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甘之如饴(下)
“我也要吃肉。”她撅嘴。
楼道里依然一片漆黑,回到住处,邵声点了剩下的一支蜡烛,将门厅沙发上的登山包和一堆搬家时未曾整理的杂物挪开,“早点休息吧。卧室归你,门厅归我。”
“我也是,醒醒睡睡的,起来找口水。”
她还想在他身边坐一会儿,晃着他的胳膊,“我还没那么困呢,你陪我说说话,或者让我玩会儿吧。”
老板说:“就是就是,小姑娘一点都不胖,多吃点肉!”
老板和熟客们看她腼腆可爱,都说了几句赞美的话,过一会儿又不轻不重地开起二人的玩笑。市井之语,难免有些关于男女关系的隐喻。邵声只是笑,莫靖言听到后来有些羞涩尴尬,挽着邵声的胳膊,半张脸藏在他肩膀后面。握着他的大手,听他的声音响在耳畔,过了片刻,便也忘记了那些玩笑话,只顾得上美滋滋地甜蜜着。
在大雨后的胡同口,路灯散下的光晕笼着小小的烤肉摊,路面泛着水光,星星点点的光斑向远处的黑暗中延伸。寂静的夜里,只有几个食客天南海北闲聊着,偶尔听到远处路上汽车疾驰而过,车轮碾压积水路面的泼溅声。
“我这儿什么吃的都没有……”邵声拍了拍她后背,“我去看雨停了没,咱们去找点吃的吧。”
莫靖言甩着手,“我能咬你,你不能咬我!”
莫靖言脸上一热,心里甜蜜,脸上却依然装作不快,低声抱怨,“你嘴里都是孜然味,害我白刷啦。”
斜放在玻璃杯里的蜡烛即将燃尽,摇曳的火苗跳了跳,骤然亮了一下,便倏地暗了下去。浓酽酽的夜色飞速地拢过来,将二人裹住。莫靖言的心一下被提到嗓子眼,她忐忑而羞怯,将头埋在邵声胸前,只听见他心跳急促剧烈,如同刚跑了百米。
邵声笑着在她嘴角轻啄一下,“是你自己说,要玩会儿。”
“那……你是青蛙,我是开水。”
“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邵声揉了揉胳膊,“好吧,我是青蛙。呐,再讲一个故事,具体记不清了。就是说一个人吊在悬崖边,抓住一根藤条。这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抬头看见两只老鼠正咬着藤条的根部。下面是深渊,崖顶有老虎等着,还有老鼠咬着他系命的藤条,这时有东西滴在他脸上。原来是蜂巢里滴下的蜜,他仰头接着蜂蜜,说,‘好甜呀。’”
邵声看到她嘟着的嘴唇,低头亲了亲:“你再抱着我,我可就不仅仅想要抱着你啦。”
她伸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你是青蛙你是青蛙。”
“我也是。”莫靖言心中甜蜜,拨弄着他的指头,“那,要不你说说,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邵声笑着解释:“她前几天还发烧来着。”
“我也好久,没见到你,没和你说话啦。”邵声抚着她湿漉漉的头发,“但你真的坐在这儿的时候,我一下就忘了,自己之前想说什么了。”
“你知道温水煮青蛙的故事么?”邵声说,“你把青蛙扔在沸水锅里,它能一下跳出来;但如果是慢慢煮开的水,开始只觉得水暖暖的很舒服,等意识到危险,已经跳不出去了。”
“其实,你也没睡吧?”她嘻嘻一笑。
刚才一阵骤雨过去,只剩稀疏几线雨丝,空气清洁凉爽,胡同口飘起一缕薄烟,烤羊肉串的香味被夜风送了过来。莫靖言披上邵声的外套,踩着他的拖鞋,半湿的长发随意地挽起来。邵声看她这样子,忍不住挑着她额前几绺头发,轻声笑道:“三毛流浪记。”
她眼睛转了转,“你说,我是老虎?”
“我本来是这样想的,所以……”
“没事儿……”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反正……早晚的事儿……”
“怎么会?”他失笑,“那不成了母老虎?你啊,是我的蜂蜜。”
邵声感觉到她的手仍在自己背后摩挲着,便用手掌托着她的脸颊,拇指擦过她的唇,“你……听懂我说什么了么?”
莫靖言很喜欢听他叫自己“女朋友”,侧坐在邵声身旁,挽着他的胳膊,脸颊贴上他肩头,“我就是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想和你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成。”
“好好,听你的就是了。”他侧身躲着,捉住她的手,凑上来和她鼻尖对鼻尖,亲了亲她的嘴巴。
邵声轻笑,声音沙哑,“莫小妹,我数三个数。现在不走,你可就没那么容易走了。”
“我还要五个肉串、五个肉筋、两串鸡翅。”他拍拍莫靖言的手,“你想吃什么?虽然有点上火,不过也没别的吃的了,要不你来串馒头片?”
