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膏肓
軿车停了下来,我含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这在酷热的夏季还真是罕见:“到了!一会儿可得和你娘亲热些,她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别太生疏,叫她失望。”
我施施然的转身,才刚走到门边,就听身后“扑通”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地。我一脚跨出门槛,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家令吓得双腿打颤,急忙跪下道:“皇后娘娘恕罪!小人知错了。”
“沛太后自从搬到这里,便一直住在偏厢,她曾言,自己配不得住正屋……小人自然遵从沛太后的意思。自抱恙后,太医也说偏厢不够通风,阴暗潮湿,不宜养病,但沛太后坚持不搬到正屋去,我们也实在没办法。”
郭圣通像是疯了一般,举止癫狂,我将刘礼刘重新拖到身后,叱道:“生病了就该好好养病!有什么不满你只管冲我来就是,何必吓着孩子?”
“谁?”帐内有个沙哑的声音警惕的叫了起来。
“太医说你的五脏六腑都出了问题,即便天神降临也救不了你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通急骤的剧咳后,郭圣通手捧胸口痛苦的蜷缩起身子。
“久……有多久?”我急匆匆的穿过院子,直奔殿外。
我站在七八丈开外,看到那掀起的一角露出郭圣通枯槁憔悴的脸来。刘礼刘瞪大了眼,手忽然一哆嗦,撒手向后弹跳了三四步。
我骤然刹住脚步,礼刘险些撞到我身上。见我变了脸色,她才开始意识到不对劲:“母后!难道……你真有意要让表姐做太子哥哥的太子妃?”
她磨磨蹭蹭的挨到床边,幔帐内的人还在不停的咳嗽,她慢吞吞的伸手将帐子撩起一角。
“阴丽华——”她尖叫着一掌拍在床板上,状若疯癫,“你……你又安的什么心?你把礼刘怎么了?你这个心肠恶毒的女人,你夺了我的后位,抢了我儿的太子位,如今又想使什么阴毒无耻的手段谋害我的女儿?阴丽华,你个下作的贱人,你不能好死!我诅咒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阴家满门全都不得……”
我嘘了口气,勉强一笑,借故左右张望:“素荷呢,在车上么?这傻女子,车厢里多闷热啊!”
家令愈发吓得连话也说不出了,只得伏在地上磕头,我四处看了下,拉着刘礼刘往正屋走,才跨上石阶,就听身后家令哆哆嗦嗦的回道:“皇后娘娘……沛太后,住在偏厢……”
“这是怎么了?”我指着那些杂草丛生的地方,厉声叱责家令,“住人的地方居然弄得这般死气沉沉,这屋子里的家丞奴仆都上哪去了?手烂了还是脚烂了,连根草都拨不动了?”
“你胡说——”郭圣通震怒,“咳咳咳……”一通咳嗽过后,她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却突然大叫:“我知道了,你这个居心歹毒的贱妇,想用这种法子来挑拨我们母女的关系,你把礼刘教化得连亲母都不认,你……你好毒的心思……”
心中的怨气发泄完后,我忽然没了兴致,长话短说道:“也罢,你先忙着吧,时辰不早了,陛下要是找不着我,又得念叨上半天。我走啦,想骂的话最好趁我没走出这扇大门之前,把握好机会吧。”
“乖孩子,她是你娘啊,你别扭什么呢?”
我拂袖转向偏厢,到门口时,勒令随扈侍从留在门口,只带着刘礼刘一人推门而入。
“你……你闭嘴!”刘礼刘突然从我身后蹿了出来,喘着气,小脸涨得绯红。她的声音在颤抖,纤细的背紧紧贴在我胸前,双臂却下意识的张开,护住我,“不许你……不许你再诋毁母后!母后将我辛苦养大,视如己出,从没因为我是庶出而轻视我,但凡姐妹们有的,我亦尽有。妹妹比我小,又是母后亲生,可母后从未因为偏心她而冷落我!你……你怎可如此侮辱我的母后?”
