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寓教于乐【五】
椒在更新妖族当中属于比较文静的那一种。在奧流差点死于王崎嘴下之后，她对王崎至少保持了最表面的恭敬。当她坐到王崎面前的时候，也表示了恰到好处的拘谨。
此时，天色已晚，秋日的晚风多少带点寒意。修士不至于因为这点寒意而生病，但呆在暖和的位置、吃点暖和的东西总会舒服些。王崎要了一个三人份的煎茶与一些清淡茶点。一份煎茶自带一个红泥小火炉并一具陶土壶，茶饼则是放在一边，让客人自己投入。上茶才几分钟，水就欲沸腾。王崎轻轻一挥手，用法力摄起一小撮盐，然后轻轻将茶饼掰开，投入。
椒问道：“王先生，您刚才说我道心问题很严重……”
“不，不是说你道心问题很严重。你们对道心的要求和我族也不一样，我也没资格评判这方面的问题。”王崎道：“只是，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是会比一般人多想几步。”
椒表现得很腼腆：“我是棵树，只不过是个木头脑袋，还当不起先生如此谬赞。”
“啧，当不当得起，你自己心里有数。”王崎道：“反正在我诸多学生当中，知道应该找守藏室博物馆了解此间历史文化背景的，只有你一个。也就是说，只有你想到了怎么看人族。”
浭不禁有些赧然。他一直是在街上乱走的。
椒笑道：“这不好吗？”
“如果你是说你逛守藏室的事儿，那当然是挺好的。如果你说的是聪明人……当然，这聪明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若是没有大智慧来驾驭这种小聪明，聪明人往往会被自己逼死。焚天法你知道吗？”
“焚天三法，寒热元道，据说是人族大道的核心部分，我自然是知道的。”椒笑道。
“嗯，那我也就懒得多费口舌介绍了。”王崎道：“我就遇到过一个聪明人，他在学焚天法中熵之道时多想了几步，觉得宇宙乃是孤立系统，必然熵增，进而又想到宇宙肯定是有寿数的，而宇宙当中的我们，也肯定不能长生。这想法被某个有心人一引导，就变成了既然不能长生，那我修仙何用，最后变成修仙不过是场大笑话，看我毁了他。”
浭道：“这倒是……让人不胜唏嘘啊。”
“谁说不是呢？当年我还没这么强，居然差点死在这聪明人手里。好在最后我足够厉害，将这件事台面上的人物连同幕后黑手都杀了……大概吧。”
——据我了解，当年那个忘了叫啥的焚天府弟子不是圣帝尊的手笔，而是来自于洪元……那家伙，应该死了吧？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翻身的机会……
王崎说这话的时候，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当中一闪而过。他顿了顿，道：“聪明人多想一步，也有可能想得太多。”
椒低下头：“先生教训得是……我这种木头脑袋，确实容易走进死胡同。”
“几天之前，我说骨头埋在土里也可以吸收诸多矿物，培育灵气，孕育出比骨头更硬的石头，你说那没有骨头的，岂不是要变成一碰就碎的渣？还记得吗？”
椒点点头：“嗯。”
“这句话虽然是一个玩笑话，但是却多少显示出了你和你其他同族的不同。”王崎道：“你很绝望？”
椒微微有些困扰：“您这说得，太直接了。”
“那么换个方式来问好了。你觉得，你印象当中的更新妖族怎么样？”
和奥流类似，椒也是在更新妖族末期开灵成妖的。他们意识的诞生、修为的壮大，是伴随着更新妖族的日暮的。
椒望着西边的天空，神色微微有些迷醉：“您大约是不能理解的，先生。你们人族现在也只是占据了大地，却没有真正的……真正的拥有它。你们还没有掌握这一方天地的许多权柄，山岳河流也没有以你们的意志为转移……简单来说，你们很原始。但是我们不一样。御座遍布大地，每一寸土地下都有重重法度守护着我们文明的辉煌……真的，天地是我们的，山岳是我们的，河海是我们的……呆在更新的大地上，你真的会有这种感觉。”
“那时的我们，好像拥有视野当中的一切。而我们的每一个族人，都勠力同心，共同奔向一个目标……那是多么的辉煌啊。”
王崎很想指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星辰问一下那算不算“视线之内”，但是他忍了。他理解这种想要装逼的。他取出陶壶之中二沸的茶汤，放在一边。
