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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枪声过后(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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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臻伸手握住夏明朗的脖子将他牢牢地抱紧:“对不起,谢谢你……”

    “我帮你刮胡子吧?”陆臻从腿袋里拔出匕首。

    “呃……那我请你喝酒吧!”陆臻诚恳地。

    他把这件事做得很认真,全神贯注,直到最后鬓角的杂毛都被修得整整齐齐,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第一个心无杂念的时刻。

    “嘿,小帅哥……别这样,不用这么认真。”

    “倒也是……”柳三变呵呵一笑:“行啊,夏队,你怎么想到这一出的?”

    夕阳日暮,天边再一次泛出血色。

    然而……

    “是嘛!”夏明朗有些欣慰地笑了。

    楼下有一些不在岗哨的战士冲到雨中洗澡,艳红色的泥土吸饱了水分,整个大地都汪着血……

    “那么在你看来,我们的风格应该是什么样的?”陆臻站到夏明朗身边。

    这个地方有无边的黑暗,而你枪口上的火光是离你最近的光明,你将如何选择?暴力是一口甘美无比的酒,成为救世主的感觉好得会让人上瘾。

    “是的,我从不打算爱上它……我厌恶它。”

    “不,我会继续呆在军界,为了让更少的中国人卷入战争。”

    没多久一个车队抵达南珈,送来了陆臻盼望已久的地动探测器,还有一辆长途冷藏车。海默的同伴们兴高采烈地清点人员,通知哪些人可以就此逃出火海,同时从车上卸下一箱一箱的武器,整个驻地像过节一样快乐。

    “你最近真的要搞群众路线么?”陆臻一脸狐疑地问道:“我总觉得你的目的没那么简单。”

    “我当时太幼稚。”

    “ok……”海默笑道:“我会警告我的兄弟们,你们和我们都不一样,我们不会再试图诱惑你们纯洁的灵魂。拜拜……”

    快|感如暴雨倾盆,又像洪水般退去,陆臻疲惫不堪地靠在夏明朗胸口,异常嫌弃地看着他把手伸到窗外去洗。

    “我明白。”陆臻肃然。

    “我记得在两年前,你还在跟我讨论什么叫程序正义。”

    “唔,好啊……”夏明朗含糊不清地应声,仰起脸露出最脆弱的脖颈,仍然有大半个灵魂沉在睡梦中。

    “你不了解战争。”

    “我不用这一出,我还能用哪一出?我跟他们说‘三个代表’说‘八荣八耻’有人能听懂吗?老子自己都不懂!我跟你说,你还别嫌它土,我把那些老口号都翻遍了,也就这一条拎出来是个人都懂。”夏明朗挠一挠头发。

    夏明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方才嚣张的神色渐渐收敛,变得肃然:“我需要向所有人强调一点,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和他们……也完全不一样。”

    陆臻眨巴着眼睛愣了半晌,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只能由衷地再一次重复道:“你真是太恶心了。”

    “也是……我就是觉着你大张旗鼓贴这玩意儿挺没意思的,你说这地儿倒是要有一针一线可让我们拿呢?谁有那心情调戏妇女啊……见天被妇女他爹调戏倒是真的。”

    “说吧!”

    “我现在给你一把枪,一个混蛋,你会怎么办?”

    陆臻不自觉地停住,棺木带着前冲的力道撞在他的肩膀上,让他微微踉跄。陆臻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可是他的双腿像是被焊在了地面上,汗水从帽檐处滚落,流进眼睛里,带着新鲜热辣的液体沿着腮边流下。

    “咳……嗯?”海默莫名其妙:“你们……你们有这传统?”

    他们是大名鼎鼎的非洲童军!

    陆臻把湿透的上衣晾到椅背上,拧开瓶盖灌下一大口棕榈酒,夏明朗闻到酒气,就着陆臻手里喝了一口,皱起眉:“真酸!”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后……希望也不会再这样。”陆臻的神色异常诚恳,反倒让海默有些尴尬。

    夏明朗在会议室里拍着桌子训话,什么叫群众路线,什么叫统一战线……那都是老祖宗发家的法宝,实践证明了绝对好用的东西,绝对不能放松了。咱们现在这是敌后作战,其艰巨性绝不亚于当年在华北打游击,所以只有依靠群众,团结群众,才能在这个鬼地方站稳脚跟。

