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生的
孟多醒来的这一天,屋外晴空万里,他的眼蒙着厚厚的纱布,试图睁开时就会刺痛难忍。
“不能摘。”阿洛端着水走进来,正好看见孟多抚摸着眼睛上的纱布。
“我睡了几日?”孟多开口说话,喉咙有些干涩。
“六天了。”阿洛说。
孟多沉默了片刻,又问:“我们没在府里?这是哪里?”
阿洛眨了下眼睛,“这是鹿府,您怎么知晓不是?”
孟多在阿洛的搀扶下坐了起来,“熏香的味不对。”闻了让人清心寡欲,是鹿时应才有的风格。
阿洛叫人送来了吃的,孟多的右手手骨碎了,包扎成了馒头,行动不便,乖乖张嘴等阿洛喂饭。
阿洛的饭还没喂进去,就被人接了过去,鹿时应稳稳的端着细腻的白瓷碗,坐到阿洛刚刚坐的地方,“张嘴。”他说。
阿洛站在一旁,惊讶的看着鹿时应,疑惑的问:“鹿大人你的——”
鹿时应朝阿洛笑了一下,打断了阿洛的话,“厨房里有梅子汤,端一些过来吧。”
阿洛上上下下打量了鹿时应,然后点点头,跑了出去。
孟多被鹿时应喂了饭,吃饱了就精神不好,没说两句话就躺下睡了,鹿时应看了孟多一会儿,站起来替他关上了屋门。
秦白在回廊里遇见鹿时应,说:“醒了?正好我有事想问他。”
但鹿时应拦住了,“不问他了。”
秦白说:“不问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跟我来,我带你看看。”
他将鹿时应带进后院一间偏僻的小屋里,屋中阴冷潮湿,存放了大量的冰块,冰块砌成的台子上躺着三具尸体,是被孟多杀死的人。
尸体都被剖开了伤口,是秦白验尸的时候做的,他走到胡老板的尸体边,用镊子夹起伤口里的子弹,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像是暗器,但威力很大,尸体的腿骨全碎了。”
秦白又拿出一块绢帕,摊开给鹿时应看:“这是弄开的,里面的东西和雷箭爆炸后留下来的很相似,你有没有想过孟老爷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换言说,你不想怀疑他,那我问问他还有没有这玩意,知不知晓制作方法总可以吧。”
鹿时应盯着子弹金属光泽的外壳,沉默了片刻,说:“不用问了。”
秦白听了他的话,眉头拧的更紧,声音有些尖锐:“鹿时应,你疯了?这也许是我们唯一能对抗北屿雷箭的机会,你数日夜不能寐,为的不就是北屿海事,怎么一牵扯到孟多,你就,就——”
秦白对鹿时应,敬重多于信服,是很难接受鹿时应不理智的选择。
鹿时应注视着尸体恐怖的伤口,其实没有秦白想的那么不堪入目,因为他知道孟多是一只大昌国没有的动物,经常有许多看上去是今人无法制作的奇巧,京都的人传言孟多有一只百宝袋,鹿时应心想,也许这是真的。
秦白去询问孟多,有很大可能是问不出来的。
孟多在床上躺了三日,托阿洛来问鹿时应,他能不能叫几个八仙楼的姑娘进鹿府给他唱个曲,或者燕鱼舫的也行,阿洛说这些话的时候,莫名其妙替孟多有点脸红,秦白正在为鹿时应切脉,闻言几乎想咬碎一口牙,看不惯孟多风流多情的样子。
鹿时应按时给孟多喂饭,回答孟多托人来求的事,说:“不可。”
孟多说:“行吧,谁让我寄人篱下。”
然后手指在被子上摸摸索索,顺着鹿时应的手臂,摸到脸上,他的眼睛现在隐约能看见一点光亮,模模糊糊的,但不妨碍孟多的动作。
没有姑娘唱曲解闷,孟多只好调戏鹿时应。
鹿时应稳稳的端着碗,任由孟多胡来。
“啧,这肤感不错。”
“比姑娘还要滑”
“好香”
“鹿大人是糖人做的吗,孟某的手怎么都变甜了。”
“嘶,国师大人怎么咬人啊。”
鹿时应:“”
孟多摸了闻了品了,又觉得遗憾,可惜看不清鹿时应的表情,不然一定更有趣。
孟多被救出来的半个月以后,钟齐雁来到鹿府,说想要见孟多。
阿洛告诉孟多这件事的时候,孟多正在吃鹿时应喂的紫葡萄,一粒一粒,晶莹剔透,清香可口,他吞下一粒,说:“见吧,还能不见吗。”
阿洛偷偷的看鹿时应,鹿时应表情淡淡的问,“为何不能不见?”
