住在条件较差、空间较小的地方。白天像蚂蚁一样倾巢而出,努力工作,晚上又带着满身疲惫回到拥挤逼‘人’的‘家’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生活、为梦想不断奋斗着……”郑伊健努力撸直舌头,学着播音腔在读报纸。那张《滨海晚报》上沾满油腻,是他刚才在小街上买油炸臭豆腐时人家递给他垫泡沫纸盒用的。

    罗小雄想了想,掏出手机:“我们找一个很会讲道理的人一起去谈。”

    妈的,这婊子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她绝对不像是在开玩笑。

    “第一件,明天把祖屋还给你奶奶。第二件,从今以后不许踏足德庆坊。第三件——”那人话音停顿,旁边有人把一只白色纸飞机用力掷了出去,暗夜里,纸飞机随风滑翔,盘旋而下,慢慢变成一个不知所终的小白点:“你若再敢对我的人动一次手,我就让你乘风飞行,肝脑涂地。”

    “要不要学日文?我经常看日本盗版光碟……”小甜甜眯缝着眼凑上来,立刻很多只脚都踹在他脸上。

    等他醒来时,模模糊糊看到远方有很多星星点点的光,星光之下是一大片黑暗的天空。他感到自己的脑袋涨得像要裂开来似的,额角血管突突地在跳,眼珠都快要爆出眼眶了。王波军定睛一看,发现那点点星光是滨海城市里的万家灯火,万家灯火在上,黑暗天空在下,整个世界都是颠倒过来的。再顺着自己的胸口往下看,发现自己双手缚在背后,双脚被麻绳捆绑着,整个人像蝙蝠一样倒吊在某在建中的高楼楼顶一根突出来的钢筋上。王波军立刻吓得狂喊起来:“救命!救命!救命啊——”

    ——我晕,明明专业课上连个三角函数都算不清楚啊你——罗小雄心道。

    “好!好!”此时别说三件事,就算三百件,三千件,他都会答应。

    多年后王波军被判劳教,炮仗和奶奶终于过了过了两年安生的日子,本以为他接受了严厉的政府教育总该改邪归正了,没想到他只是变得更狡猾了,骗着老人把房子产权改到了自己名下,成了屋主。虽然是间破得不能再破的棚户房子,但好歹是个安生之所。以王波军的德行,很有可能会在某一天因为赌博欠债把房子卖掉,那么把老奶奶和炮仗赶到街上去就真的不仅仅只是口头恐吓了。

    雅乐修着车没发现,罗小雄却把炮仗和郑伊健两人的小眼神都看在了眼里。炮仗家的故事罗小雄还是听小甜甜说起的。小甜甜不仅喜欢假扮女人,嚼舌根的功夫也一点不逊于女人。

    “关你什么事,滚一边去,书呆子。”炮仗和郑伊健不理会他,推开罗小雄继续走。

    雅乐动作娴熟地调整着助动车离合器,瞥了一眼炮仗:“你奶奶房子的产权问题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三天后的夜晚八点多,雅乐去上法文课了,罗小雄在修车铺楼上的阁楼小屋里教巴黎识汉语拼音,从窗口瞥见炮仗和郑伊健正经过巷子三岔口。他们俩每人手提一长条卷起来的报纸,晃着肩膀抽着烟往巷口走去。罗小雄感觉不太对劲,他们可不是会看书读报的人,他扭头对巴黎说:“你乖乖的,哥哥去一下就回来。”随即飞快地滑下楼梯,奔出铺子追上了炮仗和郑伊健。

    王波军用冰凉的自来水草草洗了把脸,披上外套走出按摩店去永祥烧腊店吃饭,出门才发现天又黑了。靠,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白天的太阳了,整天不见天日。

    炮仗看了看郑伊健,互换了下眼神,开口道:“没事,我会解决的。”

    德庆坊的街坊八婆们知道雅乐捡了一个小女孩回家后,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各种阻止劝诫:“应该交给警察呀,路上捡到钱包钞票可以自己留下,但捡到老弱病残孕就该交给政府国家呀”,“小孩说不定有什么病所以才被丢掉的,你捡回来不替她治不如不捡,就算没病说不定命硬,要克死人呢”,也有善意多作考虑的:“你自己才多大呀?一个人谋生已经很不容易,再拖个孩子怎么活?”“这娃娃眼看着也快到上学的年纪了,黑户口不能念书,你不是反倒要害了她吗?要做长远考虑啊——”

