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苏菱袖
董贵看着赵幼朗脸色阴晴不定,便知道赵公子心里没憋什么好屁。
揽雀舫的贵客,每次离开后,会有一张纸送到他面前。
客人说了什么不一定能记下,但做了什么,基本都会写在纸上。
赵幼朗是什么人,董贵门清。
“董贵,今晚得罪卫昭的,可不止我一个。他是南城兵马司的人,你这揽雀舫,也归他管。”
提到这茬,董贵的脸不由得就黑了起来。
他出手时,一心想着讨好赵幼朗。
也没管卫昭的身份。
本以为拿下几人,是手到擒来的事。
哪成想变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赵公子,您的意思呢?”
“你也看到了,卫昭这人没有真气,不难对付。他来的时候,也没有骑马。”
话说到这份上,董贵怎么会不明白赵幼朗的意思。
“他那把剑古怪的很。”
“大概是剑上涂抹了什么东西,你记不记得,那贱人靠近他时,他说了什么?”
董贵想了起来。
卫昭不让那贱人靠近。
换句话说,只要不靠近卫昭,就不会被剑影响。
“赵公子,我明白了。”
赵幼朗走了,留下董贵收拾残局。
香腮湖上,因为争风吃醋演化为打架斗殴,乃是常有的事。
结局通常是画舫老板和打手们平息争端。
揽雀舫一场战斗,围观众人很快失去了兴致。
目送赵幼朗离去,董贵唤来两名手下。
他们都是使暗器的好手。
……
卫昭回到宅院,挨了苏菱袖一顿批评。
什么不知道早点回来,不回来也不早说之类的。
桌上放着一碗小米粥和两张大饼,早已经凉了。
听说他已经用过宝剑,苏菱袖又开始关心起了卫昭的安危。
卫昭道完歉,准备喝小米粥,苏菱袖没让。
他把剑给了苏菱袖,自己则回想刚才发生过的事情。
揽雀舫,四名粉衣女子的意外出现,让他和赵公子提前摊牌。
否则,两人还能谈谈条件,拉扯一段时间。
赵公子试探自己的底线,而他也可以摸摸赵公子的底。
现在这些已经不用想了。
赵幼朗,巡城御史家的梁公子,还有那位卢公子。
往后南城兵马司的日子,再也不会像今日一样平淡。
赵公子肯花重金平息一宅两卖,至少能证明,这件事背后隐藏的东西,值得他这么做。
赵公子在怕什么?
王大三人被另一位副兵马使孙大人放走了,他还没来得及审问。
休沐日用来熟悉南城环境了。
卫昭此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手里缺人。
缺少完全值得信任的人。
他想起了葛小桓。
谢月华走后,葛小桓已经离开了六扇门小院。
按照谢月华的说法,葛小桓会来找自己。
今日在南城兵马司,也没见着他。
南城兵马司的番役,属于朝廷编制。
但朝廷给的编制不多,对于需要处理整个南城治安的兵马司,远远不够。
兵马司为了增加人手,允许每一名正式番役身边招募三名白役。
番役与白役,相当于正式工与合同工。
他们平时着装一样,在百姓眼里没有区别。
白役的俸禄由兵马司负责,一个月最多不会超过五钱银子。
白役的主要收入,并不是来自俸禄,而是其他地方。
卫昭现在是副兵马使,手下有三个正式的番役名额。
他已经为葛小桓准备了一个,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
沉思了一会儿,卫昭一抬头,苏菱袖凑在油灯下,给他的剑涂抹药膏。
泛黄的油灯,映衬着她圆圆的脸蛋跟着泛黄。
苏菱袖微蹙眉头,聚精会神。
她右手边放着一个木盒,里面的膏药像是乳白色的油脂。
她食指粘一点,然后轻轻涂在剑刃上,再抹均匀。抹过的地方,颜色和剑身融为一体,根本看不出来。
苏菱袖涂的很仔细,她怀抱长剑,触摸着不到一两银子的铁剑,动作轻柔,像是安抚熟睡的婴儿。
手指掠过的地方,她时不时还要吹一口气。
卫昭就这样看着她。
有一缕发丝垂下落在鼻尖,一点点痒,她偶尔吹开,过一会儿又会落下来,她再吹开。
苏菱袖涂着涂着,察觉到卫昭的目光。
他傻呆呆地看着自己,苏菱袖脸颊发烫。
“卫昭,看什么呢?被本姑娘美貌吸引了?我美不美?”
“美!”
“你要不要娶我?”
