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我也不想哭啊，可是我停不下来，我抱着叶思远的腰，脑袋靠在他胸前，索性狠狠地哭了一场。我把哭声都压抑在喉咙里，只让眼泪肆意地宣泄出来。
东方的那座山峰后，原本还是一片黑暗，渐渐地，浮现出一丝青白，那青白色慢慢扩散，逐渐连绵成一片。就在我们还陶醉在这片柔和、纯净的光影中时，一抹淡红色突然跃入眼帘。我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远方，听到叶思远在我头顶轻轻地说：“小桔，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哎哟！哥哥！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我索性伸手抚上了他的两边残肢，说，“你能不能不要再这么说了，都跟祥林哥一样啦。”
因为我和叶思远在一起。
我们班的同学昨天都玩得比较晚，早上很多人都起不来，来看日出的除了我们以外只有五个同学，其中两对是情侣，还有一个是摄影发烧友。
我乐了，闭起眼睛踮起脚，立刻就尝到了叶思远薄荷味的吻。
他说得很平静，我听着却难受，说：“行了，你洗完了赶紧出去穿衣服，我也得洗脸刷牙了。”
我微笑起来，就看到那抹红色很快扩散开来，把山峰后的天空都映成了赤色，峰顶周围的云层也被这些绚烂的光影照耀得像燃烧的火球，看起来就像是神话世界里的幻境。
我看着他们黏在一起的身影，抬头对叶思远说：“叶思远，我想亲你。”
他做完以后，我走进去，从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腰，然后往左边弯下身子，镜子里就看到了我微笑的脸。
这一夜，我睡得非常非常好，手臂揽着叶思远的腰身，脑袋靠着他的脑袋，听着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我陷入了甜美的梦乡。
我止住眼泪，坐在他身边，用手指抚过他左臂残肢底端那道淡淡的粉色伤疤。他侧低着头，一直看着我的动作，我有些怕弄痛他，手上一直不敢用力。叶思远抿着嘴唇一笑，轻轻地抬起了他的左臂残肢，摩挲着我的指尖。我终于握住了它，那里的皮肤很细嫩，小小的肢体握在手里的感觉，非常奇异。
“不是的，真的不怎么疼。”他温和地对我笑。
叶思远没有穿上衣，洗手间里灯光挺亮，他的手臂残肢醒目地出现在镜子里。他收拢肩膀，残肢就轻微地动了一下，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后，说：“小桔，我是不是很丑？”
“你这个笨蛋，受伤了也不和我说，你是不是打算什么都不和我说啊！”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睡得正熟的时候，我感觉有人在轻轻地踢我的脚，我揉着眼睛醒过来，看见身边坐在床上的叶思远，问：“怎么了？”
“上肢的假肢和下肢的不一样，下肢只是走路什么的，你肯定也看到过。而上肢……人的手臂功能、手指功能是非常复杂的，假肢还是很难取代。我有试过用假肢拿杯子、勺子，根本练不好，还不如我用脚做来得利索……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我的残肢太短了，如果再长一点，戴上假肢也许还有点用，尤其是国外那种仿生假肢，我看视频里他们练得就挺好，可惜不适合我。”
我被山风一吹，觉得有些冷，不禁哆嗦了一下，叶思远低头看我，说：“小桔，把我冲锋衣的拉链拉开，你躲进来。”
虽然已经5月初，山上的昼夜温差还是很大，白天热得可以穿短袖，晚上穿着两件衣服依旧觉得冷。
只是，我相信，我和叶思远的感情，能经得起世间一切的考验，时间、空间，统统不是问题。
摄影发烧友一直在不停地拍照，我发现，我班里另外两对情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躲去了角落里。
“呃？”我有点蒙，才想起自己是和他说过想一起去看日出。虽然我完全没有睡醒，整个人又痛又累，但是看着叶思远兴致勃勃的样子，还是赶紧起来开灯穿衣服。
他说：“小桔，四点半了，我们去看日出吧。”
他一愣，许久之后，点头说：“嗯，很疼，整整一个月，我都疼得在床上打滚。”
把叶思远赶出去以后，我迅速地洗脸刷牙梳头，我看着镜子里自己依旧年轻的脸，突然意识到，经过前一晚，我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
“啊？”我不太明白。
或者说，让我陪着他一辈子，行不行？
终于，那光线不再是一根丝、一条线，而是变成了一片，四周的鸟群都扇动着翅膀，扑棱棱地飞向天空，仿佛是为了迎接新一天的来临。我看到太阳在那山峰后面探出了头，它划破这无边夜空，宣告着属于它的时刻的来临。
