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遗骨
“谢谢您，首长。”
……
云一先与父亲云援朝静静地站着，注视着病床上戴着氧气罩躺着的奶奶。
很明显地，这老先生并不准备跟他开什么玩笑。
“爸。我想去一趟韩国，把爷爷接回来。”
天空中的云层缓缓散开，夕阳西下。
瞧了头发梳得油滑身材微胖的刘晓伟一眼，老先生随手翻起了文件，淡淡答道：“算是吧。”
几声清咳。
“怎么叫算是呢？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哈哈哈哈。”
爷爷的面，别说云一先了，就是云一先的父亲，那在部队里干了一辈子，最后退休的云援朝都不曾见过。感情肯定是不会有的，若说真有什么，大概也就是那么一点血缘的联系吧。
云一先微微低头凝视着手中的纸片，而那老先生则静静地注视着他。
一道道的霓虹透过车窗照在坐在副驾驶位的云一先脸上，他沉默着。
云一先连忙站了起来。
“11号晚，一个‘脱北者’穿越非军事区从朝鲜抵达韩国，声称中途遇见了鬼魂，被发现的时候已经精神错乱。专家表示这是精神高度紧张产生幻觉导致的……”
许久，云一先一步步走到病床旁，半蹲下去，伸手握住那布满皱纹的手掌，掩住自己的脸。
“那我爷爷他最后是……”
许久，云一先郑重地说道：“能……说说吗？我想知道如果爷爷真的阵亡了，那他的遗骨，现在究竟是什么样一个情况，还有机会找回来吗？”
云一先静静地听着，神情呆滞。
“爷爷和奶奶的定情信物，奶奶迷迷糊糊交给我的。听说另一半在爷爷手上。”说着，云一先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努力平复着。
“没说。不只对我，她对所有人都没说过。”
云一先小心翼翼地鞠了个躬。
布满皱纹的眼角，一滴眼泪缓缓滑落。
握着半片玉的手紧了又紧。
“你是遗腹子，我就更没见过爷爷了。家里只剩下这么一张老照片。奶奶大概是怕她死了，就没有人还记得爷爷流落异乡了吧。”
云一先静静地听着。
医院的重症病房里，灯光将一切都照成了惨白的颜色。
胖子站在医院走廊转角处的阳台上默默抽着烟。
父亲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过，也许对于云一先来说爷爷并不重要，但对于另一个人来说，他却是一道跨不过去的槛。
整个病房安静得只剩下一旁的心电监护仪缓慢地发出的“滴、滴、滴”声响，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
交替的红绿灯，繁忙的都市，熙熙攘攘的街道，络绎不绝的行人。
“没……没。”云一先干咽了口唾沫，低头，又抬头，如此反复。眼睛不断眨巴着。
云一先端坐在会客区的长桌旁，双手放在膝上，似是有点紧张了。那目光不断闪动着，都不知道该放哪好。
“行。”胖子调转了车头。
走进住院楼层的时候，柜台的电视机里一个胖大叔正对着镜头惊恐地尖叫。几个医护人员拼了老命，却怎么也拉不住他。
“我以前来过一次，您可能不记得了。”云一先轻声道。
走出军部大楼的时候，云一先忽然感觉，整个世界都明媚得有些刺眼了。
有些事，有些人，一旦错过了，会如同扎在心口上的刀一样，永远在那里，让你无时无刻感觉到刺痛。
北京，志愿军军部。
这一眼，顿时就让胖子把到嘴边的玩笑话给吞了回去。
“没有之后了。这封电报是让他们坚守阵地，狙击追兵。为的，是掩护大部队撤退。不过，最后整个团都没有逃出来。所以，资料也就到此为止。”
“跟……我奶奶来的，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奶奶让我在门外玩，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你们说了什么。”提到奶奶的时候，云一先的情绪似乎略微地有些波动了，强撑起了一丝微笑。
老先生淡淡“哦”了一声，叹了口气。
再没回来过。
好一会，老先生伸手接过云一先递回去的纸片，一边整理着手边的档案，一边轻声说道：“你们怎么这么久才想到来问这个？”
到了这个年纪了，说走就走，大概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吧。
“不好。”云一先缓缓摇了摇头：“医生说，没多少日子了。现在还在医院里。”
摊开地图，老先生指着三八线上的一个点说道：“一营三连最后奉命坚守的阵地，在这里。战后，双方划定以实际占领区为界，各自后撤两公里，形成了宽度四公里，横跨朝鲜半岛的非军事区。阵地刚好在这里面。”
小时候双职家庭，父母都很忙，一直以来都是这双手牵着他。带他上学，接他放学，给他做饭，替他洗衣服……
深深吸了口气，云一先补充道：“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现在每天都在念叨着爷爷的名字。所以，我就过来了。”
“这是什么？”
车缓缓穿行在北京的街道上，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一直以来，在朋友眼中他都是个极为冷静的人，甚至已经到了有点冷漠的地步了。不过今天，他真的冷静不下来，一颗心时时刻刻地吊着……
