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生死与共(4)
就为了这个?
夏明朗说到一半的时候自己咽下了后半句话。
“队长,你答应过我的。”陆臻抬起头。
他在路上听全了那段传奇,一个人给二十几个人设伏,打乱他们撤退的计划,中弹,重伤滚落山崖,被水流带出境外,在好几股武装势力之间被颠来倒去,然后逃走。据说中弹的部位在胰腺附近,消化液侵蚀腹腔,那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疼痛。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如果要讲可能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可是夏明朗就这样三言两语地打发了他们,可能在他看来,那真的没什么。
“你以为在这里呆了不到两年,就把该学的东西都学到了吗?你一开始是怎么说的?你来这里为什么?”夏明朗狂怒,气势逼人。
陆臻张口结舌,是的,活着回来,那么艰难。
一扇门,45个厘米,一寸半厚,夏明朗一拳就可以把它打穿。
穿越密林,游走在枪口和刀尖,那对于他来说都没什么。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一遍一遍地描摹夏明朗的唇形,然后固执地用力,滑进去,撬开齿关,进入到更深。带着烟味的吻,火热而迷人,陆臻忽然间忘记了一切,迷失在他梦寐以求的气息中。
陆臻有些意外,手指停在半空中:“队长?”
“所以,你已经决定了对吗?”
“你让我想一下。”夏明朗坐回去,气氛陡然变得安静下来,寂静无声。
陆臻的背影在阳光下清晰分明,午后的空气扬起微尘,像金融融的暖雾,曾经无数个背影在这一刻重合,他看到他转过身,狡猾地眨着一边眼睛微笑,他看到他倒退着走,眉目带笑,嘴里说个不停。
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当成不存在。
“队长,你答应我的,真的不止这些,是我理解错误吗?还是,你当时只是想要哄我坚持下去?”陆臻觉得黯然,狂喜被失望所吞没,这让他生出几分罪恶感。
陆臻收到消息立即往回赶,周源借了一辆车给他,但是如果没有,他也可以自己想办法弄到车。即使这一天所有的汽油都化成了水,他也能跑回去,200多公里,根本不是个问题。
陆臻沉默不言,眼泪将睫毛濡湿,变得浓密而黑长,像潮湿的雨林,他的手掌握成拳,指甲刺在掌心的茧上,把指甲的根部压出了血印。
从无抱怨,也从不妥协,取与舍都一样的洒脱。
“好的,我明白了。”陆臻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向严队申请调离。”
“我答应你活着回来,我做到了。”夏明朗截断他的话。
夏明朗发现他根本无法维持这种姿势,陆臻仰起的眼中含着泪,让他有一种在犯罪的错觉。
夏明朗面无表情,事情忽然跳离了他的想象,他不能接受,亦无从反对。
一秒钟之后他离开,没有一点停留。
“你不会是我的包袱……”
“对不起,队长,我不是你。”陆臻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几乎不自觉地把双手背到身后,跨立的姿势,这是非常郑重的,一个军人的交待,“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也得给自己一个新的生活,我没办法一边看着你一边放弃你,我做不到!”
“够了,陆臻,够了。”夏明朗宽厚的手掌按到陆臻的脖子上。
一个高兴地吼:“我就说,他不会死!”
夏明朗低声笑道:“严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说为人民服务啊?”
一时间无数条质问像荒草一样在他的脑中翻卷,纷纷乱乱,心乱,如麻。
他的梦想呢?事业呢?
夏明朗忽然转身冲向窗户,他速度太快,胯骨撞在窗台上,微微生痛。
“嗨,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夏明朗跷着脚,吊儿郎当的样子。
可是……
“我的未来还很长,所以我要找一个伴,陪我走今后的路。”陆臻固执地坚持。
夏明朗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掌心干燥,没有汗,生涩地抚过陆臻的脊背。
可是,夏明朗也没有动。
于是最后,他如此真诚地看着夏明朗的眼睛:“队长,您会帮我去说服严队吧!”