苏菱袖的眼睛,就像是两颗明珠,比灯光更亮。
卫昭上辈子就是个大学毕业,做了几年牛马的打工人。
恋爱史是一张白纸。
眼前的苏菱袖,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但像她说的,突然上升到婚嫁,也是过于突兀。
卫昭没回答,苏菱袖不屑道:“切,男人啊,果然都是口是心非的。”
她继续给剑涂药。
“苏大小姐,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大明白。”
“说吧,姐姐给你分析分析。”
“你喜欢我什么?”
苏菱袖怀抱长剑,居然认真思考起来。
“卫昭,你记不记得,你跟风雷剑宗那个老头说过一句话。”
卫昭楞道:“我跟三长老说过的话多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句。”
“不是什么事都能尽如人意,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这句话……
卫昭想了起来,当初他在城隍庙地下,杀了骆丹峰和吴双岐后晕倒,随后三长老把他带回六扇门。
后来自己醒了,三长老为没有保护好自己道歉,他给说三长老听的。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师父给我说过同样的话。”
苏菱袖的师父,邪医段爻。
曾经屠杀壶州某村七百余口人。
燕回山大战后,世间再无他的消息。
卫昭问道:“你师父,他还活着吗?”
“我离开他老人家时,他还健在,至于现在,我也不知道。”
苏菱袖说起她师父,脸上难得看到一丝落寞。
“卫昭,我是个孤儿,是师父捡回来的。从我记事起,就一直跟着师父,他教我读书识字,教我辨认药材,教我治病救人。”
“我懂事后,师父带着我到处行医,常年居无定所。但他从来都不去大城,除非缺少一些稀有的药材,他才会去大城药铺购买。”
“卫昭,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城里的繁华吗?”
这一点,休沐日那几天,跟着苏菱袖逛街时,卫昭已经见识过了。
他回道:“大概能想到,你跟着师父不是在山里,就是在乡下,没见过城市繁华,偶尔见一回,心里总会记挂着。”
“对,就是你说的这样,到了雍京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想在城内生活。但那个时候我还小,不懂这些。”
“十二岁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师父,什么时候才能在城里生活,不用在山里和乡下到处跑。师父告诉我,等我把他医术都学的差不多,就可以出师了,我听完就哭了。”
苏菱袖嘿嘿一笑,像是不好意思。
“师父医术高深,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学会,那不就代表我一辈子都不能去城里了?我哭的伤心极了。”
“我小时候爱哭,受伤要哭,找不到师父说的药材要哭,药熬糊了也要哭。每次师父哄一哄,也就好了。但是那一次,师父怎么哄、怎么劝,我都停不下来。”
“后来呢?”
卫昭忍不住问道。
“师父妥协了,他告诉我,以后遇到病人,我来诊治,什么时候我能独立治好一百个人,我们就可以去城里生活。”
“你那时候只有十二岁吧?你治好了几个?”
苏菱袖嘴角动了动,“九十九个。”
“嗯?最后一个出什么事了?”
“那是一户普通人家,家里夫妻二人和三个小孩子。丈夫是个樵夫,打了柴去城里卖,那年夏天刚缴完丁税银两,家里一点钱都没有,他一次打了好多柴去城里卖,柴太多,太重,路上有人骑马,他让的慢了些,惊到了马匹。那人下马后,一顿鞭子,抽的他浑身伤痕累累。他咬着牙到城里把柴卖了,买了粮食,才回的家。”
卫昭皱起了眉头。
“樵夫的伤都是皮外伤,可是家里太穷,买不起那么多金疮药,他的妻子只是给他把伤口包了起来,胡乱用了些山上的草药。那时候还是夏天,伤口被捂着慢慢化脓,越来越严重。”
“我和师父见到他时,他的伤已经很严重了。要想把他治好,就要把化脓和已经腐烂的地方想办法切除,清洗伤口再用药包扎。他身上那些脓疮太臭了,别说切除,我一靠近就想吐。”
“恶臭我此前也不是没有闻过,为了治好最后一个病人,我忍着恶心,开始为他治疗。”
卫昭插了一句,“你没有治好他?”
“鞭伤太多,有的地方伤痕极深,樵夫本来就瘦,伤口已经腐烂到了骨头里,我亲眼看着在我的刀下咽气。”
卫昭一呆。
“你知道樵夫的妻子和孩子,一家人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你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是什么感觉吗?”
“他是死在我手里的第一个人。以前跟着师父,也见过死人,并不觉得有什么。那一次,我才知道看着别人的生命在自己手里一点一点流逝,你却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
“我的第一百个病人,我不仅没能治好,还把他治死了。”
卫昭沉声道:“那名樵夫,是你师父刻意挑选的吧?”
