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我看着他黯淡的眼神，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他左脚吃饭已经很困难，吃到脸上去也是正常的，而且他脸上即使有触感，他也没法给自己擦，我竟然还笑话他。

    他抬头看我，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是我就是这么个人，用左脚吃饭，我就是很容易吃到脸上去，还很容易把勺子弄到地上，甚至打翻饭盒，我没办法，但是我必须吃饭。”

    我悄悄地看了看叶思远的脸，发现已经消肿了，几乎看不出来他昨天挨了一拳，我觉得安心了些。

    听着我的话，叶思远那眼神，真看得我心疼。

    我一下子就哭了，我说：“都是我害得你脚受伤，我错了，你不要这样子。”

    我冷静下来，去盥洗台洗了把脸，漱了口，走回来就看到叶思远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了。

    别的寝室都是四人间，进门左边洗手间，右边洗脸台盆，中间过道通往阳台门，房间里左右两边各两组组合家具，上面是床，下面一半是书桌，一半是衣柜。

    叶思远似乎明白了我要说什么，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叶思远顺着我的视线也看到了那勺子，他低声说：“左脚吃饭不太习惯，不小心就掉了。”

    这时我开始打量叶思远的寝室，觉得很新鲜。

    这时，我看到他脸颊上沾了一颗米粒儿，就伸过手去很自然地帮他抹掉了，我笑着说：“你怎么和个孩子一样，还能吃到脸上去。”

    我不停地拍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我看到叶思远正在穿鞋的左脚，知道他是用左脚给我开的门。

    我上了二楼，刚走到205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丁零哐啷”的声音。我手抓上门把，一拧，门锁着。

    他的背影很高大，肩宽腿长，真是模特儿身材，只是此时走路还是有点跛。他身上内穿米色v领毛衣，外穿藏青色的带帽羽绒背心，背心的袖洞处垂着两条软绵绵空荡荡的袖管，这景象落在我眼里，令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他张了张口，说：“我不吃了。”

    他的脚很灵活，韧带也很柔软，左脚拍着我的背，肩膀还能凑到我的肩膀处来。

    我走过去，把勺子捡起来，拿去盥洗台洗干净，又把它放回桌上的饭盒里。然后我在桌子上垫上报纸，把我买的三个炒菜摆了出来。

    而叶思远的寝室是三人间，进门都一样，房间里右边仍然是两组组合家具，左边却是一张低床，床尾摆着衣柜和一张矮了十几公分的书桌。

    他微微一笑，说：“你自己也多吃点。”

    叶思远并没有发现我在看他，他正努力地压下身体，用勺子把饭菜刮进嘴里，我看得出来，他左脚的确是用得不太习惯。我夹了些我买的菜到他的饭盒里，他抬头看看我，说：“谢谢。”

    我笑了，说：“是个人都会生病，都会受伤，生病受伤以后，平时能做的事这会儿都不能做了，这都是正常的。又不是永久性的事，找别人帮忙照顾那是天经地义，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叶思远爬不了上铺，这是为了他的身体而特制的家具，也就是说，他一个人占着两个铺位。

    我冲他笑，说：“不会，快吃吧，磨蹭什么。”

    他说：“你鬼叫什么呢。”然后转身走回了房间。

    我知道，他根本就夹不了那些菜，便说：“你多吃点，我买了这么多，不吃完都浪费了。”

    我叫：“叶思远，叶思远！你没事吧？开门啊！”

    他抿了抿嘴唇，然后把左脚抬到了桌上，脚后跟抵着桌子，大拇趾和二趾夹着勺子开始吃饭。

    他只得和我并排坐下来，声音闷闷的：“我脚搁上来吃饭，你不介意吧？”

    进了7号楼，我在宿管那里登记。每个学校都是一样的，女生进男生寝室楼容易，男生进女生寝室楼是难如上青天。

    他身上好香，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白皙细腻的皮肤，清隽雅致的五官，我陷在了他那一汪深如潭水般的眼神里。

    我说：“叶思远，你别这样，我不是故意的。”

    “我家美阿姨，哦，就是我后妈，她腿骨折的时候，我帮她洗澡，还帮她洗屁股擦背。”

    我断断续续地说：“帮……咳咳咳……帮我……咳咳咳……拍拍……咳咳！”

    他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不好看了，脚趾钩了钩勺子，就把脚放了下去，说：“我吃饱了，你慢慢吃。”

    我寻找着刚才那阵奇怪的声音发出的源头，看到书桌的角落里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椅子正对的桌面上是一盒饭菜，但是米粒儿有很多撒在了外面，地上也有。然后我就看到——地上有一把不锈钢勺子。

    于是，我端起他的饭盒，拿起他的勺子，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间或，我自己也吃几口，很快，我们就把我买的那些饭菜，全吃光了。

    他一边拍，一边说：“没事了，没事了，陈桔，你要不要喝杯水？”

    我没打算帮叶思远忙，我知道，他也根本不愿意让我帮忙。

    我说：“叶思远，我爸爸胆囊开刀住院的时候，我和我后妈一起服侍他，给他端屎端尿，还给他塞开塞露。”

    他看我哭了，一下子也没了主意，有些硬邦邦地说：“你别哭了，又没什么事，我早就习惯了。”

    我继续说：“所以啊，叶思远，我喂你吃饭吧。你这么大个个子，吃这么点哪儿能饱啊，也就一个星期的事，医生不是说了吗，到下个礼拜，你就能自个儿吃饭了。”

    然后，叶思远就抬起了他的左脚，绕过我的身子，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我又说：“我弟弟陈诺，他阑尾开刀的时候，也全是我贴身照顾他。”

    “吃饭吧。”我自己拿了一盒饭，拉过他室友的一张椅子，坐下就吃起来。

    他眨了眨眼睛。

    我走进门，发现寝室里只有叶思远一个人在，他说：“我室友他们去打篮球了，吃完饭才会回来。”

    他的脚很漂亮，皮肤白，脚形匀称，脚趾修长，趾甲剪得短短的，很干净。我看了两眼，觉得这样好像不太礼貌，赶紧收回了视线。

    他看着我，没说话。

    他犹豫，纠结，思想斗争了许久许久，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咳得脸都发烫了，气都要喘不过来。叶思远吓坏了，他凑到我面前，问我：“陈桔，陈桔，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哦……打篮球，我想，这是他永远无法进行的运动。

    我看着还剩下许多的饭菜，说：“我要继续吃饭，我从不浪费粮食，你呢？”

    我却哭得更厉害了，又因为嘴里本来还有东西，一下子呛进了气管，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咳嗽起来。

    我咳得累了，在他的脚的拍动下，渐渐地平复下来，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搁在叶思远的肩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