孟多说:“我总不能真生他的气。”
孟多说了这句话,好一会儿没听到鹿时应的回答,也没吃到鹿时应的葡萄,但床边明明还有一个人的重量,孟多伸出手去摸,很快就被人按住了。
鹿时应攥着孟多的手腕,用了力气,让孟多有些疼,孟多看不见他的表情,所以不知道鹿时应在想什么:“阿洛你去让钟——”
未说完的话被封在了口中,唇上的触感让孟多看不见的眼睛微微瞪大,孟多推了一下,但鹿时应没放开他。
孟多皱着眉,直到鹿时应主动离开,孟多说:“不和你闹了。”说着就要站起来。
鹿时应说:“这里是鹿府,没有我的同意,谁都不能进来。”
明明鹿时应的语气和平常并无二致,但孟多却觉得面前的人应该是冰冷的,于是孟多收起笑容,淡淡说:“既然如此,孟某这就离开,不敢打扰鹿大人。”
鹿时应看着孟多,胃部微微紧缩,孟多就像他身上一处多年未愈的伤,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可疼的时候血肉模糊,难以自制,如果有酒就好了。
一声叹息之后,鹿时应将葡萄放进孟多手里,离开屋前,他对孟多说:“随你意吧。”
冰凉的葡萄在手里散发着清甜的味道,孟多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听见阿洛说:“主子,您真的太不应该了。”
孟多漫不经心的往嘴里放葡萄,“哦。”
阿洛说:“您受伤以后都是鹿大人在照顾您,为了帮您清除眼睛里的毒,鹿大人甚至自己都受了内伤,吐了很多的血,昏迷了两三日,您醒来那日他也才苏醒。”
孟多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了正常。
这一天,钟齐雁在鹿府门外求见,没有人出来为他带路。
鹿时应连续三天来为孟多送药,但没有和他说话,所以孟多也没有告诉鹿时应,他的眼睛除了偶尔会痛之外,已经能看见了。
午后,孟多趁阿洛打盹的时候偷偷离开床,走出了房间。
这是孟多以前没有来过的鹿府院子,屋檐上挂了寺庙才有的纸风铃,院子里种了一片竹林,一张石桌旁栽种着一棵晚杏树,意兴阑珊的开着白色的晚杏花。
孟多悠闲的坐下,感受着使用眼睛的愉悦,没用太久,孟多就发现了晚杏树下似乎是一处没有被清理干净的血迹,掩藏着褐色的泥土中,土里有一朵被忽略的沾了血的干杏花。
“看来你的眼睛已经好了。”秦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孟多把干杏花藏进了怀里,转过身。
秦白说:“某人还担心你的眼睛迟迟不好令我前来为你复诊,显然是多此一举。”
孟多说:“的确。”
秦白顿了顿:“孟老爷的心果然很硬。”
孟多说:“孟某其他地方也很硬。”
秦白的表情变得很好看。
孟多说:“你脸红什么,我说的是我的钱袋。”
秦白:“”
秦白去把“孟多能看见”的消息告诉鹿时应,他在清水潭边的古树下找到人时,鹿时应面前的细颈瓷酒壶里的酒只剩下了一层底,酒香和药香的气味随风飘散。
“我说过你的伤绝不能饮酒。”秦白快步走过去。
鹿时应喝了酒,脸也不见得红,唇色甚至苍白,“无碍”。
“堂堂一国之师也借酒消愁,主持大师若是看见你这样,可能会被气死。”
鹿时应看他一眼,唇角勾了一下,轻轻晃动手里的杯盏,说:“大师来信了。”
秦白问:“说了什么?”
