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上)
他恶毒的一句话,哽得我七窍生烟。
孟绮递交了辞职信。
他们甚至相约这周六一起去给穆小悦做美容,计划给他弄个新发型。
没有想到她会说这句话,我失语,竖起的刺不知该往哪里扎。
从外面客厅飘进来这么一句。
说出这两个字,心底空荡荡,我讪笑,“哪还有这份心思。”
然而,没等到周六,另一个让人错愕的消息却传来。
女人果然耳根软。
从餐桌到酒局,都是一群人拿捏着,试探着,虚应着在表演。
听康杰说,他倒是每晚一个电话问候穆小悦大人的起居。
“啊,你们在这里。”她诧异,手扑扇着,“里面一股烟味,我出来透透气。”
又想起了三十五层的天台,想起那盛满烟蒂的旧杯子。
“和谁谈?”我问。
可我坚信,这不会是最终的结果。
穆彦还特别叮嘱康杰,凡是关于穆小狗的难题,都可以向我求援。
穆彦休假的消息公布之后,徐青暂代他的工作,程奕没有直接介入,他开始真正像一个副总,站在管理者的高度来掌握这支团队,不像初来乍到时一样事必躬亲。
晚上的聚会,如同预料中一样无趣。
中午在员工餐厅和康杰一个桌子吃饭,他向我抱怨穆小狗的劣迹斑斑。
我僵了一瞬,轻轻的,若无其事将门带上。
她耸肩,“男人都这德性,他和沈红伟的区别,无非是一个明目张胆,一个偷鸡摸狗,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好。反正你也喜欢过他……话说回来,现在好像也没变心。”
康杰那张一贯笑嘻嘻的娃娃脸,最近也鲜见笑容,几次在会议上与徐青意见不合,黑着脸离开。他的黑脸不是给徐青看的,是给程奕。
她的手搭上我胳膊,冰凉冰凉的。
“唔,听小康说起,这头孔雀男还是有些地方不错的……”
他半笑半真的表情却让我怎么也发不了火。
向纪远尧做完工作简报,我故意叹口气。
程奕自己也觉察到了,有些讪讪。
这些念头组合在一起多么艰难古怪。
我不相信纪远尧是这样凉薄寡恩的人。
当方方口无遮拦问出纪远尧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样局促,不得不用大笑来掩饰的局促。似乎只是从别人嘴里提到这种假设,也让我局促。
因此销售部一大半人没有到场,企划部倒来了不少。
本来只是闹着玩,他这么一说,气氛反倒隔阂,连喝酒都索然无味。
我抢过她的薯片,一边分食,一边看电视剧……那里面一男一女在说着激|情缠绵的对白,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眼睛盯着屏幕,心里恍惚想着另一回事。
穆彦休假一走,不放心把穆小狗寄养在宠物店,我家又有威震天,照顾它老人家的重任就被强行指派给康杰。反正康杰单身一人,独居大屋,多一只狗也不嫌挤。
方方看着我,顿了顿却只是把一块薯片扔进嘴里,什么也没说。
看着他沉静不迫,依然做着手上该做的事,顶着上下压力,混若无事人一样,这样的状态让我想起他钓鱼时的样子,凝神、耐心、敏锐,一到时机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说完我自己哈哈大笑。
“今晚一个电话就让你冲出去的那位呗。”
她却望着我,迷蒙了目光,“你说,是不是?”
“别嘘寒问暖了,你又不是我女朋友,更不是我妈。”
康杰前一分钟还像个话篓子,现在沉默是金。
“为什么?”方方问,“一个都没心思?你的纪老板呢?”
我想起许久之前,类似的场面,只是那时的男主角是踌躇满志的穆彦。
程奕过来解围,做出维护我的样子,叫大家对女士别太勉强。
看着康杰晴转阴的脸色,我试着委婉提醒他,现在并没到划分阵营的时候,何必自己站到非此即彼的立场上,多一些退路总是好的——这是我的想法,但康杰并不领情,他听懂了我的暗示,却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审视我,带着三分疏离,三分研判。
虚伪。
方方斜起眼睛看我,从我脚沾泥巴,头发带着枯叶回来,她就这幅表情,俨然质疑我和某人偷情去了。我挤开威震天,坐到沙发另一头,“你不是看不惯穆彦吗?”