“一定，小桔，一定，再说了，我哪有那么容易受伤。”
我小声问他：“叶思远，那时候，你是不是很疼？”
我问老天，这样的命运为什么要降临到叶思远身上，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的伤，我该用怎样的方式才能抚平？
我坐在床上，觉得自己全身酸痛，一半是因为前一天爬山时的折磨，一半是因为几个小时前的床上运动。我身体的某个特殊部位胀痛得难受，我不知道叶思远的身体会不会有什么不适，总之我自己就像是被狠狠摔过的布娃娃一样，差一口气就要散架了。
我哈哈地笑，说：“祥林嫂的哥！认识不？你可真啰唆。”
我们不再说话，大家一起屏息等待，那壮丽一刻的到来。
他也从镜子里回望我，说：“我有假肢的，但只是起到装饰作用，一点实际用处都没有。”
我和叶思远一起走去观日出的平台，离铃铛旅馆并不远。
只是，他没有双臂，这是永远没办法弥补的缺憾。
我穿上衣服裤子后，走去洗手间看叶思远，我靠在门框上，看他已经穿好了长裤，正把夹着牙刷的右脚搁在洗脸台上，压低身子刷牙。刷完牙，他用右脚给自己洗脸，最后夹过毛巾把脸擦干。他的腿可以抬得很高，他的身体幅度可以拉得很大，他只用左腿站立着，却稳如泰山，我感到震撼，又觉得佩服。
他没反应过来，问：“祥林哥是谁？”
他不禁笑起来，说：“小桔，你学广告真是没学错，满脑子都是怪念头。”
火红的太阳逐渐升起，颜色鲜艳，却并不刺眼，我用力拥紧了叶思远的腰，和他一起感受这一刻，由大自然带给我们的心灵震撼。
我们等待着，等待着，下一刻，就有一丝极亮的光线出现在那抹红色的底部，那光线，就像是被束缚了几千几万年，此刻冲破了阻碍，势不可当地散发出来，那刺眼的光令我们都眯起了眼睛，又一次感叹起大自然的神奇。
我哭得很厉害，叶思远腰腹用力，就从靠着床背变成了直坐起身体，他亲吻我的眼睛，用他的脸颊擦碰着我的脸颊。我听到他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他说：“小桔，小桔，你不要哭，每次你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知道，我没有办法帮你抹掉眼泪，所以，小桔，请你不要哭，好吗？”
时间是最公平的东西，日出日落，生生不息，我们在时间的年轮里慢慢长大、变老，青春终会消逝，再美的容颜也会逐渐褪去。
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急了，说：“这都多少年啦，早就不疼了，要是知道你会哭，我可不告诉你。”
我对着他镜子里的眼睛，忍不住问：“思远，你能用假肢吗？”
“嗯？”他有点疑惑。
我的手在他后背摩挲着，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如果我的生命就在此刻终结，世界末日在这一刻来临，彗星撞破地球，海水覆灭大陆，我也不会觉得遗憾，不会觉得害怕。
“我是觉得吧，我们刚看了那么美的景观，要是不打个kiss，实在是浪费了这情调。”
睡了一晚，我们又一次看到彼此赤|裸的身体，还是不太好意思。尤其是叶思远，他光着身子下了床，快速地带上裤子和那根小钩子，几乎是逃去了洗手间。
天空越来越亮，朗朗星空逐渐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青白色的天空，我们能看到朵朵白云，听到周围鸟儿鸣唱的声音。
天仍然是漆黑的，平台上视野很好，抬头可以看到整片璀璨的星空，天际的颜色并不均匀，深蓝、藏青、墨黑混成一片。我拥着叶思远的腰，找了个面向东方的好位置，静静地等待日出时刻的来临。
他笑笑不语，又抬头朝镜子里看去。叶思远的身材其实是很好的，他看起来虽然有点瘦，实际上身体还是很结实的。宽宽的肩膀下，从胸到腰腹臀这一块，倒梯形的身段就像t台上的模特，胸肌、腹肌结实匀称，却又不显得太过于纠结。而且他的腿又长又直，腿形完美，穿起那种挺括面料的衣服时，特别有款有型。
我和叶思远拥在一起，窝在铃铛旅馆狭小的单人床上，睡了一夜。
我立刻就拉开了他的外套拉链，钻进了他怀里。叶思远对我来说非常高大，我抱着他的腰，能体会到他身上微热的体温，我把脑袋搁在他的胸口，可以听到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
我一边哭，一边说：“叶思远，叶思远，以后你要是再受伤，千万要记得告诉我，千万不要瞒我，知不知道？”
我终于看到了叶思远的身体，我终于体会到了他的悲伤和无奈，十年前的叶思远，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小小少年，在某一个黑暗的日子里，他遭遇了厄运。从那以后，他漫长的一生，只能用这具不完整的身体度过，所有的事，他只能靠常人无法想象的方式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