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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她所在的那一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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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伊健站稳脚跟,迅速从罗小雄手中接过钱来,一边点一边回应:“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也泡不上的。”

    罗小雄一只手插在裤袋里,耳朵里还塞着耳机,满不在乎地又把那张纸往前送了送,几乎要塞进罗智慧的嘴里了:“没什么啦老爸,入学申请书,家长签个字就行了。”

    “臭小子,好好的重点高中辍学出来,我和你妈商量着要送你去英国读书你也懒洋洋地拖着不要,现在居然要去念技校?!吃错药了吧?”罗智慧说着说着就真的有点动气了,“滚出去,要签字,毋宁死。”

    “联手吗?那你们技校和他们中专结盟啦?”

    “傻逼,胆子不小,还到这里来干吗?”

    一路穿过杂货五金店和菜市场走到高德路丁字路口,罗小雄迎面就看见一所宝相森严的学校,校门口乌木色的牌匾上用烫金大字镌刻着“市六高中”,透过铁门望进去,操场上碧草茵茵,跑道边郁郁葱葱的松柏树卫士般笔直挺立,两栋七层楼高的奶白色教学楼在湛蓝天空下鹤立鸡群,睥睨方圆五百米内的杂货店和菜市场,显得高不可攀、不可一世。

    罗小雄一抬头,就见那个绰号叫炮仗的矮子和长头发郑伊健叼着烟走过来,他努力迫使自己冷静地望着他们,了不起再打一场架。罗小雄一直认为自己是走高端路线的文艺青年,不像陌小凯那样精准地自我定位于暴民。但上次打架的经历诱发出他内心深处隐藏的血性,想想海明威,他是作家,更是硬汉,再想想三岛由纪夫,能写唯美如诗的《金阁寺》,也勇于闯军部横刀切腹。真的猛士,必须直面各种操蛋的人生。

    雅乐沉下脸来:“乱说什么呢?谁允许你叫我老大?!”

    罗小雄兴高采烈地心想:就让这个学校去烂好了,就让这个世界去烂好了,未来的命运谁都不知道。就算注定一生要同一堆烂人混在一起,一起被迫去面对操蛋的现实……但只要这个国度里有你存在,一切都会变得明亮璀璨。

    顺着灰扑扑的泥砖墙一直跑,前方又有一扇铁门,斑斑驳驳的满是锈迹,门边挂着块裂了缝的木板,上面写着“滨海汽修技校”。因为拿不出学生证,瘦骨嶙峋的秃头看门大爷呵斥他们这些街头混混快滚开。炮仗嘴边叼着烟,咧嘴笑骂:“妈的,老范这个死老头居然不认得老子的脸。亏得我上个月还来上过半天课。死老头,这是技校,又不是他妈的中南海。”随即带着郑伊健和罗小雄去翻围墙。

    罗小雄愣了愣,从台阶上站起身:“我不是什么有钱小子,我也没想泡……什么的。只想认识一下雅乐,不惜任何代价。也想和你们做朋友,就算不打不相识好了。你们好,我叫罗小雄。”他伸出手来。

    “因为你是有钱小子,和我们不是一路,我们都讨厌有钱的傻逼。”郑伊健把两千元飞来的横财揣入口袋。

    罗小雄从包里抽出一叠人民币,大概有一千块,放缓语速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想找那个穿白裙子、三周前过生日的女孩。她住附近吗?叫什么名字?”他对自己此刻的作为深感低级,但身处操蛋的现实,高贵冷艳那一套只能换来一顿老拳,想要答案就不得不用低级手段来获得。

    王波军走到操场上,昂首环顾四周鸦雀无声的师生,突然扬声喊:“云雅乐,我知道你在,你出来——”

    “你第一天来。如果仅仅是个看热闹的,是个过路客,或许会觉得有意思。”雅乐嘴角还带着嘲讽的笑,但她漆黑如墨的双眸却沉静如同潭水,“但待久了,知道这是你唯一的人生路途时,你就不会觉得有意思了。这是个烂学校,来这里混文凭的也都是些烂人。大家读书都读不好,家里又没钱没关系,但总还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哪怕像难民一样挣扎着活着,哪怕被重点高中像防贼一样防着,和其他难民打破头抢饭吃……很有可能,一生的烂命都是如此。想想这些,还觉得有意思吗?”