    “滚滚滚!你们这些小赤佬也配来和我谈?不要挡路,老子要搓麻将。”王波军不耐烦地挥手。

    滨海打麻将的习气并不如四川那般蔚然成风。在蜀中,麻将差不多成了全民运动,随便路上走走,一个小时能看到成百上千的麻将桌沿途摆放在小区里、凉亭下、马路牙子边,稀里哗啦同时洗牌的声音可以盖过汽车喇叭声。滨海人对麻将的热情虽没有蜀中那么高涨,但喜欢的人也总是有的。

    ——那个小畜生。知道自己是野种后就跟发了疯一样,知道自己继承不到房产了,恼羞成怒,但顶个屁用啊。王家已经白吃白喝养了他这么多年,当初没有把他毒死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王波军终于认出那个说话的人是谁。恐惧暂时被压下去好几分,与此同时,怀疑、愤怒增长起来,原先的轻视加速了此刻感到所的羞辱!云雅乐!这个自己还曾经看中过的小东西、当着满大街人的面扇过她耳光的小东西,这个婊子,她竟然长出息了?竟然敢这样玩老子?!原本想破口大骂,但看到她身后那一排黑压压的人影,王波军又转念想到,小婊子不可能搞到那么多的人,那辆桑塔纳轿车、开车的司机、把自己绑上车的彪形大汉……分明都不是德庆坊里的小混混——她一定有靠山!是丁野!

    关于巴黎长着小尾巴的事,只有雅乐和罗小雄知晓。雅乐说,不能把她贸贸然交给福利院什么的,就算在那里,她都可能遭到歧视。罗小雄垂怜地摸着巴黎的后枕骨,小姑娘静静地坐在他膝盖上,仰脸望着这许多群情激昂的大哥哥大姐姐,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也可能是被吓着了。罗小雄叹了口气想,巴黎此刻肯定很疑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又掉入了另一个贼窝。正唏嘘间,突然很多只手都指过来,手指头差不多要戳到他眼珠上:“罗小雄,你不是他妈什么诗人吗,语文教学就交给你了噢!”

    “滚开!”王波军骤然大怒,杀气冲天,隔墙燕子巢里面热热闹闹的搓麻将声都瞬间停顿了。

    王波军斜着眼看沉默不吭气却眼神不善的炮仗,他身旁的长头发郑伊健虽然没那么愤慨却也不自觉地捏着拳。只有身前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这个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的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做出一副和事佬的傻逼模样,手里还牵着个瘦巴巴的穿红毛衣的小女孩。至于那个戴眼镜一直在傻笑的蠢货,到底是什么“第三方”,多半是同房产有关。雅乐不在,他们也没有丁野撑腰,他完全可以把这堆莫名其妙的人全部踢到阴沟洞里去吃屎。

    炮仗再浑蛋,也不能当着一个学龄前小女孩的面挥舞刀子,于是讪讪地收回了胳膊:“……没干什么……”

    “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吵架了。好可怕。不讲理的人?那怎么谈得通?”巴黎歪着脑袋问。

    要知道巴黎可不是普通的流浪儿,她不仅父母双亡,还天生就长着一条小尾巴,如果被人知道,有理性的、科学些的会说是“返祖现象”,更多的可能会叫她“畸形”“怪胎”,甚至会有小孩追在后面朝她丢小石头。母亲死后,她不知道辗转了多少个人贩子和买家之手。孩子是天真的,她起先没有把自己的尾巴当作某种见不得人的秘密或耻辱,但当看到那些发现她长尾巴后的大人们的表情和反应,把她“退货”,再度贩卖后,聪明的孩子就知道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那些丑恶的人贩虽然不教她偷钱,但可能训练她做其他的表演,待价而沽,把她当作马戏团里的一条三眼狗,从没有人善待过她。

    所以罗小雄深感雅乐简直太有女王架势了,爱心满满一百分。

    ——天哪!巴黎太可怜了。这整一个就是恶人谷的标配嘛,小姑娘接受他们的谆谆教诲,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暴力萝莉,未来必定成为土匪版的劳拉。