羊肉串摊床前摆了几只塑料小凳,两个人抵着膝坐下来。邵声和身材微胖的光头老板打了个招呼,他笑眯眯摇着扇子,翻着架上的肉串,“小兄弟又来啦,我这儿烤串好吃吧?还带了小女朋友来啊,头一次见,欢迎欢迎。”
“那时候不高兴,现在高兴呗。”她嘟嚷着,“反正你也睡不着,给我讲个故事吧。”
邵声被她逗笑,翻身坐了起来,“喂,前两天谁啊,病得去打点滴?”
两个人尴尬而沉默,邵声的手搭在她背上,轻轻地摩挲着。他温热的呼吸就在头顶,莫靖言手指搭在他坚实的胳膊上,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莫靖言张开双手,按在邵声脸上,推着他转身去洗漱。她自己脸红心跳,转进卧室里,散开半湿的长发,借着门厅里微弱的烛光和衣躺在床上。她已经走了大半日,身体十分疲累,但胸膛里被喜悦、甜蜜、满足和一点点的紧张塞得满满当当,脑海中反复重放着一幕幕几乎难以置信的镜头:雨巷中错身而过的两个人,奔跑的他停下来,转身唤她,“莫莫”;烛光中他略带窘色,说“多希望,他选的是楚羚”;她和他十指交握,趴在他胸前听过急促的心跳声;她和他耳鬓厮磨,甜蜜而热烈地亲吻过。那缠绵的触感似乎仍在,莫靖言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嘴唇。
莫靖言心中温暖,环着邵声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前。想了想,又说:“这个比喻也不对,我们又不是无路可走了。现在可能不是个好时机,但过一年两年,或者三年五年,一切就会好起来吧。”
邵声揉了揉她的头发,“等你出来我好洗漱,赶紧睡觉去吧。”
“醒醒睡睡,听到你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的。”
“还真咬啊!”邵声也牵过她的手,放到嘴边。
邵声有些窘,笑了两声,“是你喜欢我的好不好?你给我票让我去看演出,你约我去岩壁,你跑来找我。”
莫靖言“噗嗤”一声笑出来,“道理是这么回事儿。但能换个其他的比喻么?你是青蛙,我是开水?”
莫靖言心中感动,“我理解你的难处,以前你躲着我,我一点都不怪你。但现在开始,你就不许再把我推给别人啦。”她捧着邵声的胳膊,“否则我一口一口把你的肉都咬下来,喂老虎!”
莫靖言脸红,蹭着他胸口摇了摇头,“还不都是你?害我走了一天,晚上才喝了一碗粥。”
“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不邋遢,一点都不邋遢。”他强忍笑意,“穿的都是我的衣服,漂亮极啦。”说着,他伸过手去,“走吧,三毛。”
“是么?”邵声挑眉,笑了笑,咬了咬她的指尖,又低头咬在她嘴唇上。莫靖言侧头,也咬回去。两个人牙齿和舌头打着架,一会儿便纠缠在一起。他倾身向前,将她罩在身下,一手托着她的脖颈,一只手扶在她腰间,那里有一个收细的弧度,掌心放上去,便不舍得离开。
莫靖言倚在邵声肩上,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唯恐一眨眼,他的宽阔肩膀、温暖怀抱便只是一个梦。邵声以为她累了,侧身拍了拍她的脸颊,“别在这儿迷糊着睡着了,会感冒的,我们回去吧。”
这时,她空荡荡的肚子忽然咕噜噜叫了两声。
莫靖言一时一刻也不想和他分开。她心中仿佛与他已相爱多年,但又总隐隐担忧,能相爱相亲的时间只有这一晚。她只恨两人不能贴得更近,可以揉在彼此的骨血里,便再不用惧怕分离。她双手扶在邵声肩头,羞涩而坚定地凝视着他的双眼,目光深深地映在他心底,“我不走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她微扬了头,在他耳畔呵气般细语,“我就是要黏着你。”
邵声搬家后刚买了牙刷的三联包,翻出一支新的递给她。莫靖言刷牙时,他又翻出几件衣物,卷了卷当做枕头。她出来时,邵声已经将沙发清理干净,坐在那里玩着手机上的游戏。
莫靖言这才醒悟,红着脸捶他肩膀,“不许取笑我,你以后再也不许取笑我!”
“是你睡不着。”邵声强调着,“你想听什么啊,灰姑娘、小红帽,还是小白兔拔萝卜?”他笑,“我是找了个女朋友,还是找了个闺女?”
