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祓禊
“其实……”我捧着花环,扬起笑脸,小声说:“我很喜欢,一直都很喜欢。”
刘秀跑得并不快,没几步便故意让我追上,之后我用手托着刘衡骑到了刘秀的脖子上。刘秀伸手拉着儿子的两条腿,我在身后托着儿子的背,刘衡笑嘻嘻咧开嘴,一只手高举着草蜻蜓,一只手紧紧的揪着父亲头顶的发冠。
“坐着别动。”他没让我起来,挥挥手打发那群侍从退到十丈开外。
他性仁慈,却不等于不善心计,处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整日琢磨的事只怕比原先更耗神。
“喔……”刘秀低呼,连忙握住刘衡的小手,柔声道,“不行,这个不能扯。”
刘衡忿忿的瞪着我俩,停止了哭声。我和刘秀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许久,刘秀伸出手来,假意掐住我的脖子,轻轻摇晃。
我在一旁指指点点,不等草编物成型便胡乱猜道:“这是什么?蝗虫?”
朱祜回京后,刘秀赐他白蜜一石,追忆二人在长安太学求学时做蜜合药的往事。翌日,朱祜便上缴了大将军印绶。
“我一向傻气,做事冲动,你又不是不了解。你若活得没我长,又岂能管得住我不做傻事?”我任性的威胁着,虽然明白这种威胁实在很无理。
“爹爹,再来!再来……爹爹,再来……”刘衡从牙牙学语起,便只会喊“爹爹”,不会喊“父皇”,怎么教都没用,刘秀也并未刻意要求儿子改口,时间久了,便也习以为常。
难怪刘秀会唏嘘感慨,实在是原来陪伴过的那些旧友同伴离开的太多了。人生无常,近年来刘秀忙于政务,时常夜不能寐,他年轻的时候仗着自己身体好,在战场上厮杀浴血,到如今随着年纪的逐渐增大,身体状况衰退得尤为厉害。太医令也曾对他讲解一些养生之道,但我明白,如今的刘秀是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了。
他怏怏不乐的撇嘴,扯着手里的草蜻蜓:“要抱抱,不要吃。”
胸口震动,半晌,他的胳膊环上我的腰,紧紧箍勒住:“痴儿,我比你年长九岁……”
眼见他耍小性儿把草蜻蜓给扯了,我才嗔责了一句,却马上被刘秀制止:“小玩意,扯就扯吧,不值得跟孩子生气,本来就是编给他玩的。”
我把草蜻蜓在他面前晃了下,他果然安静下来,鼓起腮帮子,拍手笑道:“虫!虫虫!虫虫飞——飞,飞……”
他点头应了,从席子外的草丛里挑了一种宽叶的韧草,细细的编起了小东西。
我醒悟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在刘衡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我的宝贝儿,别哭,看爹爹给你做了什么好玩的。”
“娘——娘——你也来玩!”
刘衡乌溜溜的忽闪着大眼睛,忽然咧嘴一笑,对面刘秀面色一变,扭头就走。我抱着刘衡追了上去,刘衡咯咯咯的发出清脆的笑声,兴奋得手舞足蹈。
“我不管,我要你好好活着,留给我再多的子女,他们长得再像你,也始终不是你。”我噎声,想到那些离去的故人,心里莫名悲恸,“所以,你不能再这么不顾惜你的身子,你是我的……顾惜你自己,才是真正顾惜我……”
我将花环戴到头上,抛开心头感伤,笑道:“好巧的手,再编几个小玩意给孩子们玩。”
他吃吃而笑,我不依不饶的扑到他的背上。两人正闹得起劲,忽然身后哇的响起一片哭叫声。
我僵硬的维持着笑容,可心里却又酸又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捧着他的脸,贪恋的看着:“秀儿,答应我一件事。”
“嗯。”他笑意沉沉,回头瞅了眼刘衡,略思量,低低的说,“花了两年工夫呢,朕觉得还是比预期的要慢了。”
“嘁。”我翻了个白眼,心念一转,忽然对刘衡说道:“衡儿!爹爹欺负娘,你帮娘打他好不好?”
“秀儿,觉不觉得你更适合做个商人?”
去年王梁死后,多年未犯的心绞痛居然再次发作,我感怀过往,不免郁郁寡欢,刘秀便以“奉朝请”的名义,将陈俊、臧宫、朱祜等人先后从地方上征调回京城。
果然,刘衡立即放声尖叫起来,小手噼噼啪啪的不住拍打着父亲的胳膊。
我和刘秀紧张得回头,却见身后刘衡泪汪汪的看着扭在一块的我俩,一边尖叫,一边不住蹦跳的扭动自己胖乎乎的身体。
“衡儿!”我低呼一声,急忙抱住他,“怎么了?”