    一道闪电从天空延伸到地面,远处传来霹雳的巨响,夏明朗微笑着睁开眼睛:“你看,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我倒希望你永远也别实现这个梦想。”陆臻小心翼翼地把国旗叠好交给司机,转过头看向方进:“我希望我们都能老成一个老头子,然后毫无意义地死在自己家里的床上。”

    “看这里啊,看着这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回去搜搜看,是不是我军传统,是不是跟你吹的?七十年前,咱们就这么喊了。而且绝对是说到做到,你要是不相信,你去查小日本写的资料。《华北治安战》!里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随即,一个名叫解放战线的组织宣布对此事件负责,外交部再次谴责了这类恐怖袭击,同时强调只有和平与对话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呵呵!”

    “当然,你的那个程序正义是不大现实,但是我也不希望你们将来会变成……”

    后来,陆臻找李国峰帮忙给老头儿做了一块黑板,是的,无论干哪行,这样的形象工程都是不妨再多一些的,即使这里是非洲。

    这些话都是从小就听熟了的,耳根儿都能起茧子,只是难得夏明朗这种匪人都有兴趣掺和,大家也只能支起耳朵听一听。效果嘛,一时之间当然也很难看出好坏来……倒是米加尼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找陆臻要了一些资料回去。

    这天下的事儿都是要对比着看的,在一个烧杀抢掠的地方,但凡出几个正常人都像个君子。甭管是审美观限制还是道德操守过硬,不干坏事儿是硬道理。

    “哦?”海默夸张地挑起眉:“那你怎么办?你要回去退伍吗?”

    “呃?”柳三变愕然。

    “呃……是哦!”夏明朗低头亲一亲陆臻的脖子:“那要不然你吞了它?”

    “可是……”陆臻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口发干,心中卷起狂潮。

    “你这不叫幼稚,你是太自信。你也不想想什么叫自由,自由就是自己拿主意,自己负责。可咱们是干哪行的?打仗这么大的事儿,哪是你一个人扛得住的?‘令行禁止’,什么叫‘令’,为什么要‘禁’。你眼前搁着一条河,你要怎么趟过去?我给你架座桥这就是‘令’,桥上加两道栏杆这就是‘禁’。纪律不是用来束缚人的,纪律更多的,是用来保护人的。”

    车门洞开,白色的烟雾无声地流淌下来,消散在空气里,这是另一个世界,冰冷而静寂,不再有沸腾的热血和猛烈的阳光。陆臻最后一次抚摸光滑的棺木,那上面热得发烫,然后轻轻抽走了那面国旗。

    “什么叫古董?”夏明朗傲慢地展示优越感:“‘游骑兵永远打先锋’这口号喊了多少年了?这叫古董吗?这叫传统!”

    绝对心眼儿不实的夏明朗同志,拉上几个人把这些单子连夜糊遍了整个驻地,尤其以海默她们的难民集中点门口贴得最多,搞得倒像是海默他们出了新的军用守则。结果大清早的群情激昂,各色人等团团围观,议论纷纷,夏明朗很贴心,配套使用中英文、阿拉伯语加非洲土语多种语言翻译,总有一款适合您。

    陆臻私底下问海默由谁付钱带他们走?

    送别仪式安排在了喀苏尼亚最具代表性的时刻——黄昏。

    “我们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我们总是要走的,我得让小伙子们记住,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也杀人,但是我们不一样。”

    夏明朗哈哈一笑,不以为然地拉好窗帘。

    “我可以说实话吗?”海默又露出了她习惯性的戏谑笑容。

    夏明朗失笑:“你那时候一直抱怨有人妨碍了你伟大的自由。”

    “这就……就这样就撤了?”柳三变素来觉得海默像个祸害,难得看到夏明朗和陆臻联手治她,正看得兴致勃勃。

    “把这地方打成一锅粥,然后再倒卖难民赚钱,嗯?”

    陆臻心中百味杂陈,千言万语都梗在喉头,只能无比专注地盯着夏明朗的眼睛,用拇指摩挲他浓黑的眉目。

    “最近我一直在对自己说,我们是枪。”陆臻闭上眼睛:“以前我特别讨厌这句话,可现在……我却觉得,太好了,我们是枪,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用管,执行命令,多简单!”