“母后,你来——”她招手让我附耳,很小声的说,“表姐溜去高密侯府了。”
刘礼刘忽尔抿唇一笑:“表姐不在车里,她在哪儿我知道,可我怕说出来母后会不高兴。”
“你的……你的母后?”郭圣通倒吸一口冷气,脸上似哭还笑,凄然悲愤到了极处,一口气深深的压在喉咙里,然后猛然爆发出来,她疯狂的拍着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的亲娘!是我生了你,我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难道为的就是让你这样帮着外人来羞辱我么?”
刘礼刘听见,气得一跺脚,蛮腰一扭,调头跑出门去。
北宫的建筑虽然古旧,但自从刘秀的五个儿子搬到这里居住后,都已在外部装潢上大有改善,各处府邸的大门口皆修了汉白玉的石阶,门柱包金,夯壁粉白,马车经过时朝外一瞥,最觉得这些门面金碧辉煌,大有富贵之气。
刘礼刘厌恶的挽住我的胳膊:“娘,我们快些走吧……你好心劝我来探望她,其实还不如不见呢。”
“什么?”
“你……”她捂着脸,不敢置信的呢喃,“你不是礼刘……你是……那个贱人的女儿……你是刘绶!”
“礼刘,这话可说不得,这毕竟是你的……”
礼刘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曾无意中听表姐对她娘哭诉,担心母后不肯成全她与邓公子。”
郭圣通注意到女儿的异样,顺着她的视线慢慢转过头来,我与她目光相接,一瞬不瞬的盯住她,眼瞅着她的表情由伤心变成错愕,再转变为惊怒,眼中强烈的恨意似乎要在我身上烧灼出一个洞来。
刘礼刘愈发急着拉我离开,口中只说:“人心污秽,这间屋子也沾染了晦气,娘还是不要在这里待了,免得过了病气!”
床幔低垂,走近些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药草味。
我收回脚步,回头问:“怎么好端端的不住正屋,反住到偏厢去?”
“我替你抚养这个女儿整整十一年,你瞧着怎么样呢?是不是很漂亮?长得就跟当年的郭皇后一样倾国倾城呢,而且啊,她还很乖,很听话,十分的温柔孝顺,善解人意。我想有她陪着我,今后颐养天年的生活应该会很有趣味。”
“这是你哥哥们的家,你要是在宫里住着闷了,也可以出宫找他们玩。我记得大鸿胪家也住得不远,那是你舅舅家,平时亲戚间也该多往来走动。”
郭圣通只是嚎啕:“你是我的女儿!我盼了一辈子才等来的女儿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认奸作母,掌掴生母,你可还有半点为人子女的孝心?”
双手拢在袖管中,我握紧了拳,脚步沉重迟缓的踏近床边,看着她面容憔悴、披头散发的凄惨模样,我忽然觉得那口长久以来一直压抑在我心上的怨气终于发散出来,我居高临下的睥睨她,冷眼望着她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哀号。
“你咳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听你身边的婉儿形容,说你现在喝下去一盌黑色的药汁,能咳出来半盌鲜红的血液。这孩子说话真爱夸张呢,你说是不是?”
这番绝情的狠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后,郭圣通骤然止住了哭声。
我回身拉刘礼刘,示意她过去。刘礼刘蹙着眉拼命摇头,我沉下脸来,努了努嘴,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竹帘卷起,我拉着蔫巴巴的刘礼刘下了车,早有负责看顾殿宇的家令站在门口迎接。
她闷咳的瞪视我,鲜红的血丝正从她的指缝里丝丝缕缕的溢出来。
“啊……”郭圣通惊呼一声,急急的挥开帐子。轻纱飞舞,帐内帐外的一对母女隔着几步之遥互相对视着,“你……你是……”
刘礼刘又往后缩了几步,郭圣通侧身趴在床沿上,尖叫:“别走——礼刘,我知道是你!礼刘——我的女儿……”右手笔直的伸向刘礼刘,沧桑的脸上泪水纵横,“你过来,让娘好好瞧瞧你,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她笑得愈发欢了,我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发现她是当真没把郭圣通的事丝毫放在心上,郭圣通在她眼里只怕与无关紧要的陌路人没太大区别,重要性还及不上一个素荷。
礼刘似乎被这种场面吓到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面前这位涕泪俱下的老妇人,惶恐的侧首求助似的看向我。
我走上前,将愣忡得除了颤栗说不出话来的刘礼刘拉到身后:“她是礼刘!”