    打了有五六分钟,王波军整理整理衣服没事人似的走出来,防护圈也散了开去,前女子监狱看守横亘在地,满脸是血,像挨了刀的猪猡一样滚来滚去,呻|吟着。

    罗小雄插不上嘴。如果说,一个多月前生日的那天晚上,他所见的一袭白色连衣裙、提着精钢扳手的雅乐是混混派对上的雪莲花,出淤泥而不染;那么此刻,罗小雄感觉自己像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外交使者,只身来到英格兰皇宫的宝殿上,觐见伊丽莎白女王和她的裙下朝臣。虽然他不太明白他们说的话,但已经被这个国度兴高采烈的氛围所征服。

    学生科长俞志峰被老师们推搡出来,活像遭到出卖的地下党。没办法,校长也说了:关键时刻,被点到名的干部要勇于挺身而出,不怕牺牲,不能有畏难情绪,要舍弃小我、成就大家。

    王波军嘿嘿一笑,丢了棒球棍,凑近学生科长,两人鼻尖都快对上了:“俞老师,在被关的这两年里,我可是学到了不少好东西,可就不懂什么叫法治,都他妈在人治。你看,我多记人情,才刚出来就来看您。”

    只听砰的一声,那边学生科长双手捧着脸往后便倒,原来是王波军朝他脸上猛揍了一拳。

    也没人人都能进啊,不是还要靠翻墙嘛?罗小雄想。

    ——有你呀。

    那个男生咦了一声打算去按罗小雄脖颈。雅乐用眼神制止住他:“据说是炮仗的表弟。吃饭吧。”

    三人刚走到铁皮库房前,铁门里正有十几个学生踢踢踏踏地涌出来。见了鬼了,今天居然有专业课。学生个个汗如雨下,边脱工作服边骂娘,有人干脆脱|光了打赤膊,有人迫不及待地偷偷掏出烟来叼在嘴上,有人手里还挥舞着各种工器具家伙。哪里像是学生下课,简直像黑社会砍人活动刚散场。

    17岁生日后的第三周,罗小雄带着脸上尚存的一圈淤青痕迹,独自来到德庆坊。

    “我想找那个穿白裙子、三周前过生日的女孩。她住附近吗?叫什么名字?”

    “没干吗……他……我表弟想念我们学校,带他进来随便瞧瞧吧……”炮仗嘿嘿笑着地扯谎。

    罗小雄勇气陡增,放下饭盆跨进条凳:“谢谢你上次特地送我出学校。”

    按理说呢,新生入学都会照惯例遭到本校高年级混混学长们的统一调|教,但暑假前的最后一周各年级都在准备期末考试,三年级的混混学长们要么破罐子破摔不再上学,要么忙于毕业考试和就业问题,全都自顾不暇。罗小雄幸免于难,就有了大把时间来思考横亘在他17岁人生中的一道难题——如何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却又充满力量、令人记忆深刻却又毫不做作地接近女神雅乐。

    “爸爸!”罗小雄痛心疾首地摇着头,“爸爸,您知道吗,自古来‘英雄出少年’‘愤怒出诗人’‘坎坷出作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而您老的生意做得这么风生水起,我从来都是锦衣玉食,穷奢极侈,充其量也就是个愤怒的暴发户儿子,空有青春期的躁动不安,却一点没有坎坷的人生经验,身为一个怀揣伟大理想的文学少年,这实在是太凄惨了……”

    罗小雄花了一秒钟时间认真想了想,决定给出一个有诚意的答案:“不会啊。就算当初是他辛辛苦苦追的你,只要追上了,后来也会一样不珍惜。”

    各个教室窗口早探出了许多脑袋,监考老师也控制不住这局面,本就蠢蠢欲动、唯恐天下不乱的混混学生们纷纷向外张望到底是谁来找这么大的场子——俞志峰不是学生,而是滨海汽修技校的学生科科长。

    “你干吗不写我是盲流啊?你这个逆子!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东西?滚出去——”

    “远到差不多就快没有血缘关系了吧……”

    “雅乐同你们一样念这所技校?”技校比重点高中活色生香多了。

    “远到什么程度?”