    罗小雄推了眼镜一把,见习律师顿然醒悟过来,上前一步向王波军递上名片:“你好,王先生,我是王涛民——也就是你弟弟的代理人,我姓李,李天河,关于德庆坊祖居产权的纠纷我想我可以——”

    之后不久,炮仗爹就被送进精神病院了。因为如果不进精神病院房,他很有可能就要被关进牢房。虽然《二十四孝》里有个叫郭巨的贫寒大孝子为了赡养老母,和老婆商量着把自己儿子埋掉以节约口粮,上天都为其孝心感动,赐以黄金,还被作为侍奉母亲的榜样和典范写进教科书供全天下儿子学习,但毕竟现在时代不同了,社会主义国家怎么可能饿死人呢,杀子奉母就完全没道理了。炮仗爹如果不是疯病发作意识不清,就是潜意识里打算毒死亲生儿子减少家庭负担。前者住院,后者就是谋杀重罪。

    王波军又惊又惧,拼命回想自己得罪了哪条道上的人。难道是两年多前在湘南路某个地窖酒吧赌输时拿刀捅翻了的那个人?还是最近因为得病不能接客被自己一脚踢出门去的婊子找来人报复?会是丁野吗?或其他帮派在扩张地盘,所以要给他颜色看看?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他只感觉汽车在城市街道间呼啸穿行,开了很久,然后路面颠簸起来,王波军趁机挣扎,一左一右的黑衣人出手控制他,三人撕扯扭打间,王波军的脑袋重重撞到车顶,就此昏了过去。

    ——我去,你看的那些欧美盗版电影都是杀人越货的火爆动作片,里面单词来来去去就是“e on!”“get out!”“shot you!”“kill me!”这也能叫口语没问题?

    “……是谁?你们是谁?”王波军用惊恐得不成人声的嘶哑嗓音问,“是……是丁老大的人吗?”

    “书呆子,你再拦着我,我可连你一起砍!”炮仗手握着裹在报纸里的西瓜刀,举起来指着罗小雄鼻子。

    “不要挑战我的耐心。三件事。”

    雅乐被扇了一巴掌红肿的脸颊又浮现在罗小雄眼前,他强行抑制住胸中的愤怒和嫌恶,咬牙微笑道:“师兄,都是兄弟手足,有什么话都是可以坐下来好好讲的,对不对?你看,我带了小孩,还带了第三方,我们真不是来打架的。能不能找个地方谈一谈,大家喝喝茶?”

    燕子巢在承吉坊,距离德庆坊两条街远的老式里弄里某户临街居民家自己开的棋牌室。七八十年前建的石库门房子,没有抽水马桶没有煤气,但有天井有楼梯,前堂中堂后堂和厨房被一条狭窄的走廊连接着。麻将桌是折叠式的,平时折起来堆在天井墙根,到晚上做生意时就张开来择空地摆放,露天的天井里、前堂客厅、作为卧室的中堂后堂,客人多时甚至厨房阁楼也不放过。棋牌室里吹牛皮斗地主打麻将什么都可以,但按法律规定不能拿钱下注,否则就是聚众赌博。但对麻友来说,不来钱的麻将就好比吃豪宴配白开水一样不可想象,更何况警察也没吃得那么空跑到每个棋牌室蹲点,所以只要风声不紧,大家照赌不误,反正一般金额也不会很大。

    罗小雄看出他们眼睛里满是杀气,劈手扼住了郑伊健的手腕,从他掌心里夺过那卷成长条的《滨海晚报》,展开一看,里面赫然裹着一把三十厘米长的西瓜刀。

    炮仗瞪着满是红血丝的牛眼:“关你屁事?我摸了十天,终于摸清楚他每周三晚上都会去燕子巢打麻将。今天白天他趁我在学校,到我家逼着奶奶给他钱,家里没钱,他就把奶奶结婚时做嫁妆的一只玉镯给拿走了。这个畜生,我早就想砍他了,反正房产证也改不过来,我今晚非砍死他不可!”