苏菱袖看了卫昭一眼,点了点头。
“我以为是我学艺不精,打算就此跟着师父,不再提去城里时,师父告诉我,我可以去城里了。”
“理由是什么?”卫昭问道。
“就是你说过的那句话,当时的我一点都不认同。我不觉得是我尽力了,我也做不到问心无愧。根本就是我学艺不精才没能救活樵夫。”
“你师父怎么说?”
“他说那名樵夫的伤势,已经深入骨髓,到了回天乏术地步。哪怕是他自己,也不可能救活,我反而给了他解脱。给了他的家庭解脱,为了照顾樵夫,给樵夫治病,他们家早就揭不开锅了。三个小孩,一个比一个瘦,像是一颗小麦苗,随时都能被风吹走。樵夫妻子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瘦的只剩下一层皮,看着都觉得恐怖。但我依然认为是我学艺不精,而樵夫的妻子和三个孩子,都认为是我杀了他们的丈夫、父亲,看着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怨毒。”
卫昭沉默了一会儿,“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师父是对的。”
“现在想开了,但那时候一直没法接受这件事情,师父便将我送回了我长大的地方,让我好好学习他留下的书本。师父自己,把我送回去之后,就离开了,一走就是四年。我看了四年书,把师父留下的东西学完了。”
“四年,你已经十六岁了。”
“嗯。那一年,师父回来了。四年没有见他,师父一下老了许多,以前他都没有白头发,回来时满头银发。他老人家带回了一截断枪,埋在了后山一座小土坟旁边。师父埋完断枪,在坟前大哭一场,哭的鼻涕眼泪沾满了胡须。”
说到这里,苏菱袖已经给卫昭的长剑涂好了药。
长剑入鞘,她继续道:“第二天,师父知道我把他的书都读完后,便告诉我可以离开那地方,去我心心念念的大城中去了,大雍最繁华的地方,莫过于雍京,所以,我来雍京了。”
卫昭好奇道:“你难道不问问你师父,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要让你离开吗?”
“师父一向如此,他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我怎么问都没有用。也是离开他之前,师父才告诉我,他叫段爻,外号邪医,不能轻易泄露我是他的弟子。”
苏菱袖讲完这些,卫昭知道了为什么她跟大雍大多数女子都不一样。
她从小跟着段爻长大,没有人给她灌输大雍女子遵循的礼制。
“你师父不让你说师承,怎么谢月华和关飞都知道了?”
“关神捕对我有救命之恩,谢姑娘的师父对关神捕也有救命之恩,我告诉他们不是很正常?”
“你进入六扇门的时间,也是十六岁?”
“聪明!”
“这些年是不是在关飞跟前,帮他办案,很少离开六扇门?”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卫昭翻了个白眼。
苏菱袖跟谢月华的经历差不多,几乎都是在师父的庇护下长大。
对俗世认知少的可怜。
八成是一入江湖就被人算计,恰巧为关飞所救,带回了六扇门。
此后六年在六扇门当仵作,也不用查案,对这个世界怕是有什么误会。
“苏大小姐,说了半天,你就是因为那句话看上我的?”
“也不全是。你浑身一道一道的剑伤,让我想起了那个樵夫。”
“这能一样?”
“哼,就是一样!”
苏菱袖狡黠的眼神,明显就是在撒谎。
“你在六扇门当仵作,是不是再也没有救过病人?”
“这倒是的。”
“那我呢?”
“你?本姑娘看上你了,不行啊?”
“哪里看上了?你都没见过我。”
“因为谢姑娘,我同情她的遭遇,而你又是她查案的关键,我就帮忙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卫昭还是不信,不过他再怎么追问,苏菱袖也不解释,他只好作罢。
“苏大小姐,咱不说这事了,你那药膏还能用几次?”
“五次,再配起来会很麻烦,师父给我防身用的,都便宜你了。”
原来是给你防身的,那不能在用了,得给你留着。
卫昭话还没说出口,见苏菱袖打了个哈欠,索性推着她,让她回房睡觉去。
苏菱袖虽然是个孤儿,却遇到了两个好人。
段爻和关飞,保护了她二十二年。
捕神关飞这人面相看着凶恶,人倒是不错。
不知道段爻邪医的名号,是不是也有隐情。
现在苏菱袖到了自己身边,得好生照看才是。
她的药是不能再用了。
可自己也不好出手,是不是该花钱买个高手跟在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