    在那个瞬间,时间像是突然被拖慢了步调,陆臻甚至能看清夏明朗眨眼的过程,睫毛划过,在空气中留下暗色的残影,汗水缓慢的从眼睑上滑下来,沉重的呼吸漫长如呻|吟——那些分不出音节的单字在空气中被拉长成奇异的调子。然而又是突然的,指针又被拨快了,所有一切的事与物沿着命中注定的轨迹飞驰,电光火石间,千帆已过……

    “出门在外,要求就不要这么高了。”

    “我知道。”陆臻站直了身体,他轻轻捧起夏明朗的脑袋,他们头碰头,像两棵彼此支撑的树:“你已经做的够好了,至少你让大家坚持做一个好人,这样未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可以坦然。”

    “哈哈……似乎,我触碰到了您伟大的道德底线。”

    夏明朗跑完操过来检阅成果,海默错愕地指着问道:“这什么东西。”

    夏明朗呵呵笑,低头含住陆臻滑动的喉节。熟悉的窒息感,像闪电一样,令人颤栗,陆臻摸索着拉上半幅窗帘。

    陆臻猝然心惊。

    基于某种连自己都无法说清的仿佛嫉妒的情愫,海默站在三楼的一个窗边旁观了这个仪式。忽然她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在略带失真的放大视野中,夏明朗逼视的目光迎面而来,她放下望远镜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地离开了那个窗口。

    “陆臻?”夏明朗在远处喊他的名字,他们需要准备一下,好送阿泰回家。陆臻瞬间失去了所有与之争论的动力,他退了两步,温和地看着海默说道:“你不会懂!”

    夏明朗一直站在车门边,忽然高声问道:“我们是?”

    方进呆呆地站在门边,喃喃自语:“爷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死完了可以盖面国旗,没想到让你小子先实现了……”

    海默眨了眨眼睛,无奈地笑了:“我明白!”她最后看了一眼宣传页:“这规则很好,很有可操作性,真不像你们的风格。”

    陆臻微微抬腿,最后一对长枪鸣响,枪声在耳边炸起,那是最熟悉不过的声音。

    “不,我想我了解!”

    “一边把武器卖给革命军,一边帮政府干活,嗯?”

    “不,祝你财源广进,生意兴隆。”陆臻不无讥讽地。

    陆臻忍不住颤抖,在这暗红色的丝绒窗帘上划出波纹,他仰起脸,窗外电闪雷鸣,有如暗夜。

    “但你不爱它。”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们不能自己来判断什么人应该死,什么人不能死,这很危险……虽然现在看起来问题不大,但是我很担心,尤其是现在这种环境,我很担心。”

    陆臻关好门,在袖子上把刃口蹭干净,从下巴处往上,一点点地用刀尖割过去。陆臻的刀磨得很利,刀锋过处那些黑森森的小碎屑纷纷落下,留下青郁郁的皮肤。

    老头儿长得很和善,有一双慈悲的大眼睛,揣着一封联合国红十字会的介绍信,支持他收容这些自愿放弃武器的娃娃兵。他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支起木架子,教孩子们学习英语和中文,很快的,所有难民家里的孩子,油田保安的儿女们都坐进了这个免费的课堂里。

    “你别这样。”夏明朗笑着躲,眼中流露出一丝可疑的羞涩:“我也不是特别为你,所有人到我手上我都得为他谋划。”

    夏明朗双手捧起陆臻的脸,端详了一阵,用力吻住他,把那两瓣薄唇都含进嘴里吸吮,陆臻跌跌撞撞地往后退,跨部狠狠地撞在窗沿上,厚重的窗帘吸饱了水分,冷冰冰地裹上他的皮肤,兜住了他。

    “这是我军的光荣传统!”夏明朗一本正经地。

    难得平静,空气是凉爽而湿润的,夏明朗把陆臻圈在怀里,舍不得放开,这个地方曾经热到让人无法拥抱彼此。

    夏明朗低下头看住陆臻的眼睛:“你看,连你都开始这么说了……”

    “ok……”海默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我才能考虑怎样配合你的工作。”

    我们是麒麟!

    海默微微笑了一笑说道,你要明白,即使是干我们这行,也是需要一点形象工程的。

    “老三啊!”夏明朗叹气:“我都没发现,怎么你这心眼儿也这么实呢?”

    是的,你不会懂,我们所有的梦想与期待,我们所有的荣耀与付出!

