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越过他的身体，开了他那边床头柜上的台灯，突然的光亮令叶思远的身体战栗了一下，我低头看他，发现他已经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这么一句古怪的话，令我反应了半天才醒悟过来。
我抱着他，指甲都抠进了他的身体里，他沉默地哭，我大声地哭，两人的身体都剧烈地颤抖着，很久很久……
这大半年来，在我们的交往过程中，我特别特别迁就叶思远，他说什么、他要什么，我都无条件支持响应。我们吃饭，我专点他爱吃的菜；穿衣服，我专穿他喜欢的风格款式；他不喜欢我去跳舞，我在上学期期末就辞掉了olive的兼职；他要开房，我就陪他去开房，也不管自己在超市站了半天累得直打战的腿；我第二天要考试，他叫我陪他去画室，我二话不说就陪他去，宁可自己晚上挑灯夜读复习到凌晨四点；第二天考完了我想补眠，他一个电话叫我去他寝室，我立刻屁颠屁颠就赶了过去。
想到他裤子口袋里那两张糊掉了的电影票……
我走到我那一边，掀开被子躺了上去，我也背对着他侧躺着，伸手关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我……你……你怎么不早和我说呢！”
他竟然还说我骗他！他竟然还不相信我！
我的手摸上他濡湿的脸庞，手都颤抖起来，我叫他：“叶思远！叶思远！你怎么了？”
我慌极了，一下子就俯下身紧紧地抱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我张着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不知道叶思远究竟是怎么了，他竟然躲着我在哭，天哪！我到底做了什么！竟然会让他这么伤心！
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我慢慢地转过身去，黑暗中，我能看见叶思远残缺的身体轮廓，我面前，是他仿佛千年不变的寂寞背影。
我突然开始觉得委屈。
“思远，对不起。”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望着叶思远微红却平静的眼睛，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很久以后，我说：“叶思远，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好吗？”
他紧闭着眼睛，满脸的泪水，牙齿死命地咬着下嘴唇，下巴微微地抖动着。
叶思远慢慢地坐了起来，他靠在床背上，看着我，说：“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生日是哪一天，我恨这个日子，尤其是二十二岁生日。过了这一天，会让我清楚地了解，往后的所有日子，我都要用现在这具身体去度过，我曾经美好快乐的十一年生活，已经离得越来越遥远。我害怕这一天的到来，一直害怕……但是，现在我身边有了你，我曾经以为，你会在我身边，默默地陪伴我度过这黑暗的日子，你什么都不用知道，只要在我身边就好。”
世界末日都不如此刻来得糟糕，看着我怀里叶思远苍白的脸颊，止不住的眼泪，我的心疼得无以复加，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来赎罪。
他对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轻轻的呼吸声。
“哦……”
我的眼睛在流泪，我的心在滴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叶思远在我面前肆意地释放他的悲伤。
叶思远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是任由我抱着，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我知道叶思远并没有睡着，我完全了解他睡着后会发出怎样的声音，绝对不会如现在这么压抑，这么清浅。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终于筋疲力尽，各自都平静下来。
可是……可是……
我真希望，这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肩膀终于也耸动起来，他的喉间发出了轻微的啜泣声，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早已浸湿了他脸下的枕套。
想到我答应他说“行，不会忘”时，他脸上开心的表情，我就知道，这件事，还是错在我。
想到他说：“我真的真的很想抱抱你。”
我想把他的脸转过来，但是他的脖子用力地僵持在那里，怎么也不肯动。
“是昨天。”他说。
“叶思远！”我叫他，手伸过去抚上了他的脸颊。
想到他为了我，不顾安危地爬上铃铛峰。
叶思远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侧躺在床上，他离床边很近，给我留了一大块地方。将近两个小时，他似乎一点也没动过。
怪不得，他会约我去吃饭，安排了去看电影，虽然他曾经和我说过，他是不过生日的，但是，一定有某些原因，令他想与我共度这曾经让他绝望的日子。
可是，我手下的感觉很奇怪，我能感受到他的身体极轻微极轻微地颤抖着，好像他拼命在压抑，在克制，却还是能让我感受到。我觉得不对劲，立刻就坐了起来。
我终于明白了叶思远的反常，所有的古怪都真相大白，刚刚过去的那一天，是叶思远二十二周岁生日。他十一岁生日那天失去双臂，到如今，已经过去十一年整了。
这已经不是一件两件事了，而是我和叶思远整个儿的恋爱状态。我曾经自我分析过原因，是因为叶思远身体残疾得厉害令我心疼？还是因为我太过于爱他？结论是两者皆是。
“叶思远！叶思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下回再也不会了，你怎么了？叶思远！你不要哭啊！呜——”我再也忍受不了，终于大声地哭了出来。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我松开怀抱，摸过枕边的手机看了下时间，说：“十二点四十二分。”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就环上了他的腰，我搂住他的身体，将脸颊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我听见自己说：
我手上用力，他毕竟没有双臂，脖子扳不过我的手劲，我还是让他微微地把头转了过来。
叶思远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只一眼，我就惊呆了！叶思远——他竟然在哭！
他又不说话了，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红红的，还有点肿。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小桔，从现在开始，我的人生中，没有手的日子，比有手的日子，要来得长了。”
我向他靠了过去，我的身体终于贴上了他温热的脊背。
叶思远，你真是个王八蛋！
想到他浑身湿淋淋地站在我面前，低声说：“下雨了，我来给你送伞。”
我吃惊地说：“叶思远！今天是你生日？”
我有哪儿对不起他啊！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了？
在沉默的气氛中，叶思远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哑，低沉又缓慢，他问道：“现在几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