    “读书读得好又怎样,家里有钱有关系又怎样,重点高中可比技校烂多了,里面全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老师和胆小如鼠循规蹈矩的书呆子学生。”罗小雄热血沸腾地慷慨陈词。他突然发现雅乐看问题远比同龄人深远透彻,有种成年人才有的冷静范儿,那自己也不能显得天真,免得被她小看:“其实这个世界本来就很烂,所有的完美和幸福都只是谎言……”

    炮仗和郑伊健彼此对视了一眼,捧腹大笑起来:“妈的,你个呆逼,快滚蛋。老子才不会告诉你。”

    罗智慧被他的表情镇住了,试探道:“写作啊作诗什么的,对吧?可我跟你说这不能当饭吃啊——”

    罗小雄不去管周遭那群蠢货,只专注地看雅乐用钢勺挖着白米饭。雅乐突然问:“炮仗真是你表哥?”

    “逃什么逃?”一个胳膊上刺了条龙的男生按住罗小雄。

    “哎,先别昏、先别昏!”罗小雄忙不迭地找到桌上的派克金笔,拔开笔帽塞进罗智慧手中:“先签字。”

    炮仗猛然一掌拍上他的肩膀,用胳膊吊着他的脖子把他拽向左转:“别凑这么近乱看别人学校,小心门房放狗咬你。”幸好,原来这不是雅乐所在的学校。

    “闭嘴!”炮仗用力推了郑伊健一把,“你看不出这傻逼是想泡雅乐吗?你为几张钞票就出卖她?”

    “也活该他们倒霉,风水不好。这所高中左边挨着汽修技校,右边靠着电工中专,处于中间地带。我们技校生经常和中专的那帮小畜生打架,图找场子方便,全都翻墙到市六高中操场上开战。打过几次后,高中老师都快疯掉了,一开始把墙垒高,又插上玻璃碎片,全不管用,干脆就装上电网了。”郑伊健补充道。

    罗小雄皱着眉头躲开,肃然道:“罗总裁,想想自己的身份,别闹,说正事呢!我当真要念这个学校。”

    罗小雄哪里知道炮仗心里盘算的计划——这个被抢过一次钱、挨过一顿揍的傻子竟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垂涎他们的女王雅乐,女王身边的癞蛤蟆难道还嫌少吗?所以必须要好好教训他,让他探一下技校界和混混圈的水是有多深。铁皮库房也就是校内工厂,学生偶尔会在老师的奴役下进厂房学习如何使用钳台、锉刀和机床。铁皮房子密不通风,又没条件装空调,冬天可以冷冻猪肉,夏天热得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没事的学生绝对不想踏进去。厂房深处有间堆放工器具的小仓库,没有窗户暗无天日,隔着两道厚重铁门,喊破喉咙都没用,把小癞蛤蟆丢进里面关上三天三夜正合适。

    “拗分”就是强势一方明火执仗地从弱小者那里豪夺财物的行径。在风气恶劣的学校或地区,遭遇“拗分”几乎是弱小者、落单者的必修课。傍晚放学路上,常有三五成群的混混高中生打劫哭丧着脸的初中生,或是十来个嘴上刚冒茸毛的初中生打劫一群吓得尿裤子的小学生。被劫者身上香烟、零花钱被搜光不说,如果被混混看不顺眼还会惨遭欺辱戏弄,胆敢反抗那就必然挨揍。每天的放学路令人望而生畏,弱者只有心惊胆颤地集体行动,小心翼翼在夹缝中求生存,直到强壮到可以去打劫更弱小者。这就是所谓的“拗分”。

    “哦,对了。”罗小雄凝神想了想,把纸抽回来,“我写错了,抱歉啊老爸,年轻欠思量。”他又拔出罗智慧手中的派克金笔,埋头在申请表上涂改起来:“应该写——建筑工人——包工头还是有点钱的,小土豪,被人发现就不好了。欸,爸爸,如果不是我们全家户口在滨海,我多想写你是‘外来务工者’啊。”