    罗小雄盯着雅乐冷静又坚决的侧脸看,充满敬意。她将自身荣辱置于脑后,满心为他人的困境悄悄奔走,不动声色,却直指要害,简直就是正义和光明的化身。

    “小学一年级的课能有多难?数学是我长项,我包了!”小飞龙大言不惭地拍胸脯。

    云雅乐略略前倾身体,倒吊得气血逆行的王波军勉勉强强可以看到她居高临下的脸,很美,很冷酷。

    两人如同野兽般撕咬斗殴起来,一会儿撞到墙上,一会儿滚到街心,拳头擂在皮肉骨骼上,发出通通的闷响,血液飞溅出来,洒落在青石砖路面上。郑伊健冲上去助拳,王波军的同伴也不是站在旁边干瞪眼的,燕子巢里更有许多人冲出来,其中不乏和王波军相熟的。

    “我经常看欧美盗版电影,一般的英语口语没问题,英语交给我!”炮仗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罗小雄眼看着挺无辜的见习律师也躺在地上被很多人狂踩,满脸是血,眼镜片子碎了一地,而自己手里牵着的巴黎害怕得浑身发抖,眼泪都掉下来。罗小雄抱起了巴黎,冲炮仗嘶声狂喊:“炮仗,不要恋战!不要打了,快走吧!”

    王波军揉着太阳穴,好半天才下了床,趿着拖鞋走过狭窄过道,进厕所撒尿。洗手台盆的水漏里缠绕着女人的黑色长发,这些小姐们从来都不知道好好整理。透过满是污渍的镜子,王波军看到自己面色青白、眼圈浓重的脸孔。他从十岁起就开始吸烟,常年耽于酒精女色,牙齿是黑黄的,眼白是浑浊的,一点看不到22岁年轻人阳光朝气的痕迹,或许从来都没有过。脸颊和脖子上还留有一周前同炮仗打架时弄出的伤痕,王波军摸着嘴角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一个凶恶的表情,咧嘴森然一笑。

    “你砍死他你就要坐牢了,况且他还有牌友在,说不定被砍死的是你。”罗小雄摊开手掌,“把刀给我!”

    炮仗从巷子外走进来,从一个纸袋里掏出塑料盒装的红宝石蛋糕,一盒塞给巴黎,一盒递到雅乐手边。

    巴黎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刚吃好油炸臭豆腐,现在又在一边啃一只硕大的油炸鸡腿,一边目不转睛地看雅乐修车。这小孩简直太能吃了,食欲大得惊人,不管谁给她什么食物,冷的、热的、酸的、甜的、辣的、软的、硬的,她全都能吞进肚子里去,估计是流落街头的时候给饿惨了,有创伤性后遗症。

    罗小雄一把抵住他的腰,就怕律师就地软倒,小声道:“快把法律条款告诉他,他再横也没有用,别怕。”

    炮仗爹被关进精神病院后,俩兄弟就全靠老奶奶拉扯长大。兄弟俩非但没有情同手足,反而势成水火。王波军那时候十来岁,整天跟着街上的小流氓混,已经彻底成了个野孩子,对家毫无眷恋,自私暴戾,一不高兴就把比自己小五岁的弟弟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炮仗小声问罗小雄:“当真是这样?雅乐帮我们去咨询的?”

    “没错,她向法律援助中心申请了一名对口联系人,对方就给了这个律师的电话号码,那天她手头没纸没笔,我就记在了我手机里。本来想详细咨询后好好安排时间来摊牌的,谁料你急红了眼要来砍人。”

    “……雅乐……你总是在保护我们,可谁又能保护你呢?”炮仗羞愧又愤恨地喊道,随后转身跑了。

    法律援助中心的见习律师李天河同王波军是差不多同时出现在燕子巢门口的。

    罗小雄看他动手打人,立刻护住了巴黎往后撤,把炮仗和郑伊健顶上。

    “生物课找我。”乌鸦歪着脑袋抽烟,蓝色烟雾从她牙缝里一缕缕地喷出来:“老娘闭着眼睛就能解剖青蛙、兔子、狗什么的,解剖人的尸体也很擅长哦。”

    王波军踩着见习律师,居高临下地俯视炮仗,冷冷道:“没种的东西,找什么狗屁律师。”

    铺子里突然破空飞出来一只电工手套,正中郑伊健后脑勺,那是正在修车的雅乐丢出来的,手势极准:“郑伊健,巴黎在呢,小孩子面前不许讲脏话。”

    王波军一拳揍上了见习律师的肚子,然后一脚踩在他脸上:“我让你告我非法侵占。”

    罗小雄牵住了巴黎的手:“哥哥们要去和一个不讲理的人谈判,现在正在排练。”

    “——王波军。”一道清脆冰冷的声音从那十多个黑乎乎的人影中扬起,“交代你三件事,听清楚了。”

    “我已经去法律援助中心咨询了律师,律师说有相当大的把握打赢官司。”雅乐说。

    但炮仗浑然不闻,他听不到罗小雄的劝阻声,也听不见别人的拳头击打在自己肋骨上发出的砰砰声,王波军丧钟般的断言反复在他脑海里回响:“……你压根不是他的种!你不是我们王家的儿子,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野种!你五岁那年他就想亲手毒死你!”

