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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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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臣二人正说着,早有入内省的内侍领着一高二矮三个孩子走了过来。王安石原听到的是叫六哥、七哥来,这时远远看见三个小孩,正在纳闷,这时近了才看清,原来高的那个却是个女孩,却不知是哪个公主宗室。他离开京师十年,走的时候赵佣、赵俟都未出生,淑寿虽然是他为相时出生,但他哪里又会认得!他避居金陵时,以他的性格,更不会特别留意汴京宫中的皇子皇女,这时自也猜不出这三个孩子分别是谁。只见那女孩子顾盼之间,竟另有一种出众的气质,倒似出自将门,他暗暗揣测,不知这是哪家的女儿,一时之间,王安石的目光竟把两位皇子给忽略了。

    “八百五十贯!”

    王安石这时才知原来竟是温国公主,他见皇帝的溺爱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微微一笑。他自己也是极宠爱女儿的,因此倒也不觉是多大事情,只是在心里却不免要暗暗想道:幸好这是大宋的公主,若在唐朝,免不了又是一个太平公主,司马君实非得睡不着觉不可。

    王安石不由笑道:“桑充国虽然有时不通世务,却有个好处,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诚心正意。他虽不是理学家,但这点臣以为他比程颐要强。”

    “那我们怎么办?”

    在曹家小舍人进场之前,所有人都认为今天金价对交钞一定冲破一千贯,直到昨天,还有人在赌交钞,但在今天,似乎所有人都绝望了。政事堂、户部、太府寺、交钞局,没有任何消息,人人都只见着交钞在垂死挣扎,迟早变成废纸一堆。

    “不会那么多,要看有没有人敢接!”沉默了一会儿,赵颢已回过神来,冷笑道,“他不是来买卖黄金的,他是来救场的。”他站起身来,道:“走,我们去看看。”

    “员外,要不要再等等?”这样的变幻,连赵颢聘请的牙人,也有点拿捏不住了。

    王安石忙回道:“臣便是王安石。”

    转瞬之间,界身巷内已是天翻地覆,铜钱一路暴跌,交钞却开始回涨。

    “刚出的《新义报》,司马相公接见了食货社的李绾、吕彰,荐举二人为交钞局丞——有人说朝廷为保交钞,要废除铜钱……”

    那牙人激动得几乎有点口齿不清:“有人进场,杭州曹家的小舍人,大手笔!”

    “员外,刚刚拿到的报价,每两金价折铜钱是七贯四十八文,铜钱在涨。”站在赵颢身边最近一个位置的,赫然是吕惠卿之子吕渊!

    “罢,罢。”赵顼也笑了起来,“看在丞……相女婿的面上,朕便不管……了。不过这例不……能开,苏……颂若想当白水……潭山长,叫他上表……请……致……仕。鱼……熊掌,天下没这……等便宜事。”

    赵颢扫了纸上一眼,便听到身后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界身巷的金银交易所,时代久远,连这里资格最老的牙人,也已经记不清它最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大家只知道,从仁宗时代开始,这里就已经是大宋民间最大的金银交易所,是富豪与冒险者的天堂。最初,金银交易所与彩帛交易所是在一起的,而交易所的牙人则都是各自为战,这里只是给这些大宗货物的买家与卖家,提供一个私下洽谈的地点,而牙人们则在中间穿针引线,每一宗买卖的成交,都能获得不菲的报酬。但从熙宁年间开始,界身巷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交易所的楼房不断扩建,越发雄阔森然,交易的项目也不再限于金银彩帛,几乎所有的大宗货物,在这里都有单独的交易所。交易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一些资深的牙人组成了自己的行会,由交易所分别与买家卖家签订契约、收取保证金,并将货物确定产地、划分等级,所有的富豪商贾,都在这里通过牙人公开竞价,每一笔成交价格,都会向交易所内的所有人公开,并由牙人们迅速地送到所有买家卖家的手中。因为这些积极的变化,加上界身巷身处汴京的地理优势,令界身巷的牙人们至今仍可以非常骄傲地宣称,此处依然是汴京最大的大宗货物交易所,这里每日的金银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五倍、彩帛丝绸的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十倍……

    行宫之中,沉默了一小会儿。赵顼与王安石四目相交,君臣之间的默契,便在这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熙宁元年。

    界身巷的牙人不会关心他的真正身份,也许有人知道他是亲王,也许没有人知道。反正至少在口头上,没有人会提起这件事。在界身巷交易,需要交纳足够的交易保证金,让牙人们看到来路清白的财产证明与户籍证明,加上一个有分量的担保人——而这一切对于赵颢来说,真正易如反掌。许多牙人都知道,“赵员外”在界身巷金银交易所,是一个真正有胆量,而且有眼光的豪客。在界身巷内,作为赵颢拥有的这样的大房间,不超过三百间——这是专门给赵颢这样的喜欢到界身巷交易的大主顾们预备的。在这个房间外面的小房间内,有三个有着几十年经验的牙人随时守候,以备顾问差遣,十几个学徒穿梭往来,随时报告最新的报价。

    “陛下!”王安石迎视着赵顼的目光,沉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真……坚持得了?若……坚持不了又……”

    “把这件事传出去。”

    却见赵佣已是喜形于色,道:“丞相可否帮我带个口信给桑先生,便说——请他还来教我们吧,我以后一定攒钱买家报馆还给他……”

    他话音刚落,便听外面一阵喧嚣,便见一个牙人跑到门口,手舞足蹈,兴奋得不能自已,“员外!员外!有大事!有大事!”

