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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战争之王(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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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和医疗点设立的第一天并没有太多人,只有些头疼脑热的老弱妇孺相携而来讨点药;因为免费管饭,上门求助的人数很快就多了起来。而更快的,似乎是发现了这个医疗点里还呆着不少来自异国的观察员、记者与志愿者,他们都蹲着守着想在这里捞到中国人的一点把柄,所以到这地方来治病并不会被莫名其妙地弄死,也就渐渐开始有一些真正中了枪伤的伤员混同而来。

    有一天陆臻看到夏明朗被人拉出来,因为他是夏明朗,所以当那位年青的黑小伙拽他的时候没人敢上来围住,战士们都默认夏明朗可以独自面对一切,没人有资格挡在他的身前。

    陆臻有些泄气,挫败地看着他。姜清渐渐开始不好意思,总有一些人会把别人的不安转嫁到自己身上,他踌躇着,小声说道:“其实我没那么想不通,反正大家都一样,你看,你也一样……反正又不是要让我们去赔礼道歉,其实也没那么想不开。战士们也是,总是有想得通的和有想不通的,可只要大家都一样,大家都会配合的。”

    夏明朗把后视镜调了好几次,发现这小子睡得四仰八叉的,调来调去都看不着脸。夏明朗转了转眼珠,点上烟,加大油门再一脚刹车。陆臻骨咚从后座上滑下来,睡眼朦胧地攀着夏明朗的椅背探出头:“到了?”

    士兵们大都对此很烦躁,他们还年青,仍然崇尚血性。乔明路和陆臻倒是放心了不少,毕竟这都要好过营门外夜夜炮响。

    情况是这样的,虽说柳三变他们海军陆战队那台大秀的调子是早就定好了的,可是经手的每个人都觉得很难向柳三变解释,就总是指望着别人能把这事给办了,久而久之,这种惰性就变成了一种潜意识里的理所当然,好像柳三变就应该是已经被拿下了,好像他天生就能配合工作。

    林珩给回程的战士准备了一场庄严的欢迎仪式,人群无声无息地站在机场跑道的尽头,夕阳将他们手中鲜艳的红旗染出古老的锈色,前排处几个小伙子挑起大横幅说:真好,你们回来了!

    柳三变仿佛瞬间崩溃,眼泪滚了满脸,他说:“我该怎么跟他们说,他们都还是些孩子,他们会怎么想,他们怎么能理解?那些士兵,还有士兵,他们每天都训练得很苦,真的很苦,就是为了那些荣誉,虚无飘渺的荣誉感。可现在呢?告诉他们,你们战胜的不都是敌人,你们的胜利给祖国添麻烦了?”

    柳三变仰面躺在滚烫的沙地上,看着头顶通透到底的天幕,他忽然说:“我感觉我不恨他们了。”

    “我跟你一起去说。”夏明朗轻声道。

    这哪儿了得,怎么回事?不服呀,凭什么给他们治病,还不要钱?凭什么捧着他们?这么多兄弟都白死了?

    可是,等他洗涮完毕从屋里出来,才知道,还是误事儿了。

    据说柳三变看到这份报纸的传真件后坐在办公桌前沉默了很久,他仔细地收起了这份报纸,让陆臻多少有些欣慰。

    “对不起啊。”陆臻心跳得手指都在发颤。

    的确没有陆臻想象中那么大阻力,或者我们的战士已经习惯了接受各种各样神奇的命令,甚至不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陆臻内疚的态度甚至感动了他们,那个刚刚参加完一场世界级发布会的,深得大领导赏识的中层干部居然这样为他们难过,这简直让他们有点不知所措。

    陆臻拽着姜清无声退走,他知道夏明朗一定有办法,或者,他知道夏明朗有足够的真诚。

    “什么对不起,也没什么对不起,当然我觉得别人应该也……可是,万一有人不服气,觉得好像你拽了,兄弟们都不理了。你跟夏队长……”姜清欲言又止,深深地看了陆臻一眼:“你们挺好的,我很担心。”

    夏明朗实在忍不住,无声无息地笑出一脸灿烂,这些日子以来种种的不快与郁闷就像是夜的阴影,在猛烈的阳光下踪影全无。

    “别,别这么说,我不是想教训你,我……”姜清有些惊慌。

    夏明朗说:“哦?”

    “姜清!”陆臻扶住姜清的肩让他正视自己:“你在对我说‘你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杨忠俊虽然衔儿大,可毕竟是机关干部,没有太多基层带兵的经验,第一时间没把人唬住,局面就变得有些不可收拾。陆战队员都是20出头的小伙子,本来火性就大,又正在这种情绪暴烈的当口上,差点挽袖子就要干起来。幸亏酱仔稳重,强行按住,火速派了人去找柳三变。

    这空间里只剩下了自己人,气氛却没有和谐一点。陆臻想我是不是应该劝他,可是让柳三变这么一个聪明人,面对如此憋屈却又无法反抗的命令,要怎样的安慰才能让他舒服一点?