    罗小雄内心的陈词尚未脱口而出,就听见排队买饭菜的窗口那里传来骚乱声,原来是几十个学生抢着插队买所剩无几的几块红烧排骨,蜂拥而上并肩抢夺,重压之下竟然把传菜窗口的玻璃给挤碎了。橱窗内外都是一片惨绝人寰的尖叫,窗内被玻璃渣子嘣了脸的大菜师傅满脸流血,抡着菜勺猛敲学生们涌动的人头,窗外的学生则高举起手里的空搪瓷饭碗互相殴打,像灾后的饥民炸了锅,这顿饭是谁也甭想吃了。

    罗小雄挺直了脊背,让开肩膀挣脱那个男生的掌控,满脸愤怒却小声嘀咕道:“谁逃了?”

    罗小雄即兴诗作还未喷发完,身后就有五六个高年级男生走过来,重重地放下搪瓷饭盆在桌上,抱臂站成一圈,虎视眈眈地围观他。眼前的雅乐也收起沉静的表情,微微眯起了眼,翘起下巴朝他们点头一笑。

    彰显最低阶层的力量,把牢笼般的重点高中干掉,把他们高高在上的王位宝座推翻掉。明明知道炮仗这个既愚蠢又狂妄的矮子是在胡说八道,但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这种血脉贲张的场景倒也令人心驰神往,令人联想起斯巴达克斯,那帮奴隶最终都免不了血溅黄沙,但过程十分雄壮。

    “没有!绝对没有拗分!”炮仗着急辩驳,这倒不是谎话,所以十分理直气壮,“老大你要相信我!”

    罗小雄凭记忆找到修车铺,只见卷帘门关闭,他就坐在一边的石阶上等,抽出笔记本写起诗句。

    走在末了的一个学生身材瘦削,走路姿势格外帅气,身上的工作服却扣得严丝合缝,原来是个女生。她两颊因闷热而绯红,明艳动人,被汗水濡湿的留海下忽闪着一双漆黑明亮的杏核眼,边走边抬手到脑后拆解下绑头发的发圈,轻轻晃头,马尾辫在风中散落开来,瀑布一般落满肩膀,美得像一幅画。

    罗小雄沉住气瞪着父亲,用十分沉痛的语调说:“老爸,你知道我人生最大的理想是什么吗?”

    板寸头狞笑一下说:“去报警呀,做学生的回母校来拜见一下老师,学生很有诚意,老师就这么不给面子?”他猛吸了一口烟,把烟蒂踩灭在脚底下,动作显得既阴险又野蛮。学生科长还没有出现,板寸头从同伴手里接过一根棒球棍,沿着教学楼一楼教员办公室的外墙走,一路乒乒乓乓把窗玻璃敲了个粉碎。这下里面的老师都藏不住了,像房子着火般抱头鼠窜逃出来。

    “那你想怎样?”罗智慧冷哼道。

    罗小雄不去管身后世界大战,他只知道此刻自己坐在雅乐跟前,她脸上虽有揶揄的神气,可黑宝石般乌溜溜的眼珠正注视着他,一对一地和他说着话。罗小雄满面春风地道:“你们学校挺有意思的,真的。”

    雅乐又是扑哧一声笑起来。罗小雄松了口气,他发现她常常笑点低,却丝毫无损她高高在上的至尊地位——俯下身子的女王更让人觉得亲切。

    “你妈不是上个月刚去过欧洲吗,怎么又去香港了?她到底要买多少鞋子和包啊,我真要昏过去——”

    “……幸福都只是谎言……我叫罗小雄,英雄的雄。雅乐,我先走一步,不打扰你……们吃饭。”

    雅乐笑吟吟地注视着炮仗:“表弟?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说的话吗?你们又在拗人家分了对不对?”