椒也确实不是为了装逼。她眼神当中倒映着夕阳的光，继续说道：“可是，那样的辉煌也只是夕阳的光。我们已经不行了。当年我们刻印在大地上的力量，足以灭杀绝大部分不友好长生者，却无法阻止我们自己的衰落。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不行了。”
“再然后，圣族就告诉我们，我们不行了，我们需要像始新妖族那样被冰封起来，等待后来者……”
椒的笑容当中，带着一份凄苦：“我知道，我们输了，而且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输的。这样的我族，到底有几分价值呢？我们真的不是一碰就碎的草木化石吗？”
就在这时，茶汤三沸。
王崎将二沸的茶汤重新撒入茶壶之中，止沸育华。他举起陶壶，将茶分入茶杯之中，同时冲着火炉努努嘴：“你看，这里面烧的是什么？”
“草木的化石么……”椒笑了：“我族倒是不怎么用它……”
更新妖族至少也是开灵期，并不需要明火烹饪或锻造。有些时候，一些修炼有成的妖怪倒是会组织刚开灵的小妖面对明火，对抗惧火的天性，但这也用不到煤炭。
“就算是埋在土里的草木化石，也是很有用的啊。”
“先生说笑了。这点温度，也就凡人可以用一用吧，对于修士来说，除了增添一点趣味，并无大用。”
王崎悲哀的摇了摇头。这里毕竟不是地球宇宙那种无灵气环境，文明展工业都不一定需要燃料。不然，他还真能让这些妖怪见识见识什么是“工业文明的命脉”。
他只得摇了摇头：“此言差矣啊椒同学。它能够让我觉得有趣，这不就是最大的用处了吗？”
椒愕然：“这……玩物……”
“啧，你怎么就不明白了。”王崎摇了摇头：“我是仙盟算学领域最前沿的人，开的技术与人族命脉息息相关。若是我心情畅快，脑子里蹦出灵感的可能性也大了许多。我脑子里蹦出来的东西，得有多大价值？”
“这……”椒和浭面面相觑。
这话……这话……虽然确实让人难以反驳。但是——能够神色自若的说出来，这得无耻到什么境界？
“你以为无用的东西，也未必是无用的。”王崎道：“这一块煤炭，确实微不足道。但是很多年来，我们人族也曾靠它度过严冬。而靠它度过严冬的那些人里，说不定就有今日人族大能的祖先。”
“我们更新妖族强盛如此，尚且会陷入莫名之障无法自拔，而你们人族呢？既然我们已经倒在莫名之障前，那我们还有未来吗？若是我们的未来已经是炭火了……”
“那便是在炉火边的人得了未来啊。”王崎吸溜茶水。
“炉边之人的未来，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椒苦笑：“对不住，先生，我非是……非是质疑龙皇决定，而是不明白，今日的我们……今日的我们……”
——作为老古董，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来给你讲一个关于能量的故事好了。”王崎道：“宇宙初诞生，便有质量。质量如何生成，无人知晓。后，拥有质量的物质在引力的作用下汇聚在一起，坍塌于高温高压下，聚变产生，质量变为能量。能量由光的辐射传播到一个叫做神州的天地，被草木以碳氢氧等元素固化。再然后，草木被大地掩埋，那些被储存起来的大日之力也随之在地底变化。直到被我们燃烧，这些百万年乃至千万年之前被掩埋的太阳光才重新出现——我不是山河城的修士，也不知道我们现在烧着的煤炭究竟是来自于始新妖族的时代，还是更新妖族的时代，但是……”
“等一下先生。”椒打断道：“这应该是……现代的，这是木炭。”
“东周”“西周”与“上周”的经典笑话在王崎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咳了咳，道：“总之，我们点燃火焰，释放了许多年之前太阳注入的能量。”
“那么，从草木到煤炭再到火焰的过程，对于阳光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浭道：“我想应该是没有意义的……阳光本就没有目的。它只是存在着。”
王崎道：“它只是换了个形式，从光能到生物能最后到物性能。能量依旧是能量。”
“听到这里，你心中就没有一点点触动吗，椒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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