    “疑……人不用……”赵顼幽幽叹着气,看着李向安去碾碎炙干的茶,“朕今天……才知过去这几年,竟……是将今后四……五年的钱全花光……”

    他话未说完,却听见赵佣问道:“你就是王介甫丞相吗?”

    东角楼附近界身巷金银交易所的某个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房间内,赵颢打扮成普通贵家公子的模样,一面品着茶,一面听着身边属下的报告。

    “去,叫六哥、七哥……”赵顼向一个内侍吩咐了,又对王安石笑道,“丞相……未见过六哥、七哥,今日……正好……”一面似又不经意地问道,“丞……相可知白水潭请苏颂的事?”

    “什么大事?”吕渊皱了皱眉,走到门口喝道。

    十五万贯铜钱,若交钞果真废除,它的价值绝对不止是十五万贯这么简单!

    而在交钞刚刚发行不久的时候,一两金价一度只值到七贯交钞!

    “臣微有所闻。”

    “对交钞跌,八百九十贯!”

    皇帝虽假装轻松,但说到此处,语气已不觉黯然。王安石看了一眼皇帝,形销骨立,心中不由得一酸,忙站起身来,朝赵佣恭谨地还了一礼,方道:“六哥日角龙庭,日后承绪大统,必能中兴宋室。陛下有子如此,是大宋之幸……”

    “对铜钱涨,七贯八十文!”

    “是。”

    但曹友闻进场之后的大手笔,真是不能不让所有人侧目。

    界身巷是大宋冒险者真正的天堂。

    “废除铜钱?!”

    “是。”王安石诧异地抬头望着赵佣与赵俟。

    “员外。”一个书童在门口从一个牙人手中接过一张写了最新报价的白纸,送到赵颢跟前。

    “什么大手笔?吕郎,让他进来吧。”

    “只收交钞?!一千八百万贯?!”房间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

    “员外?”对于界身巷内的游戏,吕渊一向是看不懂的,而赵颢的举动,更是每每让他胆战心惊。

    “白水潭多是书生腐儒,素来昧于大体,倒也未必是敢存此不敬之心。”即使桑充国成为了王安石的女婿,王安石与白水潭,也有太多的恩怨,他从来不对白水潭口出恶言,甚至也偶尔会有夸奖之语,但在心底里,这座大宋名声最响、规模最大的学院,从来都是王安石最疏远的地方之一。不过,他不会特意为白水潭说好话,却也不会放纵皇帝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在赵顼面前,不管王安石用辞多么谦逊谨慎,骨子里却依然是一副老师的做派。“苏颂干犯国法是真,但若说他有多大的罪过,臣却以为未必然。白水潭重格物之学,苏颂学术文章,确有可取之处,于这冬官之技,又素有虚名,白水潭欲迎为山长,亦算不得奇怪。臣以为,陛下若以后还想用苏颂,那便依旧让苏颂去会州做知州;若陛下不想用苏颂了,不妨许他去白水潭——陛下还怕天下没人想当官吗?”

    琼林苑行宫,残雪消融。

    “自……古以来,只听说学而优则仕,独朕临朝,反……倒多有挂冠而去,宁在学……院,也不……要做官。”赵顼言语中颇有几分怨气,“熙……宁初年,朕为变法,特……加优容,异议……之士,既不愿效力,是……人各有志,朕不强……求,也容他们在……野讲学。但如今是朝廷小有斥……责,便生怨……怼,视朝廷法纪为何物?苏颂是因枉……法受斥责,白水……潭却礼聘为山长,这是讥……朕……不知任贤、贤吗?”

    这时三个孩子一齐给赵顼请了安,淑寿早见着父亲身边的老头,她早听说父亲是在这里接见侍中、平章军国重事王安石,不待赵顼吩咐,便已领着赵佣、赵俟,又按着见宰相之礼拜见。王安石更是暗暗称奇,正欲起身避让,却听赵顼笑道:“本朝之……制,亲王见宰……相,也要行礼,丞相受得起……”又指着淑寿笑道:“朕子女中,数温国……聪明,做……事有担当,不像朕的女儿,倒像太祖的女儿,可……惜却是个女子,否则大宋基……业……”

    “臣相信石越能找到办法。”王安石平静地说道,“不过陛下要有心理准备,臣有预感,这麻烦还没到此为止,而要恢复元气,说不定要用上四五年甚至十年的时间。”