    ——如果要死,我只希望死在你手里。

    罗小雄如愿以偿地进入了滨海汽修技校,并且竭力要求在秋季新学期开班前先行适应技校生活,竟然被他成功地赶在暑假前最后一个礼拜入了学。问题是,他原本申报念雅乐所在的那一班,技校方面却十分矜持、很有节操地表示,哪怕罗小雄曾经就读滨海市一所最好的重点高中,但考虑到他毫无汽修理论基础可言,还是要从一年级读起,于是他成了低雅乐两年级的小学弟——暑假过后雅乐就要升三年级了。

    三个人攀上路边的梧桐树跳进围墙,罗小雄落地后,转身看见旁侧高高的墙头上戳着连绵的带倒钩刺的铁丝网,还缠着电线,挂着小黑牌,牌上用醒目的荧光黄标注“高压有电”,颇有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威严。

    炮仗仰头哈哈大笑:“市六高中那帮憨卵,他们不知道电工中专的小畜生最会剪电网啊,我们汽修技校也不是吃素的,总有一天要把他们高中踏成平地。”

    雅乐不置可否地撇嘴笑了笑,举步走开:“关我什么事啊,我信不信你很重要吗?”走出十几步路去,她却突然停住了步履,叹了口气折返回来,冷冷地对罗小雄说:“够了,跟我走,我送你出去。哪儿来回哪儿去,以后再也别跟着他们混了,不然你自己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当然不需要!”炮仗小声怒道,“想得美。技校你想进就进啊?”

    打头的那个流氓剃着只剩一点点青茬的板寸,嘴角叼着烟,眼神暴戾,径直走到操场上,仰起头旁若无人地对着教学楼大吼:“俞——志——峰——你给老子滚出来!”

    雅乐定睛看了看眼前这个呆若木鸡的少年,横了一左一右的炮仗和郑伊健一眼:“你们又想干吗?”

    “就像现在啊、通电铁丝网啊、传说中和电工中专的血战啊、课堂里上座率只有一半老师也当没看见啊……”

    学生科长外强中干地站在板寸头面前,抖抖索索地厉声道:“王波军,你不要乱来!中国是法治天下!”

    “这个……”罗小雄不想对雅乐说谎,但也不能自拆台脚,含糊其词道:“关系挺远的吧……”

    身边那些男生边挥开膀子吃饭、边骂厨子做的什么垃圾菜这么难吃,又稀里哗啦地讨论刚才抢红烧大排时的情境,谁趁乱揍了谁报了私仇之类,提到了许多可笑的绰号和匪夷所思的轶事。雅乐听着他们讲,跟着笑,不时提点一两句精辟的评论,引得那些男生更是拍着桌子哄然大笑。

    “这是什么?”日光透过两层楼高的巨大落地窗晒进总裁办公室,罗智慧从乌木雕花的宽阔办公桌前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儿子直递到他鼻子底下的一张纸。

    “那是王波军,滨海汽修技校93届的前辈,妈的这家伙是个不好惹的疯子,也是个牛人……”身边有人用一种既害怕又兴奋的语气说道。罗小雄一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绰号小飞龙的刺青男生和他的那几个小伙伴们都跑到操场边看热闹了,雅乐也站在他们中间。

    罗小雄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雅乐冷冷地道:“俞志峰以前在监狱里当过看守,老拿管犯人那套来管学生,不是什么好货,早该挨这一顿揍了。”

    “对啊,真搞不懂她干吗这么喜欢上学,她修车的技术早就超过专业水准了,根本不需要上学。技校里的老师全是呆逼,什么都不懂,全是从国有企业里退居二线下来混日子养老的,比我们更像混混。”炮仗嘻嘻一笑,朝郑伊健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勾肩搭背地带着罗小雄朝前方一排铁皮库房走去。

    “你干吗不写一本关于商业战争的小说?我提供让你深入商界的机会,进公司来干活,岗位随便你挑,加料虐得你惨惨的,坎坷得不得了。” 说归这么说,罗智慧知道拗不过儿子,低头仔细看了看那张入学申请表:“……母亲职业,无业!臭小子,你妈是没上班,但她不是挂着两家子公司的董事头衔吗?干吗写无业?父亲职业——”罗智慧的眼睛瞪大了,“——包工头!你写你老子是包工头?”