鹿时应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放到桌面,秦白拿过来打开信,从里面掉出了一枚血壶藤制成的手环,秦白捡了起来,说:“我记得你的手环丢了。”
鹿时应说:“大师特意又制了一只。”他用手指随意拨弄着酒杯,做着平常鹿时应不会做的动作,“他在提醒我。”
秦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仰头将酒壶里的余酒尽数倒进喉咙,粗鲁的用袖子擦了擦唇角,说:“我”,像是在思忖怎么开口,“我虽看不上孟多,但人有七情六欲,你如果真的想,就按本心去做,不必在乎那秃子。”
他的话令鹿时应不自觉笑了下,鹿时应评价说:“你前几日还说鹿某色令智昏。”
秦白盘腿坐到他面前,“那要看和谁比了,起码孟多这个混账能让你欢心。”
鹿时应将视线落在清水潭对面的姜母树上,有了神医谷沈姑娘的悉心照料,姜母树生出许多嫩绿的叶子,一想到爱吃树叶的某只动物,鹿时应就想笑,但又遏制不住的疼痛,如果真的是这样,孟多真的是他的就好了。
孟多晚上心无杂念的睡觉,谁知道第二天早上一醒,就发现自己变成了袋鼠,爪子毛茸茸的,身体胖墩墩的,肚皮痒呼呼的。
他挠了一下肚皮,觉得不过瘾,又将爪子伸进袋子里,然后愣住了,露出了一个堪称惊恐的表情。
七年前孟多在澳洲的安树下吃树叶被雷劈到了异世时也不曾如此恐慌——他的爪子摸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是温热的,活的,甚至轻轻咬住了他的指尖,未知的东西于孟多而言才可怕,他从公袋鼠变成了母袋鼠还有了崽才更可怕。
鹿时应的卧房就在孟多的对面,所以当他听到孟多房中的动静时,来的比阿洛还要快。
一进门,就看见了床上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褐色的眼睛圆溜溜的瞪着,两只小爪子捧着脸,从他的口中发出来尖锐的叫声,“啊——”
看见鹿时应,叫声又拔高了一度,变得富有含义:“啊啊啊——”叫的是‘别进来’。
阿洛急匆匆跑过来:“主子怎么——”
鹿时应反手将屋门关上,把阿洛关在了门后,眼睛注视着惊恐的小动物,对阿洛说“没事,有只老鼠,我来就好,你去厨房看看给你主子的药熬好了没有。”
阿洛对鹿时应向来信服,转身去了厨房。
鹿时应与床上的小动物对视着,慢慢靠近它。
孟多听过钟齐雁讲白骨精与书生的故事,深知世人对精怪的态度,他不想被鹿时应打死,于是装作自己是乡野间误闯入房间的野生动物,故作无辜的瞪着鹿时应。
鹿时应静静看着孟多,然后用手点了点被褥上的东西,问:“那是什么?”
孟多低头看了一眼,顿时跳了起来,属于袋鼠优越的跳跃能力让他顺利的跳进了鹿时应的怀里。
鹿时应的两臂一沉,稳稳的托住了,低下头,说:“孟老爷,你——不是社君吧?”