    当运输机的舱门打开,柳三变站在门口愣了三秒钟,而后他转身吼道:“列队!”

    1.所有的干部都必须参与维和医疗援助任务,以体现我军仁义之师的光荣传统。

    黑小伙对自己意外的成就很激动,他唾沫横飞地吼道:“it’s my country!(这是我的国家)”

    “别对我说‘你我’,我们是兄弟,我不是你领导,我们是兄弟,明白吗?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决不会让你们受这委屈,可是现在高层的压力也很大。或者我们应该这么想,我们是军人,我们手握武器,我们强大,比他们有杀伤力……所以我们有责任比他们更理智、更宽容、更仁慈。”

    自然,所有的乐意亲华的记者都拍到了很多珍贵的照片。

    姜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神色渐渐平缓下来,他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你看我,没上没下的。”

    有时候其实上面不一定真的不知道你的才华,只是,他们不需要。

    姜清慢慢地抽着烟:“我相信领导决定什么,总有领导的道理,如果我现在理解不了,那一定是我的阅历还不够。就是营长他,他其实不是为自己,他是可怜我们,你们别为难他,别跟他一般见识。”

    陆臻轻声叹息说:“我对不起你们。”

    姜清一边埋头走道,一边从兜里摸出烟来抽,陆臻从他的烟盒里拿走一支,酱仔抬眼看看他,顺手帮他点上。

    陆臻在战士们眼中看到晶莹的泪光,其实我们想要的都不多,你们欣慰的笑容,便是我们所有冲锋陷阵的理由。

    太阳照常升起,旷野照样延伸,夏明朗最后看了那棵树一眼,华盖如伞的小树冲他挥了挥枝叶,夏明朗一时兴起按响了喇叭回礼,几只野骆驼从不远处的芦苇从里跑出来。陆臻躺在后座上很快就睡着了,微微张着嘴,睡相无辜,像个单纯的孩子。

    陆臻发现柳三变发起火来跟他老婆一个风格,不吵不闹,面无表情,他砸东西……也不多砸,就对着一张凳子砸,手脚并用咚咚砸得人心惊肉跳。酱仔追着陆臻跑过来,看到这场面自己也愣了,扭头看了看陆臻,似乎是想解释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后来,在陆臻的强烈要求,当然也在聂卓的默许下,新华社刊登了所有阵亡战士的照片,他们的姓名、籍贯、年龄、兴趣爱好,生活琐事……陆臻参与了整篇新闻通稿的拟定,他要求不设典型不分主次一视同仁,最后亲笔写下评论的标题——他们不是数字,他们都有名字!

    据说当时柳三变听完了原委整张脸黑如铸铁,连看都没看杨忠俊一眼,连踢带踹揪着耳朵一个个把人领回了营房。

    “我不能用命令的方式要求你们做这些,我做不到!”

    “看着一无所有的人,你恨不起来。”

    柳三变把嘴唇咬得发白,半晌,他擦干脸说:“那是我的兵。”

    “那你呢?”

    陆臻满心懊恼,这温柔乡到底贪恋不得,任性纵情的,你是爽了,倒坑了兄弟。

    柳三变终于彻底地砸碎了一张凳子,粉骨碎身,再也找不到一块完整的木片。他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再干点什么。他抬头看着夏明朗,有些询问的意思,呆呆的,回不过神来。

    夏明朗示意他们这些特种军人已经可以撤离了,毕竟搞政治搞人性不是我们的专长,毕竟在咱们的部队里还有不少相貌堂堂,温柔可亲,能把各种让人听不懂的话都说得煞有其事的兄弟们。当然,这是夏明朗第一次相信这些婆婆妈妈的家伙们真的会有用。

    “还早呢!”夏明朗笑眯眯地把手贴到陆臻脸颊上。

    “可我觉得我有责任解释清楚。”陆臻焦急地分辨着。

    是啊,有些人在远方死去了,其实没有关系,只要我们不认识他,只要他已经远远离开。

    “有什么问题,可以向我问。”

    陆臻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走:“交给我。”

    夏明朗眉飞色舞地:“我现在精神可好得很。”

    在任何情况下,有人拥护就会有人反对,在奈萨拉新一轮的争斗围绕着遥远的中国展开,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立场与理由,有人要攻击它,自然就会有人要维护它。示威的人群在医疗点外拉开大长幅,他们喊着各式口号,如果能成功从队伍里拉出一个中国军人,就会情绪激动的冲着他吼半天。

    再度回到勒多港的时候,昆仑山号已经返航了,接替他们的是“和平使命”舰队,这支舰队由一艘大型医疗船,两艘补给舰和一舰导弹护卫舰组成。舰队的政委叫林珩,少将军衔,陆臻曾经在海军学院旁听过他的讲课,是我军少有的懂得如何应对媒体的将领,所以一直被闲置在院校中。

