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飞羽
我一把抱住他：“讲什么都好，听着你的声音，会让我心里觉得很踏实……”
那枝箭没有射中我们二人，却余力未歇的射到我们身后的侍从群中，一时间也搞不清到底谁中了箭，只是闹腾得让人心烦意乱。
既然没办法当真策马猎杀猛兽，那就设法让那些猎物“主动”撞到箭弩上吧。虽然，这种投机取巧的手段并不怎么光彩。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狩猎带着姬妾，且二人同骑，当着皇子以及仆从们的面，卿卿我我的贴在一起，虽然面子上的确“昏庸”了点，但总好过他体力不支从马背上摔下来。
这次我第一次听刘秀唱歌，没想到他的歌声如此优柔。我不由自主的闭上眼，沉浸在抑扬顿挫的歌声中。
我下意识的根据箭羽的轨道目测追踪源头，却发现来处正是围猎猛虎的狩猎队伍，根本无法获知到底是谁射的箭脱靶飞到了这边，是有意还是无意……
“怎么回事？”我面色大变，怒道，“让他们赶些獐鹿狐兔过来，怎么反倒招来了老虎？”
“我没事！”他稳稳的握住我滚烫的手心，“别慌。”
为谨慎起见，我在刘阳和刘苍身边分别安置了十名突骑士兵，加以暗中保护，而刘秀身边更是明里暗里塞了五六十名卫队。
等我意会到他反反复复写的正是一个“庄”字时，他却骤然撒手。枯槁的手从我手心中滑落，我愣愣的望着自己的掌心，只觉得这个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刘秀勒马绕开猎虎场地，欲往别处另觅狩猎战场。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不是很安心，不自觉的回头看了又看。那头虎已是强弩之末，尤作困兽之斗，但观此情形，想必也撑不了多久了。
“这样昏了有多久了？血止住没？”我怒气冲冲的质问太医。
我顿时乱了阵脚，只觉得脑袋一个比两个大，恨不能自己有三头六臂，能够顾及每一个人。好容易护着刘秀离开苑囿，来不及去找刘阳细问原由，便急匆匆的跑去探望受伤的程驭。
“既然出来了，装也得装得像样是吧？”我拨弄着手中的弓弩，吩咐代卬带上十来个人到林中驱赶猎物，“若是空手而归，岂不被人笑话？”
“小心！”刘秀的大手摁住我的头，压着我使劲伏低了身。
刘秀像平时哄刘衡睡觉时一样，伸手轻拍着我的背，一遍遍的低声唱着。睡意沉沉，我昏昏欲睡，却又舍不得这梦幻般的声音，内心挣扎着不肯就此睡去，嘴里含糊嘟哝：“好听……只是，歌词听不太懂呢……”
我的心禁不住颤栗，如果这场狩猎背后暗藏不可细说的阴谋，那么……这将意味着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嗯。”
虎啸、马嘶、人呼，一切都在刹那瞬间。我眼睁睁的看着有人从马上滚落，然后围猎的人群像是陡然炸开的马蜂窝，围拢，散开，飞羽流矢宛若飞蝗。
“什么？”我大吃一惊。
我嗤笑：“怎见得我就想去猎虎了？”
为了这次的巡狩“作秀”活动，我事先早将苑囿方圆百里都做了周密的筛查，绝不可能放入这等巨型的猛兽在此间任意出没。
歌声一顿，嘎然而止，我猛地睁开眼来，迷迷糊糊的问：“怎么了？”
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随后代卬与我一起将刘秀扶下马。纱南办事效率极高，不等我吩咐，已转了一圈回来，向我报告最新情况。
“想听什么？”温柔的声音，怎么听都觉得十分窝心。
“秀儿，讲个故事吧。”
眼见程驭躺在床上，出气多过进气，我又惊又怒，忍不住眼泪潸然而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一句话将刘秀的笑容完全击溃，我二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刘秀勒缰，策马转首。
于是，那个低沉的声音顿了顿，忽然在我耳边吟唱起来。舒缓，动听，宛若一首安眠曲：“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定了狩猎的日期，苑囿的安全问题以及诸多细节也一并关照下去。等什么事都筹备妥当，已是戌时末，为了明天能有体力，今晚的睡眠质量也是至关重要的，然而心里毕竟装着事，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始终睡不着。
脑后嗤笑，刘秀揽臂搂住我的腰，下巴搁在我的肩上，懒洋洋的说：“这样子，朕像不像是个昏君？”
突骑军见状，略略散开，刘秀笑道：“让孩子们玩吧，不必去抢他们的功。”
苑囿空旷，猛虎被这两队人马逼得无处可藏，只得咆哮着不断绕场奔跑。恰在这时，刘辅、刘英等人也带着手下一并赶到。