吃肉或是不吃肉,聚会参加还是不参加,非选不可。
转身却笑不出来。
康杰是对的,即使他不表明立场,也会被迫选择站队——程奕很快把站队的选择抛到我们面前,没有给人观望的余地,几乎是穆彦前脚刚走,他这里就开始分化队伍。
孟绮升职的消息还没有正式发布,大家已心中有数。
孟绮又回到酒桌前,一杯接一杯豪饮。
我这里算是消息最灵通的位置,按常理,程序也该走下来了。
事实证明,我还是天真了。
这一次当面听到这样的评价。
不知他现在又在哪里,在做什么,零下十几度的东北该是积雪盈尺了。
“我们也是出来透气。”我笑笑。
我干硬地回答,却知道这是违心之言。
方方抱着薯片盘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嘴巴在和我说话。
我洗好澡,在浴室擦头发。
程奕在一旁笑着,身旁不乏殷勤者,频频斟酒举杯。
“恋爱。”
纪远尧,穆彦,恋爱。
程奕先打了电话给我,孟绮又当面邀请一次,临到下班时,程奕从纪远尧办公室出来,特意又告诉我一次——如果这样我还不去,等于直接甩脸色给人看了。
前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康杰惊恐地打电话来,说穆小狗吃鸡骨头被卡住了。我叫他赶紧带去上次那家maya宠物医院,说了半天地址也说不明白,我又分身乏术,索性让方方带他去——这两人在医院守着贪吃的穆小狗取出那块儿倒霉骨头,就那么一晚上,也不知聊了些什么,竟让方方对穆彦大为改观。康杰这个销售经理实在不是白混的,当年号称能把一头猪忽悠成熊猫,看来宝刀未老。
“拒绝了人,又去招惹,这不是手欠么。”
只是把演戏的布景从白天的办公室搬到了觥筹交错的夜色下,除了作为主角的孟绮,春风满面以外,大多数人各怀心思。
我一愣,扑哧笑了,“你怎么不干脆说邱景国,把公司大佬一网打尽得了。”
我搁下杯子,越过迷离灯光下的男男女女,走到会所包房的露台去透气。
从营销部门到整个公司,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流言已悄然散播。
徐青为人灵活,与程奕的关系可近可远,现在颇有受到笼络的意思,处处压了康杰一头。反观徐青本人的立场,也显得暧昧不明……看程奕的目的,是要制造这两员大将的嫌隙,从内部瓦解穆彦的影响力。一手扶植孟绮上位,只怕是在给踢开康杰做准备。
她走到我身边来,也靠着露台栏杆,穿得更少,一半白皙饱满的胸口|暴露在寒风中。
我和程奕敷衍了几句,说起宠物的话题,他并不感兴趣,聊了会儿就走了。
纪远尧一笑,漫不经心理了理桌上文件,“难得周末,去玩吧,累了早点走就是。”
“你怎么这么容易变节……”
片刻前的谈话,没有影响她春风得意的姿态,那一刻偶露的迷茫倒像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几个已经喝高的同事不肯放行,拽着我要罚过酒才许走。
一个那样喜欢过的人,一个关照维护我许久的人,不管过去现在,于我的分量,总是不同。
她看了我好一阵,嗤笑,“你也变得这么虚伪。”
尽管这完全不好笑。
她身上有浓烈酒气,如果没有喝高,也许不会同我讲这些话。
“那要是张三李四家的狗,你还会急急忙忙跑去?”
孟绮被簇拥着,不知是喝第几杯了,次次都一饮到底。
我做好心理准备,等待接受穆小狗晴天霹雳一样的新形象。
我审视着她,她也平静接受我的审视。
见他这样说,我心里多少有数,笑着点头。
程奕几乎没有插手此事。
在他最光芒四射的时候,我竭力摆脱迷恋,慢慢远离他;现在他失意寂寥,我所能做的,只是和从前一样对待他,不远不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露台的门被推开,是傅小然。
我坐在角落,和身边的同事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目光逡巡场中,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演。
聚会之后,我以为,下周就该公布孟绮的职务任命了。
“看见你更冷。”我笑了笑。
“不冷吗?”