    “ok,ok!我没有怀疑这……这不是你们的传统,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忽然把这样的古董翻出来。”

    “审判者!”陆臻说道。

    那天下午下了一场雨,是这个雨季的第一场暴雨。大雨滂沱,从天上往下倒,夏明朗和陆臻舍不得关窗,七手八脚地把椅子堆到远离窗户的那一面墙边,狂风卷进清凉的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与衣服。

    陆臻冷眼看着那些老旧的武器,海默注意到他略带冰冷的视线,微笑着拦在他身前:“嘿,亲爱的?”

    “你太恶心了。”陆臻深深感觉对不住楼下洗澡的兄弟们。

    他在看着我……陆臻在心里默念,他在看着我,我们是麒麟……

    陆臻喊道:“我们无所不能!”

    “三哥,队长的意思是,酒反正都香着了,见天地吆喝一下,不吆喝白不吆喝……”陆臻帮忙解释。

    陆臻是右边第一位抬棺人,暗红色的棺木上覆盖着鲜艳的五星红旗。陆臻感觉到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正步走,摆在他眼前的,是一条长长的刺刀架作的长廊,刀光潋滟,那是一个战士最后的辉煌。

    “谢谢你居然相信了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杀了他?”陆臻脱口而出。

    “嗯?”

    夏明朗敏锐地感觉到望远镜的反光,他眯起眼睛审视周遭的一切。

    “认真是好事。”

    夏明朗睡眼朦胧地捏起胸口的t恤抖动:“你这傻冒儿,全落我脖子里去了……”

    与其诅咒身边的黑暗,不如伸手护住眼前的花火。

    “人家那是聪明人。”

    “唔,我感觉你们总是在宣传一些无法实现的永恒真理。”

    当残阳落下最饱满的金红色,除了值班哨兵,所有人都聚集到生活区停车场的空地上。刺刀上枪,子弹上膛,雪亮的刃口淬着霞光。

    两周以后,海默的难民营里迎来了一个白发斑驳的老先生与他的十几个孩子。起初,陆臻以为这是某个部落的长老带着孩子们出逃;后来,他震惊地发现这些孩子们大都能用异常娴熟的姿态讨论和把玩枪械。

    “我们无所不能!”在场所有的麒麟队员齐声高喊。

    “好啦!”陆臻心满意足地拍一拍夏明朗的脸颊,声音雀跃。

    陆臻像是被电打到一样抬起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震撼击穿了他所有的感官,那个瞬间天地远去,只剩下一双坚定无畏的纯黑眼眸。

    方进哑然。

    一周以后,一位与陆臻相熟的新华社记者传给他一段模糊的视频,那里面有红旗招展,有仪仗队,有悲情有眼泪,满足了一名军人对死后名的全部期待,虽然这笔功劳表面上会记录在食品厂的荣誉薄里。

    他们每前进一步,都有一对长枪鸣响收起,有节奏的枪声回荡在旷野之上,落日渐渐融进了地平线。

    陆臻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长廊的尽头,再往前去,只剩下最后一对交叉的刺刀。一辆车静静地停在终点处,车厢闪着冰冷的光,它将带走他的朋友,永不回来。

    夏明朗在食堂播出了这个视频,柳三变有些感慨。陆臻知道,从此以后冯启泰将从一个鲜活的人凝缩成一个名字记录在人们心底,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洗去颜色,最后化为时代变迁中的一个数字,然而他也知道,他将永远记住他。

    “哇哦!伟大的梦想……”海默吹了一声口哨。

    “呵呵……没事儿。”夏明朗微笑着拍了拍陆臻的脸颊:“你那时虽然狂点,可毕竟不是光赶着一张嘴。脑子好使,手上有活,站得也稳。就是缺点阅历,我给你补上,我相信你练得出来。”

    夏明朗睡得很疲惫,眼皮有点肿,晕着大大的黑眼圈,下巴泛青全是没刮干净的胡渣。陆臻试着靠近他,然而当他的呼吸触碰到夏明朗的皮肤,夏明朗便敏感地睁开眼,有些困惑地问道:“嗯?”

    后来,米加尼给了陆臻一瓶棕榈酒,陆臻带上酒去找夏明朗,却发现他已经趴在会议室里睡着了。在喀苏尼亚的日子过得晨昏颠倒,似乎随时随地都应该工作,却不能随时随地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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