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程朗自然不是洪水猛兽，但在他面前，夏小橘难免心跳过速，头脑混乱，即使过了这许多年，不再如少年时代一般手足无措，想到突如其来的重逢，她仍会微微发抖，在月台上不安地踱来踱去。从广州来的列车准时到达，夏小橘逆着出站的人潮去找程朗的车厢，不时踮起脚尖寻觅他的身影，又不知分别近一年后他有怎样的改变。
“就听你的好了。”程朗颔首，又笑着侧过头来，拉长声音，“到时候别人笑我没有品位，我也多少有点借口。”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夏小橘向后仰身，看清是一袋子热带水果。
“怎么会？”程朗失笑，“我还是那个我啊。”
结过款，夏小橘忽然想起什么：“你会打领带么？”
“不会的。”她眼眶一热，强自笑笑，“这么说，好生分啊。”
对夏小橘而言，吃什么也不重要，和程朗一起吃路边摊大排挡，也远胜任何山珍海味。
上一次还是一起聚餐为他送行，约好的朋友来晚了，两人便先去旁边的商厦闲逛。程朗拎着两条领带，转过身来问：“哪条好，深蓝的还是灰的？”
“咿，换成两条长辫子就像藏族大妈了。”夏小橘拽拽左边一条，“蓝色带小圆圈这个吧，比较简洁。我送你吧，当作临别礼物，祝你一帆风顺！”
两人转身去问营业员。
吃完早饭，两人要搭车各奔东西。
夏小橘不作声，程朗也并没有反驳，只是笑着回应：“这是促销么？多买有优惠么？”
夏小橘托腮看着程朗，他回身要了一杯冰豆浆，倒吸凉气：“煎饼果子里放了多少辣椒油啊！……小橘，你怎么不吃了？”
“原来你打算再送我一件衬衫？”程朗故作惊讶，“真是破费了！”
夏小橘放下电话后，他问：“单位有急事？那咱们快点吃。”
她摇头，鸡蛋黄噎在嗓子眼，一直卡着就好了，就不用开口了。“你知道，刚才谁打电话么？”
“噢。”
这听来更像一句赌气的话，然而夏小橘无言以对。程朗接了几个电话，似乎是广东那边打来的，他客套地笑，间或穿插一两个粤语词，措辞圆滑世故。
“又要出差么？还是去山里考察？”程朗帮她擦净桌上的酱油滴。
不是大土。夏小橘看到程朗似笑非笑的神情，就知道他猜错了。
“可如果，林柚的想法变了呢？”
程朗在北京只待两天，上午就要回学校和导师碰面，他执意要吃煎饼果子，两人在路边找了个早餐点，小橘买了绿豆粥和茶鸡蛋，问：“大老远回来就吃这些，要不要晚上纠结几个人去吃大餐？”
程朗长舒一口气：“这么多年来，最没有变化的，就是你了，还是这么简单。如果是别人问我刚才的问题，我理都不理他。小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隔一段时间不见，彼此就像陌生人一样。”
“这样，这样，还是这样？”轮流放在胸前试过，他又把两条领带举在耳后，问，“像不像少数民族？”
“她从新西兰回来了，林柚。”
“也许我说过这样的话吧。直到现在，这句话也没有错。”他探身，凝视低头不语的小橘，“我的处世原则一直都没有变，但是我对于事情的认识程度改变了，我不会为了同一件事情，摔两次跟头，你明白么？”
“橘子，你已经上班去了吧？我们昨天玩到半夜，就没回去骚扰你。对了，现在火车票提前几天预售？”
“……”不想多问两句么？不想见到她么？是我太多事了么？
“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她有些黯然，一点暗自庆幸的心情都没有，“这真的是你的心里话么？”
还穿着两年前的棉布衬衫，面貌没有太大的改变，然而与自己并肩而坐，抵着膝的男生，却遥远得像一个陌生人。
“我等着看西装革履的县领导呢！”
若早几年，她还会因为这样的对白滋生小小的期待，将它看成默许的前兆或承诺的暗示，然而此刻却明白，两人早已开诚布公，无需借由与旁人的对白，来再次否认。便自欺欺人的，享受这一刻温柔的假象吧。