“你说什么”夏明朗惊得跳起来,不可置信,“陆臻你这是……”
“我是,”夏明朗冷静地重复,“你也是。”
这几乎是一种鼓励。
“你还年轻,你的未来还很长,别这么快就给自己的人生做决定。”夏明朗说道。
不过,他放上去的是手掌,并不粗糙的漆面,将他的指尖刮痛。
“我要我们在一起!”陆臻的眼神坦白而热切,“是真的在一起,你和我都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可能没什么人知道,我们不能结婚,不能宣告天下,但是我们要在一起,现在,马上。我不想再做什么等待,我已经不能。”
后夏明朗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努力适应,磕磕碰碰,别扭难安,于是,当何确兴奋地打电话过来通知他人找到了的时候,严正唯一的想法是:你他妈可别拿这种事开玩笑。
陆臻不满足地吮吻,将牙齿也用上,从夏明朗的唇角边延伸,绕过下巴和脖颈,一路留下湿漉漉的印迹。
“我明白了!”陆臻往后退开了几步。
陆臻的双手撑住椅背,弯下腰,压到夏明朗的嘴唇上,唇与唇轻柔地相触,他没有动,等待着夏明朗把他推开。
1、2……
“队长!”陆臻忽然忘了什么叫紧张,只觉得满腔的喜悦已经把他充满,心里像塞了棉花一样,柔软的,温暖的。
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们都能活着,我们就会有开始。
“陆臻,”他说,“有些事,不是试一试还能回头的。你还年轻,未来有很多选择,你不应该找一个像我这样随时会死的人,你是这么快乐的人,那么喜欢交朋友,你应该,应该有很好的家庭,很坦然的生活,这才是你的快乐人生。”
谢天谢地,那居然真的不是玩笑。
一秒钟之前他在微笑,说:我是那么爱你。
严正满腔的热血让这小子败坏得一干二净,差点就想一拳捶上去,夏明朗低眉笑得更深:“您不会想殴打伤员吧?”
说很抱歉,我没有能控制好。
其实夏明朗能活着不是就已经很好了吗?
我进去说什么?
这就是陆臻。
陆臻推门进去,看到夏明朗坐在桌边写报告,听到响动抬起头,笑容一如往昔。
这声音已经变平稳,而且清晰。
夏明朗点头:“伤还没好透。”他往后退了一步,从陆臻手里滑出去。
陆臻走过去把他拉起来,夏明朗眉头一皱,陆臻顿时惶恐:“碰到了?”
于是一个兴奋地流泪:“太好了,他没死!”
他理由充分:所以我现在这个样子,留在这里不适合。
夏明朗目瞪口呆,心脏里被灌足了火药,于是轰的一声粉碎,渣滓不剩。
呼吸,在彼此的口中流转,如此炽热,烧灼饥渴。
陆臻顿时停滞了所有动作,仿佛虚脱一般的无力。
这就是陆臻式的豪迈,与他全部的骄傲。
严正微微一挑眉,右手一挥,整个一中队全冲了上去,将他们的队长吞没。
他模模糊糊地呓语,绝望而激烈,急不可待地摸上夏明朗作训服的拉链。
想要……
这才是陆臻。
他逻辑分明:像这样的情绪注定会影响到我的行动。
十分钟之前他几乎跪在地上哀求,泪流满脸,说:可否给我一个机会。
严正看着他最骄傲的战士从车上走下来,瘦了,更坚硬,整个人剽悍而锋辣,像一柄饮血的剑。
想要抚摸,要拥抱,耳鬓厮磨,唇齿相依。
陆臻在夏明朗的面前站定,这个角度,这个位置,这样看,时光的长河里卷起了浪,将他吞没。
唇与唇相摩挲,舌头勾缠在一处,在这之前陆臻从不知道接吻可以这样有力,足以吸走他的灵魂。
“我不是你的好选择。”夏明朗听到自己的声音撕裂,他一向浑厚而妖惑的嗓音此刻干涩得好像随时会被扯碎,唾沫咽过喉咙的感觉刺痛难当。
木板上仍然有残留的温度。
夏明朗看着陆臻慢慢站起来,腰脊笔直,像一支新生的竹,在暴雨中生长,刺破天幕。
陆臻有时候心想,可能周源说得对,魂没了,人还在,可就算是这样,还是得好好活着吧,都答应了的事,是答应了夏明朗的事。
他不是一向都只要能看着他就已经觉得很好了吗?
“你都不知道。”他贴到他耳边轻声说,“我是那么爱你。”
夏明朗听到自己心脏被撕开的声音,比想象来得疼痛。他眯起眼睛往上看,那双清亮的眼睛蒙在一层薄薄的水膜里,明亮得令人无法逼视,于是他缓缓垂下眸。沉默也是一种态度,约等于赞同。
十分钟之后他只留下一个背影,离开的脚步流畅得像行云,不再回头。
他在心里读着秒,要做什么,连自己都没想好,是数到三的时候就开门追出去,还是等到五?