    暮色降临,红日西沉,深蓝长空接近地平线处层层渲染着金色、橙红、玫瑰紫色的余晖,渐变得如梦如幻。但身处城市之中所能看见的只有钢筋水泥丛林森然的巨影,人在这里就像井底之蛙。身处德庆坊曲折逼仄的巷道中,只能看见头顶的一线天空,已然被纵横交错的各种电线、光缆切割成很多碎片,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就只能说是深陷淤泥中的昆虫了。

    “滚你奶奶的。”王波军冷冷狞笑,“你奶奶的。你这小贼到今天还不明白吗?什么永久性居住权,你还妄想赖在我王家一辈子吗?你个狗杂种!你知不知道老头子当年为什么要喂你喝体温计里的水银?你以为他疯了?奶奶以为他疯了?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操你奶奶的。老头子在精神病医院里亲口告诉过我,你压根不是他的种!你不是我们王家的儿子,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野种!你五岁那年他就想亲手毒死你!”

    遥想当年,炮仗和王波军他们娘因为不满意家境困顿,整天哭闹,没有一天不责骂他们在围巾厂里工作的爹。德庆坊里这样的家庭多如牛毛,不是男的喝醉了酒打老婆,就是悍妇撕掉结婚证户口本将老公扫地出门。接下去的剧情无非是男人酒醒后下跪给老婆赔罪,悍妇撒够气后敞开家门放老公回来。每户人家相安无事时看别人家笑话,自家闹矛盾时又成为别人观摩的对象,大家全都习惯了,挺和谐的。

    一手牵着巴黎的罗小雄赶紧迎上去,插在两人中间,一边拖过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律师来:“王波军,不要这么激动,你是炮仗的哥哥,也是我们滨海汽修技校的学长,我喊你一声师兄总可以吧?”

    王波军上上下下打量了罗小雄一会儿,眯眼冷笑:“我记得你小子。上次和雅乐在一起追到长阳街上来的。怎么,还没挨够揍?警告你,你敢帮着那矮子,就是同我作对!”

    “拥挤逼仄。”罗小雄摇头纠正他,“不是拥挤逼人,那个字读‘ze’好吗。”

    王波军已经被吓破胆了,裤子都尿湿了,倒渗进衬衫。如果他稍微清醒一些,就该知道对方绝对不可能是丁野的手下。丁野是黑社会,但不是神经病更不是拍电影的。黑社会可以打人,可以砍人,可以拿刀甚至更猛的是拿枪直接顶在他蛋蛋上,但黑社会绝对不会把人头套上黑布袋绕城一圈,找一幢大楼,绑起来吊在百米高空。这样威胁人的成本实在太高,不经济,更不专业。

    “……民民民法第第第七十五条……公民的合法财产受法律保护,禁止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侵占……”见习律师结结巴巴地背诵法律条文,好像小道士头一次去捉鬼,屁滚尿流地念符咒,“当当当事人的奶奶……也就是你奶奶是在被你……误导的情况下签签签署了产权转让协议协议协议……我我我们可以起诉你非法侵占我当事人的合法财产……就算算房产证上现在没有她她她和我当事人的名字,以目前他们没有其他房产、没有收入来源的情况,他们拥有对这套房产的永久性居住权……”

    她的话声虽然不高,但在场的每个男孩都听到了。这是个敏感的问题,虽然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但那天在长阳街上,穷凶极恶的王波军当街扇了雅乐一个耳光的一幕再度浮现在各人眼前,这远比他们自己挨打更难受,更愤怒。

    “你们这是疯了吗?”罗小雄低吼,把刀狠狠地丢在地上,又朝炮仗伸出手,“给我!”