    “陛下,现在的政事堂,要的是各安其位。令三匹千里马拉一辆马车,若不能往一个方向跑,那还不如三匹驽马跑得快。臣已经老了,再也做不得陛下的头马,臣能做的,是帮着这头马,希望它不要脱缰,不要跑错方向。”

    一年之前,危机尚未爆发,当时金价高涨,最高之时也不过三十多贯。

    “朕……用他做甚?”赵顼没好气地说道,“你那女……婿也怪,白水……潭山长多少人求……之不得,他偏……要让给苏颂,还求石越……来求情。”

    界身巷金银交易所大厅内。

    “我也保证,以后绝不逃课了。”赵俟生怕王安石不肯答应,连忙在旁补充道。

    这个小衙内若非是有内幕消息,那就是用十五万贯铜钱博了一把大小,而且有九成九的可能性要输。

    “员外!”这下子连吕渊都急了,“昨日员外将凑到五万贯铜钱全部买进金子,到今日已是亏了……”

    赵颢站在交易大厅的后面,看看大厅内不断更换的报价,又看看意气风发的曹友闻,咬咬牙,低声道:“买铜钱!有多少黄金白银,全部卖出去,收铜钱!”

    十几万贯铜钱的交易,在金银交易所并不算很大,但在这个非常的时刻,却未免骇人听闻。

    仅仅半个时辰之前,金价还只是七百五十贯。

    “只管卖,我买进金子,就是为了收交钞。”赵颢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笑道,“这次我和三位丞相共进退。”

    “怎么办?”赵颢嘿嘿笑道,“我就赌赌石子明,卖五百两金子,只收交钞!”

    每两金价现在已经冲到九百贯交钞!

    赵顼看着李向安钳着一饼用沸汤浸泡过的老茶,在微火上小心地炙烤着,面带苦笑:“朕也如在火上烤一样……”他抬了抬眼,望着坐在下首的王安石,问道:“丞……相,你说实话,如今究竟有没好……法子?”

    “程正叔独教东宫后,六哥、七哥装病、逃课,便成了家常便饭。单这个月内,庞天寿为了六哥装病,已挨了太后三顿棒子……”

    “是。”吕渊将那牙人带到赵颢跟前,便听那牙人颤声禀道:“杭州曹家的小舍人进场,用铜钱,出价十五万贯,买进两万两黄金;又卖出两万两黄金,只收交钞!”

    赵顼又指着赵佣和赵俟,道:“六……哥和七……哥,丞相要多多费……心。朕与卿一生的事业,最后成败,免不……了要落……到六哥……”

    界身巷也是能带给赵颢最大快乐的地方。宋朝对宗室与官员的交往,保持着较高的警惕,作为赵颢这样极亲贵的亲王,在此方面,反而会更加小心翼翼;但是在宗室和商人的交往方面,却几乎无法限制。宗室中有许多的人,为了维持家庭的开支,都会或明或暗地参与商业活动。而赵颢最喜欢的,便是界身巷的金银交易所。平时看起来小心谨慎,温文尔雅的雍王,一旦进了界身巷,便立即判若两人。那种一掷千金的痛快,动辄数万贯、数十万贯甚至是上百万贯的买进卖出,财富暴增暴跌带来的刺|激,对于赵颢来说,实在是一种成瘾的享受。

    牙人们跑动的脚步,更快了。

    “对铜钱涨,七贯一百文!”

    听见这肯定的回答,赵佣与赵俟顿时兴奋起来,二人交换下眼神,赵佣又急忙问道:“桑先生可是丞相的女婿?”

    牙人们疯了似的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场内的豪商交头接耳,而且似乎越聚越多,许多在旁边的彩帛丝绸交易所、生丝交易所等场中交易的富商显然也听到了风声,纷纷往这边聚集。

    一个消息很快在金银交易所传开来。

    “八百七十贯!”

    王安石的声音,能让人感觉到一种信任。但赵顼却无法骗自己,王安石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说他信任的三位宰相,都束手无策。

    “陛下,臣与司马光、石越已经聚议过不下十次,臣等以为,如今之策,只得打落牙和血吞,无论如何,都须得将交钞坚持下去……”

    ……

    “只管买!”铜钱一定会涨,交钞肯定还会跌,赵颢在心里恶狠狠地说道。现在只是还不到时候,曹友闻根本不懂界身巷的游戏,带着十几万贯铜钱和一个流言,就想挽救交钞,那只能是飞蛾扑火。真到风浪来了的时候,在界身巷内,几百万贯丢进去,也溅不出一个水花来!

    “丞相?”赵顼的声音中,有点疑惑。这有点不太像他认识的王安石了。

    “没人看好交钞,人人都认为交钞废定了。”赵颢把纸片丢到一边,淡淡笑道,“昨天还有成交的,今天金价对交钞,只看到买家报价,竟已经没有一起成交的了。真想知道石子明能有什么灵丹妙药,竟然咬牙挺到现在。”

    “废除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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