现如今，她老了。这是她生命最后的时光。而那，是她最后的愿望。
那老先生似乎愣了一下，好一会，才开口问：“奶奶身体还好吗？”
“虽说没有找到尸骨，定义为失踪。但，应该是阵亡了。”
兜兜转转，很快，车子停在了医院的停车场。
“怎么啦？”胖子轻声问。
许久，云一先开口说道：“送我回医院吧，我想看看奶奶。”
整个世界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大概，又做梦了吧。”一旁的父亲叹道。
“别叫我首长。我就是个兵，是这里的档案管理员。”老先生淡淡叹了口气，坐到云一先的对面去。
听着新闻播报，云一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呆呆地望着电视机。
许久，一个声音从那书架间传了出来。
“你爷爷的遗骨，基本上可以猜到大概在哪里。但是，所处的位置太特殊了。南北双方还没有结束敌对状态，而这个地方，是在最前线。这件事任何一方同意没用，得双方都同意，才可能派人搜寻。这……太难了。当时，你奶奶也是就是因为这样才……”
平日里最能暖场的胖子也不知道怎么把话接下去了。只能任由车厢里那凝重的气氛一点一点地蔓延。
云一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半块玉。
“穿越非军事区，穿越非军事区……”云一先喃喃自语地走开。
一路上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凝视着窗外，一动不动。直到胖子叫他才恍然惊醒。
许久，父亲轻声说道：“去吧，注意安全。”
抬起头，云一先朝着老先生望了过去。两人默默对视着。
短短十公里的路程，对于云一先来说，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一般。
档案室很大，坐在会客区朝里看去，一排排的书架，越往深处越暗。而到了最深处，却又因为阳光照入而豁然开朗，里外如同两个世界一般。
阳光透过窗，落在一排排堆满旧档案的书架上，留下道道光斑。
“那个，我说，你就别……我不太懂安慰人，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当时你奶奶不就放弃了吗？国家大事，不是咱平民百姓说了算的。”
“哦？”
“有些事，总是要有人知道的。”点了点头，老先生又重新翻开了档案夹，从那里面取出了一张旧地图，轻声叹道：“接回志愿军战士遗骨的事情，我们一直都在做。时间问题而已，总能找到的。大部分遗骨没找到，都是因为下落不明。毕竟以前通讯不发达，很多讯息都遗落了。不过，也有特殊案例。例如你爷爷这种情况。”
胖子抿了抿唇，跟了上去。
转过脸，老先生将翻出的一张发黄的纸片递到了云一先面前：“这是一营三连最后一次跟团部联系的电报。”
多少年了，这对父子吵吵嚷嚷，无论是在事业上，人生上，感情上，甚至三观上都分歧不断。却唯独这件事，出奇地一致。
一旁的床头柜上放着那张奶奶去哪里都带着的老照片。
这是他们成亲的时候拍的，拍完这张照片两个月后，爷爷就去了朝鲜战场。
“老先生呀。”一旁的刘晓伟摸着下巴开口问道：“你这年纪……不会也参加过朝鲜战争吧？”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或许真的是没了谁都可以吧。可是对于某一个人来说，却不是。
稍稍沉默了下，胖子又接着说道：“更何况这事儿就算不是平民百姓，也说了不算。三八线哟，那鬼地方，谁说了特么都不算。哈哈哈哈，既然如此，不如放宽点心？”
“紧张呀？”一旁的刘晓伟问。
胖子开着车，也沉默着，时不时微微侧眼朝云一先望去。
云一先伸出手去轻轻拿起：“之后呢？”
伴随着那声音，一个看上去清瘦，头发斑白的老兵从那里面一步步走了出来，将一个文件夹放到了云一先的面前。
“你的意思是说……”
照片中，一对青年男女互相依偎着，笑着。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之后，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你奶奶从来没告诉过你，你爷爷的事情吗？”
庭院内，静好的岁月在那一片片绿叶中随风摇曳，有一种醉人心神的暖意。
“去了，在指挥部，没上前线。”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之后，老先生微微抬头冷冷瞥了胖子一眼。
“档案比较多，所以，找起来会不那么方便。得花点时间。也许再过几年，全部都录入电脑了，就好找了。不过到那时候，我大概也得退休了吧。”
六十几年的光阴，实在太久了。久到能够让人对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久到能够让活着的人对曾经的一切都感到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