洛水泱泱,刘荆光着脚丫,和刘阳、刘苍、红夫几个人一起在河边踩水玩。
腰上的胳膊环得更紧,他是我的秀儿,如何能不懂我的意思。
刘衡甜甜的冲他一笑,突然丢开扯散的草蜻蜓,伸出藕节似的小肥胳膊,一把扯住刘秀颌下的胡须。
河水清潺,鼻端嗅到清新而熟悉的香气,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在想什么?”伞盖蔽日,我仰起头来,华盖下的他笑容中带着难掩的憔悴。
我抿嘴一笑,从头上摘下柳环,他递手过来,手上捧着一束野山雏菊。我莞尔一笑,心里暖暖的,他跪坐在我面前,将雏菊一朵朵细心的插|进柳藤隙缝中。
我撇嘴:“尽护着他,宠得太过对小孩子不好。”
“已经很快了,你还教育阳儿说什么欲速则不达。怎的搁到自己身上,便又心浮气躁起来了呢?”我循循开解,“身体要紧,别太拼命了。不差这几年,我们……来日方长,你可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呀!”我低声惊呼,急急忙忙的探手入怀,却反把自己的衣领给揉皱了。
来回跑了好几个来回,我担心再闹下去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出声适当制止。刘秀停下脚步,吁吁的喘气儿,把刘衡从肩上举了下来,笑道:“又重了不少。”
他突然起身离开,我看他走到一株柳树下,径直抽剥柳条。
“好看。”他笑答,眼神温柔如水。
“笑什么?”
“我戴这个好看么?”
建武十三年功臣增邑,王梁也在名单之列,受封为阜成侯,可转眼才过一年,他便逝于任上。
刘秀架着刘衡沿着洛水岸边跑了起来,欢笑声洒了一路,引来无数惊骇的目光。
他一怔,缓缓收起笑容:“朕本就欠你一件事,只是,现在尚且为时过早。你再等等……”
他挨着我坐了下来,因有内臣在侧,我按礼起身避席却没想被他一把摁住。
“没事,说话晚的男孩儿聪明。”
回眸瞥到他别有用意的笑颜,我不由嗔怒:“你故意的。”
“乖。”我蹲下身子哄他,“等一会儿再玩,衡儿要不要吃东西?肚子饿不饿呢?”
心,倏然胀痛。
“不行喽!”刘秀笑着把他放下地,“爹爹老了,扛不动衡儿了。”
他侧过头来看我,我也直直的看向他,两人彼此心意相通,不由会心一笑。
我笑得跌倒一旁,憋着气说:“别啊!小玩意,扯就扯了吧,不值得跟孩子生气……扯吧扯吧,宝贝儿,使劲扯,哈哈哈……”
刘秀被我问哑了,摸摸鼻头,讪笑:“那……衡儿像我,将来比他们更聪明。”
他迫不及待的抢了草蜻蜓,我揉着他的发顶,感慨道:“这孩子,到现在都是口齿不清。”
我回过神来,淡淡笑着,朝他们摇了摇手。
“不是那个。”我靠近他,依偎进他宽厚的怀中,汲取着独独属于他的味道。我勾起他的手指,与他拉钩,虽然极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声音却仍不由哽咽起来,“你要答应我,要活得比我更长久。”
十年前,王梁代欧阳歙任河南尹时见洛水水道淤浅,不便漕舟运行,于是穿渠引水注入雒阳城下,可是渠道挖成后,水却没有流过来。挖渠饮水失败,王梁在建武七年被弹劾,当时刘秀念他往日功勋,便放他到济南做了太守。
我没动,仍是静静的坐在原处,过了半晌,正低头怔怔出神,额头上倏地一凉。刘秀笑吟吟的将柳环儿戴在了我的头上,弯腰俯身望着我,和煦的微风拂过他的脸庞,我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将手贴在他的面颊上,细细抚摩。
“是吗?”我将信将疑,“可是阳儿和苍儿他们说话都很早啊,难道阳儿他们不够聪明?”
他笑了起来,笑声震动胸膛,阳光映照下,他的鬓角折射出一道银芒。
如今洛水依旧长流,可昔日的故人却一个个都已经不在了。
“爹爹,再来……玩,要抱抱……再来……”
“一石白蜜换了一个大将军绶印……”
一年一度的上巳节,适逢旧友重逢,刘秀的兴致极高,带着满朝文武、公侯一起到洛水祓禊。这场暮春之禊,搞得空前轰动,京城贵胄,几乎倾巢而出。洛水河畔,朱帷连网,耀野映云,这场盛宴真是一点都不比两年前罢兵权的那次逊色。
“嗯?”他眯起眼。
刘秀不答,三两下便编好了一只草蜻蜓,手腕一振,草蜻蜓噗的钻入我的衣领之中。
“吴汉这两年可没少上奏章,你驳了多少回了?”
“看你这孩子,怎么把蜻蜓翅膀给扯断了?”
“来日方长……”他重复着我的话,投向小刘衡的目光愈发柔软。
他抽了口气,须臾,才哑声保证:“我答应你。”
“你……别做傻事。”
刘秀温柔一笑,慢慢蹲下身来,抚摸着刘衡的小脸蛋:“他还小啊。”说着,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起来,“其实朕想给他们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