“桌上有。找到了就快去睡觉,要不又要病倒了。”他闷声说道。
莫靖言贪恋着邵声的触碰和抚摸。他的双手抚过自己的身体,带着无限疼爱和怜惜,那种肌肤相贴的亲昵和身体温热的缠绵让她迷醉。她的胳膊环在邵声背后,清楚地感觉到他强健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得紧张。心中虽然羞怯,但也同样有着好奇和渴望,抑制不住想要触碰抚摸他光滑而坚实的胳膊,以及隐藏在t恤下宽阔有力的肩背。她忍不住喃喃道:“我真想,一直这么抱着你。”
邵声笑出来,“我?让你玩会儿?”
邵声问她还想吃些什么,莫靖言摇了摇头。她坐在小凳上摇晃,身子时前时后,偶尔压得凳子后腿翘起来。内心那么多喜悦,充满了每一个细胞,虽然肚子叫了,但一点都不觉得饿。
她吃了烤串,又一直微张着嘴呼吸,口舌干燥,于是起身摸着去门厅找水。窗外路灯的光线透过阳台的玻璃窗,折了几个弯,微弱地漫射在厅内。莫靖言摸到桌上的杯子,端起来,一转身,看见邵声侧身睡在沙发上。他伸展不开,只能蜷着腿,整个人显得柔和而安静。她忍不住在他面前蹲下来,仔细端详着,想要伸手摸摸他,头发、鼻子、眼窝、耳朵。这些原来是只属于他的,自己只能远远看着,想念时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些平板的影像。现在,她有了可以触碰它们的权利,便可以记住真实清晰的触感。这念头让她跃跃欲试,又怕惊醒了邵声,
莫靖言挨着他坐下,“又在玩贪吃蛇?有那么好玩么?让我玩会儿。”
莫靖言安静地听着,隔了半晌,问:“那后来呢?他获救了,还是……”
邵声笑了笑,“好啊,来一串肥腰吧那就。”
“好啊好啊,都是我!你是个香饽饽!”莫靖言额头抵在他肩窝,撞了两下。
莫靖言低声说:“我也想吃。”
邵声轻叹,“我也是个傻瓜。人走了,心也走不了啊。”
邵声一愣,憋着笑,问道:“是到了每天的宵夜时间么?”
老板听到,眉开眼笑,“好好,一人一串。”
邵声轻咳了两声,“小孩别插嘴。”
她真的张大了嘴,在他小臂上咬了一排小牙印。
“你说我邋遢……我不出门啦。”她撅嘴微嗔。
邵声大笑,“喂给你这只母老虎。”
“那更得吃羊肉啊,大补!”老板自作主张,拿了几只肉串,“我啊,不给你放辣椒,多喝点水,上不了火。”他又看了邵声一眼,扬了扬眉毛,“兄弟,还有烤肥腰、烤韭菜,要不要?”
手扬起了几次,又放下。他蹙了蹙眉,发出长长的呼气声,带了些鼻音,低沉缓慢地说道:“莫莫,你怎么还不睡?”
“你说的,和我想的不一样。”莫靖言摇了摇头,“你打算把时间给别人和我,自己一走了之。”
腰上轻柔微痒的触感传来,莫靖言忍不住轻轻地“嗯”了一声。邵声心口一热,强自停下亲吻,将头埋在她颈旁,双臂将莫靖言紧紧箍在怀里,沉重地呼吸着。然后他半支着身体,拍拍她的脸颊,哑哑地说:“故事都讲完了,也玩够了吧?快回去睡觉。”
他闷声笑着,伸长胳膊,将她抱在怀里,“傻丫头,很久很久了。从一开始见面起的每件事,我都记得。但要说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我真的说不清。我一直,也不敢说清。”
莫靖言点了点头,“我想洗洗脸。”
莫靖言也笑出来,伸手拍在他掌心。邵声紧紧攥着,又叉开手指,和她十指交握。两人并肩走到巷口,一路没怎么说话,只是拇指相互推挡摩挲着,心里便甘之如饴。
“才不会。我心里一高兴,抵抗力就特别好。你没看,林黛玉那样多愁善感的,才总生病呢。”
莫靖言不去看他的眼睛,抿起的嘴角带着一抹羞赧俏皮的笑,目光扫到一旁。
她听见邵声洗漱的水声。之后他吹熄了蜡烛,白墙上那一抹细弱的暖黄褪去。夜色浓酽,她却辗转反侧,心里有千言万语,总想着坐到邵声身边去,和他说说话。其实人已经困乏,朦胧中好像躺在岩壁下,和他肩并着肩,看深蓝悠远的天幕上嵌着碎钻一样的繁星和一弯尖尖的月牙,缓慢地旋转着。莫靖言想要握着他的手,倚在他肩膀上,却羞涩腼腆,犹疑着不敢伸出手来。她鼓足勇气,却怎么也挪不动自己的手,一急之下浑身一颤,才知是自己半梦半醒之间的臆想。
她赧然,娇羞地点了点头。
“没有后来呀。”邵声耸了耸肩,“据说是个佛教故事。有人说是人的贪念,有人说是万事随缘。”
她点了点头,“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