社君是老鼠的文雅叫法。
孟多憋了半天,说:“你才是。”
鹿时应说:“那就好。”笑了笑,说:“不然我可能要让人把府里的猫全都送走。”
孟多说:“你怎么认出是我?不怕吗?”七年里,孟多不止一次想过向钟齐雁坦白自己的身份,但又慑于狐狸精与书生的故事,迟迟不敢开口。
鹿时应无师自通,说了缱绻动人的谎话,并不承认当时在青云山被吓到的是自己:“只要是你,我就能认出来。”
孟多眨了眨眼,露出了牙齿洁白的微笑,鹿时应被孟多的笑容弹动了心房,应该没有人能拒绝一只来自澳洲的短尾袋鼠的微笑。
鹿时应托着孟多,并不觉得沉,问他,“床上的是?”
一提及这个,孟多尤为头疼,瞪着圆圆的眼睛,抓住肚子上的袋子,拉开了给鹿时应看,说:“从这里出来的。”
鹿时应博学多才,但遇见孟多就孤陋寡闻,一无所知,他想了想,虚心的问:“你们这种,都这样吗?”
孟多说:“袋鼠,母的是这样的。”
鹿时应的眼睛微微睁大,“你是,母的?”
孟多皱眉,“你不是看过吗,也摸了很多次。”
鹿时应便闭住了嘴,孟多从他怀里跳出来,跳到床上,用爪子捧起粉嫩的一小团,眼神复杂,平复了一下心情,说:“是我的幼崽。”
那一刻鹿时应说不清心里的感受,他以为只有钟齐雁,没想到还有不知名的母袋鼠,孟老爷便如秦白所说,并非良人,如今也并非良鼠,辜负颇多。
孟多这一类袋鼠大多早生,幼崽要养许久,他没有奶,于是催了鹿时应去买,鹿时应看了他一会儿,最终仍然没有说出责怪的话。
孟多为幼崽起了自己最爱吃的食物的名字,唤作小叶子,向阿洛解释小叶子的来历,说是前一天夜里,一只精致可爱的东西在他被窝里生的,生完就走了,他觉得有缘,所以留了下来。
阿洛觉得小叶子长得颇为难看,想象不到孟多说的是如何精致可爱的大东西生出来的,但因为孟多喜爱,他也只能喜爱,用温暖的包被裹着小叶子,周围还放了暖炉,调出一个孟多觉得舒适的温度。
小叶子喝着鹿府的人买来的羊奶,很听话的和孟多睡在一窝,孟多夜半醒来望着小叶子软绵绵的样子,之前觉得毛骨悚然,现在来看却还好,不过还好只好在小叶子身上,对让他公袋鼠下崽的人依旧心怀憎恶。
孟多的伤好的差不多,不需要有人事事在跟前的时候,孟多让阿洛离开鹿府,继续查烟花宴上进他房里的人是谁,阿洛根据名单排除了许多,但仍旧剩下许多。
孟多想了想,说:“你回孟府,我卧房里床头的柜子第二层放了一只手环,你拿出来去问问哪里做的,记住切勿声张,查出来了告诉我。”
阿洛点点头,领命离开了鹿府。
秦白听说孟多养了一个什么玩意儿,兴致勃勃的要来看看,看完了当着孟多的面说真可爱,走了以后对鹿时应说“太丑了”。
鹿时应看了他一眼,秦白闭住了嘴,他早就该想到的,只要是孟老爷的,放个屁也可以很香。
鹿时应摘了姜母树的树叶,熬了糖稀,送来给孟多吃,孟多吃的很快乐,还说“小叶子将来也爱吃树叶,随我”。
鹿时应忍了许久,才将这几天一直想问的话问了出来,“需要将小叶子的母亲接来吗?”
孟多狐疑,鹿时应说:“毕竟是生身之母,理应”
孟多说:“小叶子是我生的。”
鹿时应啊了一声,端庄优雅的傻眼了。
孟多没见过呆愣的鹿时应,觉得很有趣,凑到他面前,说:“厉害吧。”
鹿时应结结巴巴,问:“那另一生身之父是?”
孟多表情冷淡,“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