对于太医而言，医得好是应该的，医不好却是要杀头的，所以在谨慎再谨慎之余，往往瞻前顾后，延误治疗的最佳时机。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程驭才呻|吟着悠悠转醒，眼睛总算是睁开了，可他却仍是说不出话来，我只得捧了他的头，将他略略抬高，示意他看自己胸前的伤口。没想到他却无力的摆手，喉咙里沙哑的发出不连贯的音节。
他连忙笑了起来，继续哄我入睡，轻轻打起了拍子：“没什么。快闭上眼，乖乖睡觉。”
太医慌道：“箭插在心脉旁侧，臣不敢擅自拔箭。”
刘秀嘉许了几句，这件事无从查起，只能当成普通的小意外含混了结。我正要叫代卬收拾残局，准备撤离时，纱南忽然挤到我身边，一脸肃穆的说道：“程老先生受伤了！”
果然如纱南描述的一样，那枝没射中我和刘秀的乱箭居然不偏不倚的射中了当时随扈的程驭。这个年过古稀的老人，空有一身精湛的医术，却真是应了那句话——医者不自医。
我听不懂他要说什么，心里一急，眼泪反而落得更快。他哆嗦着抓住我的手，在我手心里写了个字。
“别瞧了，若心痒，改日朕陪你去长安上林苑玩个尽兴。”
优越低沉的歌声继续响了起来，萦绕在我耳边，我眼皮耷拉下来，终于全身放松的沉沉睡去。
一共十七八人，我眯眼一看，已瞧清为首之人正是皇太子刘彊。马蹄声再度纷乱的响起，刘阳带着手下也从林中追了出来。
“东海公无碍，堕马之时，陈敏那小女子拼死垫在了他身下。”
猛虎显然受人驱赶，不但受了惊还受了伤，背上兀自插着一枝箭羽，随着奔跑的动作不停的颤动。
“你不敢拔箭，我不怪你，你想法子把程先生弄醒，保住一口气，听先生如何说。”为今之计，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猛虎顷刻间被射死，无奈我眼力甚好，早已看到那个从马背上滚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刘阳。我肝胆欲裂，急欲催马上前查看，才跑了几步，忽听迎面破空声起，一枝飞羽如流星赶月般袭来。
我将箭装进了弩括中，刚刚拉起弩弦，对着空旷之处试着瞄了下，忽然一阵狂风大作，紧接着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啸嘶吼从林中传了过来。胯|下坐骑受惊，咴的声撒开蹄子没头没脑夺路乱蹿，险些将我们二人甩下马背，幸而纱南见机快，一把抓住辔头，拼尽全力勒住马缰。
陈敏护主之诚，让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少时，刘秀也得了回报，说是围猎时，东海公的马匹受惊尥蹶，东海公及时弃马，身边的侍从英勇护主，被马蹄踏伤了胳膊。
箭矢擦身而过，我毫发无损的跳了起来，厉声尖叫：“秀儿！”
代卬也是面色惊惶不定，好在他常年服侍在帝侧，在宫里也算是久经历练的老人了，这种时候勉强还能保持镇定，大声吆喝着打发那些小黄门去瞧瞧怎么回事。
马匹再度受惊，这一次，刘秀从身后一把勒住马缰，双腿紧紧夹住马腹。骏马嘶嘶鸣叫，总算没有慌乱失措。大批的突骑军闻声围拢过来，猛虎离我们还有一定的距离，随着它从丛林中扑出，身后追逐的猎人也跟着冒了出来。
这头话还没讲完，那边虎啸声排山倒海的一阵接一阵，越靠越近。呼啦一声，丛林灌木分开，一头吊睛猛虎从林中呼啸着扑了出来，四肢腾飞，虎虎生气。
“讲故事？”他侧过身，面对向我。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到那灼|热的目光，正牢牢的投射在我脸上，“真像是衡儿，睡不着吗？”
“他被乱箭射中，这会儿已说不出话来了，人一直昏迷着。他年纪大了，伤了血脉，只怕……”
我嘿嘿偷笑，刘秀真是了解我的心思。笑声未歇，一道灵光在脑中迅速闪过，我猛地一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紧张的扭头：“章陵……何来虎？”
刘秀受我所累，自然也没法合眼休息。
振臂放飞鹞子，翅尖呼啸着划破长空，一飞冲天。我一边轻夹马腹，一边小声叮嘱：“你别使力，一切有我！”
太医抖抖簌簌的下去熬了盌汤药，黑黢黢的药汁能清晰的倒映出我的脸。好在程驭虽然陷入昏迷，还勉强能够吞咽，一盌药好赖灌下去了大半盌。我静静的守在他的床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比那汤药更苦，透着无助的凄凉。
“狩猎本就是件玩乐奢靡之事，不值得提倡。”我不敢将马催得太快。不远处，皇子们正骑马带着仆从、猎犬、鹰鹞分散开去，身影迅速没入苑囿的丛林中。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