    雅乐扑哧一笑,白色的连衣裙衬着洁白的牙,闪得罗小雄一阵眼花。她反问道:“哪里有意思了?”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惊呼,还有学生鼓掌叫好。王波军带来的那群流氓围了个圈,把王波军和俞志峰围在中间,喊:“这是他们的私事,一对一解决,同其他人无关,你们不要插手。”他们的防护其实挺多余的。因为校长和老师们一边狂拨电话报警,一边拔腿跑得老远,生怕自己蹭到冷拳,压根没人上来拉架。

    看门大爷老范像被抛弃的姨娘般气喘吁吁地死拽住一个小流氓的胳膊,尖声喊:“这里是学校,我要报警了!我要报警了呀——”却被人轻轻松松一脚就踢翻,引来一阵哄笑,甚至窗口看热闹的学生都在笑。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不少占不到窗口景观位的好事者干脆奔下楼来围观。

    几天后的下午,汽修技校各年级正进行最后一门课程的考试。不参加考试的罗小雄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看书,等待雅乐他们班级考完,忽然听见校门口传来嘈杂的人声。看门大爷老范那道瘦骨嶙峋却顽固死守的防线竟然被人冲破了——十几个男子满身杀气地直闯进校园来。看他们年纪,在十七八岁到二十多岁不等。大都穿着紧身背心牛仔裤、鼓着肱二头肌、露出各种纹身,有的脖子里还戴着很粗的金项链——这种金项链只有两种人会戴,一种是刚进城的暴发户,一种是流氓。小混混不带金项链,小混混都是无产阶级,连买包烟都要去拗初中生小学生的分。

    罗小雄把手从裤袋里抽出来,两手撑在老爸办公桌上,也挑起眉毛:“爸爸,入学有很多事情要办的,我也很忙的,没闲功夫消遣你,要不是老妈去了香港,我也不来烦你。来,乖啦,快点签字吧。”

    “炮仗那个傻逼,快考试了都不来上课,是打算继续留级还是退学?”男生们嘻嘻哈哈围坐下来,把罗小雄夹在条凳中间。刺青男生问:“表弟?那你怎么姓罗?为什么没跟炮仗姓?”旁边有人嘲笑道:“炮仗是他表哥,又不是他爹。堂兄弟才同姓呢,小飞龙你这个白痴……”

    炮仗嘿嘿冷笑:“你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学校——好不容易挂上牌子的重点高中,相当于终于验明正身的处|女和皇帝朱笔御批立了贞洁牌坊的寡妇。我们技校呢,就是他妈的妓院啊,人人都能进啊。”

    “这样闹事还没人打110?”罗小雄一点点挪移着靠过去,微笑着问雅乐。雅乐的视线盯视着王波军,恍若未闻。小飞龙随口回应道:“我们学校天天都打110,警察叔叔早被烦死了,现在都不管了……啊快看!”

    想到雅乐就读如此端庄的学校,罗小雄的心情有些复杂,突如其来地感到惆怅——因为他就是从这样的高中里辍学出来的,知道那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足以闷死鸟的鬼地方。

    “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两年多前王波军似乎是在社会上犯了什么事儿,可大可小,警察来学校学生科调查情况,俞志峰把他鉴定成是一个暴力狂徒,将来肯定会变成罪犯,极力推荐他去坐牢。后来王波军就被判了两年劳教,估计最近刚刚放出来,这就寻仇来啦。”小飞龙双手插在裤袋里,抖着腿笑道,“王波军以前的外号叫‘火炮’,他是炮仗的亲哥哥。欸——”小飞龙扭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罗小雄,“你不是炮仗的表弟吗?那王波军也就是你表哥啦……”

    过去他常在这一带外围转悠,因为临近闹市,沿大马路有很多老殖民地时期遗留下的小洋房和法国梧桐,一年四季颇有异国风情,是培养创作情绪的旺地,但从不知道大马路后的小街间四通八达纵横了许多曲折的羊肠小巷。原来,德庆坊最早是旧社会时期的殖民者为了在长堤赛马而专门用来豢养马匹的马棚区。当时捎带着建了些给马夫住的木板房,都挺简陋,但地块太好,交通便利,解放后,政府把这里逐步改造成了民宅,水电煤全通,成百上千没住上公房的人跑来扎根落户,逐渐演变成今日的模样。没想到吧,毗邻洋房豪宅尽是些破旧不堪、颤颤巍巍的老城厢和棚户房,违章建筑遮天蔽日,滋养出的民风既狡诈又彪悍。

    “装了以后就不打架了吗?”