    “谁说这是路上捡来的?她是我远方堂妹,名叫云巴黎。”雅乐把八婆们全都推出去,唰地落下卷帘门。

    罗小雄别无他法,几个五大三粗的牌友已经瞪着眼睛冲他踱步过来了,他唯有抱紧了巴黎,撒腿就跑。

    “我昨天又去看过你奶奶了,她哭得不行,说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你哥哥去把房子过了户,那天是她这辈子头一次坐出租,还开心得不得了……”雅乐叹了口气,“她问我有没有什么法子把房子要回来。”

    炮仗血红着眼,双目一瞬不瞬地瞪着王波军:“我要砍死你。总有一天要砍死你。把我奶奶的玉镯还给她!”

    苦熬了两年,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在滨海产生阵痛,各种效益不好的厂开始资产重组,国营围巾厂也因为质量差销路更差而倒闭了。炮仗爹领了一笔少得可怜的清退金,脚步蹒跚地回到蜗牛壳一样的棚户房子里。家徒四壁,找不到工作,老婆早跟人跑了,小儿子嗷嗷待哺,大儿子四处惹祸全年无休,高堂老母年事已高,一辈子没过享一天福还要操劳帮着带小孩。种种犯愁涌上心头,炮仗爹虽然没有一夜白头,却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安静的精神病。一次炮仗奶奶买菜回来,看到儿子坐在床边上抱着孙子喂他吃东西,本来是很温馨的一个画面,但炮仗爹脸上的微笑实在是太诡异了。炮仗奶奶走近了才看清,那只递到炮仗嘴边的碗里盛的不是糖水米粥,而是浸泡在开水里的一支已经爆裂了的水银流泻的体温计!

    “我会解决的!”炮仗腾地站起身来,愤然咬牙道,双拳捏得格格响。

    一觉睡到下午五点半,王波军才浑浑噩噩地醒过来。按摩店内堂没有窗,不开灯的话就始终都是晚上。两侧太阳穴痛得像快要炸开来似的,前一晚通宵喝的白酒太劣质,简直就像工业酒精,烧肝烧胃还烧脑,让他都记不清楚自己打麻将是输钱还是赢钱了。凌晨按摩店里又有个喝醉酒的出租车司机闹事,明明做了个全套,却还借着酒劲说小姐服务不好,只肯付半套的钱。王波军在牌桌上接到电话,带了两个小弟过来摆平,才揍了没几拳,那个出租车司机就立刻把兜里所有的钱都交出来了,然后他们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让他滚蛋。记忆中前一天的事儿好像就是如此,每天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对不讲理的人还有什么好谈判的?!这个道理你都不懂?还不如小孩!快给老子让开!”炮仗怒道。

    直到有一天,炮仗家悄无声息,再无吵闹声传出。后来大家才知道,炮仗娘甩下炮仗爹和两个孩子不辞而别,连婚都没离,直接就跟什么人跑了。那一年王波军八岁,炮仗三岁,正是狗都嫌烦的年纪。炮仗爹欲哭无泪,差点上吊,但上有老,下有小,最终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走到街边时,有辆溅满了泥泞的黑色桑塔纳慢慢驶过来,猛然停在他面前,副驾位旁的车窗摇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男子操着外省口音问:“你是王波军?”

    “小雄哥哥,炮仗哥哥,你们在干什么啊?”不知什么时候,巴黎也从修车铺里追了出来。小女孩现在除了雅乐,最黏的人就是罗小雄。见他情绪不善,她有点害怕地仰头望着同罗小雄激烈对峙的炮仗。

    不过24小时,巴黎从乞儿变公主,只不过是贫民窟里的公主。

    王波军一瞧见炮仗,脸色立刻布满阴霾,目露凶光:“你小子想找死吗?”

    “真的读‘ze’。古代象形文字模拟一个人在山洞里的情境。”罗小雄耐心解释道,“杜甫有首诗就叫作《逼仄行赠毕曜》,开篇两句就是‘逼仄何逼仄,我居巷南子巷北。可恨邻里间,十日不一见颜色’……”

    “去你妈的,逼人逼仄不都差不多?总之就是地方小|逼得人抬不起头来!”郑伊健恼羞成怒把报纸团成一团,朝罗小雄丢去,正中他面门。

    炮仗瞬间僵硬了,随后浑身剧烈颤抖起来,猛然出手揍王波军:“浑蛋!你胡说八道!我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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