我不出声,只是静静的看着那幔帷帐。少顷,咳嗽声起,有个影子在帐内坐了起来:“来人——”
刘礼刘狠狠咬唇,脸上神情闪烁,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倔强。我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她忽然挣脱开来,指着郭圣通抖抖簌簌的说:“凭你是谁,我只认父皇和母后两个人!我有眼睛,有耳朵,有心,会看,会听,会想,早年父皇为何废黜你,你到底对我九哥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母后这十多年来从未在我面前讲过你一句不是,她总是教导我,我的舅家姓郭,让我不可忘本,要恪守孝道,她真心待我,你却恶意揣测,可见你这人的心地本就不正。父皇乃一代仁君,再没有比他更温柔心慈之人,他跟你做了十几年夫妻最后都对你忍无可忍……你有什么脸面自称是我的娘?我告诉你,我娘只有一个,我心里永远只认她一个,我舅舅家姓阴,不姓郭!”
我刚要劝解几句,就听郭圣通躺在床上沙哑的呻|吟:“别走……咳咳咳,礼刘,咳咳,礼刘……礼刘……咳咳咳咳,把我的女儿还给我……还给我……咳咳咳……咳……”
她拼命捂着嘴,瞪大的黑色瞳仁配上一圈瘀青的眼圈,说不出的诡异:“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昏暗幽冷的斗室内,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与风箱般的喘气声交迭回响。
刘礼刘咬着唇瓣,颔首低胸,手指拨动着自己腰上的佩带,始终不发一语。我一路指着窗外的王府指认,她连头都没抬一下。
她忽然得意的笑道:“我一直以为母后无所不知,却原来还不知道表姐与高密侯的六公子暗通款曲久已。”
偏厢果然如家令所形容的那般,即使在盛夏高温,甫一踏入,仍能感到一阵阴凉之气扑面袭来。屋内家具简陋,角落四隅各点了盏铜灯,以此照亮室内不太明亮的逼仄空间。
我忽然一拍手,笑道:“对了,还有你那五个儿子,这五个兄弟里头啊,我瞅着刘焉勉强算听话,其他四个做哥哥的,却没一个有做哥哥的样儿啊!唉,我现在天天替他们发愁,平日里还有你在后头指点约束,这一旦你不在了呀,那四位藩王没了脑子,一犯浑,也不知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呢,想想都觉得提心吊胆的。郭妹妹,你说是不是?”
“母后……”
门内门外,仿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手搭在额前,避开刺眼的阳光,心里有些沉重,有些酸涩,又有些空洞,在不知不觉中,一滴眼泪已从腮旁滚落。
“哦?我为何会不高兴?”
刘礼刘高举着手,浑身颤抖的站在床边。郭圣通高仰着头颅,脸上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邓公子……高密侯的六公子……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幽冷的斗室内骤然响起,打断了郭圣通疯狂的咒骂,也彻底打碎了她濒临崩溃的心。
我冲她安抚的点头笑了笑,刘礼刘苍白紧绷的脸孔终于舒缓下来,对着我是勉强一笑。
“母后!”刘礼刘撑伞过来替我遮阳,“别难过了,不值得。”
其实这只是座门面不起眼的配殿,房间并不算多,空间倒也宽敞。进门庭院內光秃秃的连根树都没有,倒长了许多草。
仪仗出行,浩浩荡荡的队伍几乎拖曳了二三十丈。
我怒道:“别以为你不归少府管便可任意妄为,官家是不给你薪俸,但你别忘了,这里所有的人手,薪俸可都是从沛王食邑里支出的。花钱养着你们这帮人,难道就为了使你们这般惫懒敷衍的对待沛太后么?”
“咳咳……”指缝里的血液流淌得非常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