    看似玩笑话,可的确是很多男人心声。17岁时的罗小雄绝对想象不到十年后的自己会变得这么玩世不恭。17岁的罗小雄心里只有唯一一朵的圣洁雪莲花,盛放在喜马拉雅雪山之巅,沿途冰封万里,充满艰难险阻和妖魔鬼怪,朝圣者需要百折不饶才能拜谒她,怕惊扰般轻轻告诉她,自己是有多么倾慕她。

    “可你又来了。”雅乐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淡淡地道,“这所破学校到底有什么这么吸引你?”

    “你要上学了?开窍啦?太阳从西边出来啦?”罗智慧按下那张纸扫了一眼:“……滨海汽修技校……”他又气又好笑地挑起眉毛来:“技校?!滚滚滚,我今天有三个会议,别闲得没事来消遣你老子。”

    “雅乐家就在修车铺楼上,她现在学校上课,高德路丁字路口……”郑伊健忙不迭地回答,伸出手来。

    罗智慧眼珠一转,抬手作势要往儿子额头上落笔:“好,你别动,我给你签。”

    罗小雄27岁那年夏天,某次结伴出游途中,一个因为发现男友劈腿而刚刚怒提分手的女孩喝醉了,披头散发地拽着他的胳膊,红着眼苦苦追问:“为什么他这么不珍惜我?是不是因为当初是我辛辛苦苦倒追的他,所以他现在才敢这么不珍惜啊?”

    罗小雄满心激荡地想,但不敢说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孩会令他如此激动。他兴奋到双颊通红,不敢直视她灿若星辰的双眸。她的笑靥、她走路的姿势、耸肩的动作、有着金属质感的刀片般迅捷落下的冷静断言……为什么全都那么迷人?令他只想匍匐在地,对她俯首称臣。

    雅乐抬起头朝罗小雄看了看,未置一词,嘴角漾起一抹暖洋洋的微笑。

    罗小雄笑吟吟道:“为了写作要体验生活,你就高抬贵手让我读一回技校吧。读技校,能让我彻底深入底层生活,能激发创作灵感……要不这样,之后我答应你去英国念文学,我保证!”

    “我需要转校到你们学校啊?”罗小雄压低声音对炮仗耳语。

    “哼,谁和那帮小畜生联手结盟?必须连带他们一锅端掉。”

    罗小雄怔怔地望着她,连微笑都忘记给出。雅乐——他心中的神女峰、高山之巅的雪莲花。

    “远亲,我们关系远得很,我完全不认识他。”罗小雄拼命摆手撇清。

    “这堵墙隔壁不就是市六高中吗?学校和学校中间需要拦这个?”罗小雄望着铁丝电网问。

    流氓们笑得前仰后合,混混学生们也都笑倒一片。校长怒视身边几个学生:“严肃点!都给我严肃点!中国是法治天下,这有什么可笑的?!”

    距离远,话又说得轻,罗小雄不知道他们在干吗,只觉得两人看起来像快要接吻的样子。

    中午时分,在人声嘈杂如同养猪场、食物比猪饲料更难吃的技校食堂里,罗小雄端着饭盆,鼓了半天勇气,终于装作十分随性的样子走向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雅乐:“同学,我可以坐在你对面吗——啊,怎么是你?”

    罗小雄又抽出一叠钱,问:“为什么?”他不在乎更低级一点,也一点不在乎钱。罗智慧给过他最有用的箴言就是:你若要成功,就要记得钱绝对不是目标,钱只是帮助你达成目标的手段和工具。

    “啊是是是,我口不择言。雅乐,你绝对要相信我。”炮仗卑躬屈膝道,活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喽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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