“进来!”仍然是干干净净的,清爽的声音。
他与他的距离,终于回到了寻常,不再无间。
陆臻等待了一会,没有听到回答,便再一次将沉默当成是赞同,于是流畅地立正,微微点一下头,然后离开。
夏明朗在等待,于是乍然而生的幻象又乍然消失,陆臻离开的背影在阳光下清晰得几乎尖锐,与所有的景物都分开。
徐知着在基地大门口等他,两个人抱在一起,胸口相碰,差点都飞出去,在这样的日子里连哨兵的心情都好,随便他们闹,没人管。
“你不是我!”陆臻冲动地握住夏明朗的手臂:“你答应过的。”
夏明朗倒在他的座椅上,闭着眼,其实他没有思考,这一切都不需要思考,他已经做了决定,在这之前。
幸好,快完成了。
陆臻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徐知着,徐知着诡笑,伸手越过他敲响了门,然后一溜烟地逃走。
“我走了。”陆臻说,他的目光从夏明朗脸上拂过,如此痴迷,缱绻留恋,然后转身,干脆利落地把自己关在门外。
“辛苦了!”严正走过去拥抱他。
这小子在说什么?他说要走?
“有时候我们会在一些特定的时候说一些特别的话,可能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一切都有了变化,我们生活在这个现实里,我们必须遵从这个社会的规则……即使,那是不公平的。”夏明朗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足够真诚,可是他从陆臻的眼睛里只看到一张扭曲的脸,于是他只能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你的未来会很辉煌,别给自己背上不必要的包袱。”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这就是你的决定,对吗?”
夏明朗仍然把眼睛闭着,他的睫毛不长,却密,闭目时有一道黑色的弧线,像是偷偷地在看着谁。陆臻凝视他苍白的脸色,发现自己的欲望已经无可抑制。
夏明朗忽然惊醒,在门边按住他,灼热的目光笔直地射入陆臻的眼底,他咬牙,一字一字近乎威胁:“你就这样放弃,啊?”
他听到细微的呼吸声在靠近,因为不想睁开眼,于是平静地呼吸,仿佛熟睡。
想要吻他,嘴唇和眼睛,每一寸的皮肤。
“你这简直是……”夏明朗无比懊恼地看着自己怒火勃发,这太不应该,可是他控制不住。
空气里有些异样的情绪,这与他想象中的重逢不一样,陆臻迅速地捕捉到问题的关键,急着说道:“队长,你答应过我……”
陆臻不会玩这种手段。
逃走吗?
陆臻看着他,缓缓笑开,笑容温柔得几乎甜蜜。
无论是分组讨论还是学习培训,陆臻的表现都非常亮眼,那样精密的头脑,好像由电子程序运作,于是种种赞许不一而足。严头派他出去本意是散心,意外地长了脸,他也觉得很无奈。夏明朗有时候压抑过深,他看似妖孽随性的作派之下有一种外人难以想象的谨慎,可是现在似乎有个比他压抑更深的人出现了,当然,或者也有可能,那是顶级的豁达与理性。
徐知着拉着陆臻在基地的大路上狂奔,迎面而来的军人们都笑眯眯地跳开给他们让道,陆臻一路上听着徐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着夏明朗的丰功伟绩,可是站到门口的时候人却一下子懵了。
可是陆臻不会停留,房门扣牢的那一声轻响过后,走廊里传出均匀而清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夏明朗把手掌放到他肩膀上,掌心里像是握着一个刺猬,不能用力,锐针会刺穿他的手掌;不敢不用力,疼痛会让他心安。
威胁?
“给我一个机会,夏明朗,让我有机会去证明,那些,你不相信的,如果将来你后悔,我不会再拉着你……”陆臻忽然闭上眼睛,眼泪流下来,滑过瘦削的脸颊。他在哀求,于是声音颤抖,因为太害怕被拒绝,所以不敢睁开眼。
此刻,他只需要执行,他人生中最艰险的任务。
“你想要什么?”夏明朗看着他,静水流深的黑眸中泛起波光。
可是陆臻平静的脸没有更多的表情,他自然没有被吓到,他甚至没有更多的悲伤,他只是认认真真字字清晰的在说。
他的队长,他的盘子,他为之努力,却从不期待占有。可是现在,为什么,竟会如此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