“这么说吧，直到现在，我怨过她，说过她一个不字么？因为这是我的选择，就应该自己承受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程朗顿了顿，“但这并不表示，我要承受更多的未来。现在，对她，我可以做不同的选择。我没有变，她或许也没有变，只不过，是我比原来看得豁达了，你明白了么？”
“发什么呆呢？”鼓囊囊的塑料口袋几乎贴到她鼻子上。
沉默半晌，程朗缓缓开口：“她回不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拿出手机来给同事发了条短信，请一个小时的假。不一会儿电话响起，是林柚。
“我说的？什么时候？”
夏小橘摇头。
“一起走一段吧。”程朗说。夏小橘跟在他侧后方，如同那年暑假聚会后。
“可是，你也说过，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而且也清楚对方的处世态度，便应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承受可能发生的事情。”
“10。”程朗食指交叉，比划了一个十字。
“高中毕业，在海边。”
远处沉闷的雷声步步逼近，浓云翻涌而至，夏日的天空转瞬晦暗，暴雨滂沱。
“没，你也说我总被拉出去腐败。”程朗咬了一大口煎饼，“随便找个地方聊天吧，吃什么不重要。”
也没告诉别人，夏小橘心中涌上一丝喜悦，酸酸甜甜的。“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么？”
“喂，你要是拿这个配粉衬衫去，我有什么办法？”
“我？”夏小橘歪头，“我平时连丝巾都不打，别说领带了。”
“不用了。这次时间紧张，我回来的事情也没告诉别人。中午和老板吃饭，看晚上有没有空吧。”
“他们找工作，我不是保研了？你刚才不是看了半天宣传手册。”
“噢，还好，不急。”她剥着茶蛋，沾了一手的汁水，连忙扯了纸来擦。
“本科毕业的时候男生们不都买正装了？”
“有变化么？”程朗退后一步。
“这样怎么看得出来，要放在脖子上比一比。”
“好像，瘦了呢。不是说总被拉出去腐败么，怎么没见啤酒肚？”
“可以给他打啊。”营业员帮程朗整理领口，“以后可以送几条不同风格的，很多女孩子都买领带，把男朋友圈住啊。”
她点点头，又摇头。
“看你喜欢哪种打法，有很多种结，要看领带的质地啊，衬衫和西服的风格啊，先学个最简单的平结吧。嗯，小姐，你也过来一起学啊。”
“是么……”夏小橘拿勺子在粥里搅来搅去，“我怎么觉得，你变了。”
“我认识么？哦，哦哦，那就猜到了。”他恍然。
“那，我应该怎么说呢？”依旧是心平气和的语调，“我不是没有尝试过，我很努力地挽留过她，你知道的。”
“那我也没系过啊！”
程朗摇头：“我知道和系红领巾不一样。”
记忆中，那天空气里有微醺的气味，他回头笑：“我能吃了你？”于是她三两步赶上，两人慢悠悠走着，无非讲些“今天又闷又热”，“你们学校什么时候开学”一类的话题，说尽种种客套话。夏小橘当然想要多看他几眼，又唯恐自己凝视的目光太过贪婪；几次想要提到林柚或湜祎，又觉得不合时宜，于是盯着路边的广告牌子，把上面的宣传语一字字读出来。街边公园的广播里放着老歌：“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也许遇见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哦，都不记得了，记性不大好。”
“怎么变？她和你提过什么？”
“t字头5天，z字头是10天或者20天吧。”
“在你身边走过两次了！”
“风采依然吧？”他挑眉，“怎么吃都不胖，是不是很嫉妒？”
但你不再勇敢面对自己的内心！这比程朗喜欢林柚的现实，更让夏小橘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