她撩撩头发,眯起眼睛看我,“心情不好?”
借口感冒头疼,我要提早离开。
同样蹊跷的,还有所谓对穆彦的调查——他离开岗位,休假已好些天,却没看到任何实质性的行动,纪远尧只让财务部门全面清点营销费用,会同企划部门做一个说明报告。
“不是。”
周五,程奕以私人名义发起部门聚会,名义上是普通的周末娱乐,实则都猜到是给孟绮庆祝升职。这么高调的捧场,无非是在暗示,“跟着我,有肉吃。”
她迎视我半晌,还是转开了目光,看着露台外夜色阑珊,“今天你来,我真高兴。”
康杰没去,徐青去了。
再下周,纪远尧要回总部述职,我忙于准备他的述职报告和材料,几天下来连轴转,要不是家里有方方,连给威震天买猫粮的时间都没有了。
若说纪远尧就这么轻易抛弃了一起奋斗过来的伙伴,将穆彦当做舍车保帅的棋子——这也许是上位者惯常的做法,却不会是纪远尧的作风。穆彦话里话外透出的失望,也许只是情绪所致,也许有不为外人道的误会。
“你一直看不起我这种人,对吧。”她轻描淡写地问,“你,还有穆彦,是不是一直像看小丑一样,看我丑态百出,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他们是今晚的赢家。
我半开玩笑地回答,“正在嫉妒你。”
我很无语。
在这个属于她的胜利之日,怎么还会茫然。
眼前挥之不去,尽是那个背影,尽是那个人。
反手带上办公室的门,我不经意抬眼,在门即将合上的刹那,撞上纪远尧的目光——他也在审视我背影。
而穆彦,一直没有打过电话,短信也没有。
他询问的目光投来。
“你不拒绝不就行了。”
我将晚上的聚会告诉他,笑着抱怨,“真累,下了班只想回家睡觉,哪还有精神玩。”
“难得有机会欺负你,想看看你生气的样子了。”
“你是说走丢的穆小狗?”我走出浴室,一面梳散湿发,“可是人狗恋不被社会接受。”
面对他的目光,我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
这季节的东北已经冰天雪地了,我说,“带足衣服,那边冷。”
餐桌上聊着穆小狗,午餐时间变得很愉快,康杰黑了一上午的脸总算变得晴朗,绘声绘色描述穆小狗听见电话里穆彦的声音时,如何激动地满屋乱找……大概是我们的笑声引来了程奕,他走过来,坐到康杰身边,问什么事这么开心,也不和大家分享。
露台上很冷,大衣忘在里面,风吹得我瑟缩清醒。
眼前的孟绮看上去没有以往的侵略性,神色里倒像带了点茫然。
奇怪的是,将近一周过去,仍然没有动静。
露台上的风更大了,我转过头,“进去吧,这里太冷了。”
“要不,你干脆换个工作,正儿八经谈个恋爱吧。”
她哧的一声笑,“这么直接?”
在这个团队里,他依然像个外人,手腕可以为他拉拢人脉,却赢取不了人心。
毕竟不是度假时一起钓鱼探险的伙伴了,那时毫无芥蒂的对话,再不会发生在彼此之间。
我就这么成了他的临时养狗顾问。
连纪远尧都在若有若无地帮着程奕撑场面。
身后传来略带沙哑的妩媚语声,不用回头已知道是孟绮。
方方说得没错,他是特殊,至今依然特殊。
我笑而不言,等她出招。
虽然公司对穆彦的调查是保密进行的,但没有哪堵墙不透风,消息多少还是传了些出去。
方方说,“既然惦记着,那就打给他呗。”
这才是正事,运筹帷幄那么久,就等着收获季来临,摘取漂亮果实——只是摘果子的人,已经不是当初种果树的人了。那个辛辛苦苦种下果树,日日夜夜守护着果树的人,在果实终于结成的时候,却成了局外人。
他在忙于对正信的穷追猛打,和对市场的重新占领。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抱猫在膝上,想起穆彦走时满不在乎的笑容,明明承受着不公平的境遇,却像真的开开心心去休假一样,还说,打算趁这时间陪老头子回一趟东北,老头子好多年没回过故乡,越老越恋旧,时常唠叨起东北的万里冰封,黑色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