    “睡会儿,要开挺久的。”夏明朗把自己的作训服叠巴叠巴塞到陆臻手里。

    夏明朗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身后隐藏的镜头,他微微笑了笑说道:“yes,this is your country,but it is our worldpretty words a reuselessif you want a good life,you’ve got to do something-for your country,for our worldthat’s what i know(是的,这是你的国家,可是我们的地球。我不会说那些漂亮话,我只知道现在全世界都绑到一起了,想好好活着,有些事儿就逃不掉。)”

    杨忠俊如释重负,马上消失在转角处。

    而这部分人是重点,陆臻和外交部的很多人都松了口气,本来他们担心这些人会太有骨气,可现在发现,其实人家也有游击精神,治伤与驱敌并不矛盾。

    “我们两个有必要分上下嘛?”陆臻也笑道。

    “这哪能跟你有关系呢。”姜清局促地。

    陆臻心头一凛,心跳顿时停了一拍,姜清看着他的脸色醒悟过来,猛然闭上嘴。

    具体的命令只有两条:

    其实你也没什么特别的。夏明朗心想,你没有特别帅,也不是特别漂亮,你还不是特别温柔,你也没有特别体帖。可是只有你,让我怎么看都不会烦,一见就高兴。就算坐在同一辆车里,也想一直看着你。

    姜清淡淡地笑着,很温柔的样子。

    这会儿太阳已经落得差不多了,月亮还没起来,光线暧昧混浊,天气闷热。陆臻一路狂奔直冲临时办公室,汗水把迷彩t恤沾得精湿。

    当柳三变再度回到他的士兵面前的时候,他是一个脸色阴沉而严肃的主官,他的态度强硬,所以不容质疑。

    “你真是个奇怪的。”姜清叹着气,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我都想不通你是怎么能做到这个位置上的,就你那么大胆子,你这脾气。该你做的不做,不该你做的瞎做,你就说你昨天晚上,那么多人看着你,你怎么就能跟夏队长……”

    再过些日子,渐渐有示威抗议的人群在维和医疗点外聚集,他们做得很像样,是欧美民众会看懂的模样,毕竟这是个全球化资讯的时代,学点表面工夫并不难。

    “不用跟我说那么多。”姜清从陆臻手下挣脱出来,默默地抽着烟。

    “我保证,以后不会了,我会更小心一点。”陆臻按住姜清的肩膀。

    “你这人就是这样,怎么都没有一点做领导的样子。领导做事哪能全都向我们解释清楚,哪有那么多时间,哪能都说得清。部队不就这样?想得通就想,想不通就别想,令行禁止,完了。所以你也别担心,真的,出不了事儿。”

    “唔……”陆臻迷迷糊糊地在他掌心里蹭一蹭,爬回去继续睡。

    陆臻回去就睡,蒙头就睡到了黄昏。在喀苏尼亚人的语境里,下午要从太阳下山才开始,陆臻睁眼看到天边还有半个太阳没落尽,心里坦然了些:还好,没误事。

    姜清闷声不语。

    房间里黑乎乎的,没有开灯,夏明朗垂头靠在门框上抽烟,猛然抬头一眼,目光幽黑发亮,盯得人心里生寒。杨忠俊满脸尴尬地站在走廊里,似乎有些愤愤的,可又不敢离开,转头看到陆臻过来,眼睛都亮了,他压低声音凑近陆臻:“乔头马上要到了。”

    “你说得对,我昨天晕头了,以后不会了。”陆臻道。

    然而这篇报道在国内的反响却没有想象中来得好,因为名字太多,人们最后甚至没能记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多年后提起这件事,能记得的,仍然是:啊,当时听说,牺牲了五个人呢……

    “没有问题吗?”

    姜清急得涨红了脸,越发局促不安。

    结果今天下午杨忠俊要清理维和医院的场地,手头人手不足就找陆战队帮忙。柳三变一听也没多问,立马给抽了一小队人,由酱仔领着过去打下手。到那儿一打听,小伙子们都爆了。

    陆臻专门去寻找过那位受伤的男童,他甚至委托新华社的记者联络了那位愤怒的记者母亲,但是没有找到,谁都没能找到他们,他们也许死去了,消失了,如同这个乱世中的很多人一样。

    2.普通士兵乐意参加的就参加,不愿意参加的就在家里呆着,这是政治任务,不能凭个人意气胡搞,不许给队里和旅里抹黑。

    陆臻脸上一红,心里嘀咕着:老流氓。

    过来帮忙的战士都被特别培训过,大家会佯装听不懂任何挑衅性的语言,说打不还手可能夸张了一些,毕竟实力对比强大,拳脚还没挥起来就会被按住;可是骂不还口普遍都能做到,毕竟,很多战士的英语表达能力也不行。

    夏明朗非常用力地吸了一口烟,红色的火线飞快的向他的手指漫延,他吐出烟雾,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缓缓的,沉声道:“我陪你一起去,成吗?”

    夏明朗停顿了一会儿,又笑了,无可奈何的模样,他塞给那小伙子一盒烟,然后甩开了他。那天晚上柳三变找夏明朗喝酒,在这苦热的国度里,酒精在体内发酵的速度无与伦比,三杯两盏淡酒就足够把两个壮汉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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