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上)
熟悉的低沉语声传来,他问的第一句话是,“打扰你休息了吗?”
“你感冒好了?”穆彦却问了全不相干的话,根本不理会我的着急。
“你这样想?”我低头搅动咖啡。
“这样对失恋的人说话,不人道吧。”她头也不回地说。
我沉默,不与她辩,心里滋味莫可言状。
穆彦取消我下午的工作,让老范单独去接纪远尧,这时候他们应该已在回去的路上了……或许可以打个电话,出于礼貌,问候一下。
“有点感冒。”我脸又烫起来,为了感冒就休假,在纪远尧面前哪里有脸说。
“喔,是安澜。”他笑笑,回头对会议室里的人说,脸上笑容并不自然。
“嗯。”他匆匆说,“没有其他事,你休息吧。”
他摘下眼镜,低头揉了揉眉心,对程奕说,“我们继续。”
会议桌上摊放着几份文件,有细细密密字样,像是资金计划之类,我扫了一眼,顺势插话,“要不要给你们送杯咖啡,提提神?”
“这样总是不好,我这就到公司,在程总没看到附件之前,是不是让徐青赶紧弥补?”我还想劝说他,既然能掩盖过去,何必非要闹僵。
原本下午我想和老范一起去接纪远尧的,因为感冒发烧,穆彦赶我回家休息。
“打你的怪,别烦我。”我放下手机,裹紧厚毯子,有气无力地躺回沙发。
这仓促间的客气对白,让我也怔住。
他冷着脸说,“回家去吃了药,睡一觉,明天必须好起来。等老大回来,跟着邱先生就到,还有展示会……到时候我可没有空闲给你休病假,趁现在,赶紧好。”
程奕点头。
方方是十分要强的人,这时候的沉默,是对她最好的尊重,批评只会给伤口撒盐。
这一觉睡醒,出了身汗,烧退了,感冒似乎好了。
他顿了顿,露出一个疲惫而温暖的笑容,“好。”
我哑然失语。
饭要吃完时,我说,“搬回来住,帮我喂猫。”
我顾不上多去想,到座位上匆忙打开文件柜,找到那份文件,将附件抽取出来。
可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愫,已经随暗恋的结束而烟消云散了吧。
“算了。”程奕听上去有些无奈,“不用来,我只是问问,不是要紧事。”
赶到公司,走出电梯,明晃晃的灯光令我意外,这时间本该是人去楼空的办公区却依然灯光大亮,员工区空荡荡的,总经理办公室旁边的小会议室却传来说话声。
方方经常说,魔兽世界中的艾泽拉斯大陆是她生存的第二空间,心情不好或无聊的时候,就回到游戏里去,在杀怪和战场中超度一切烦恼。现在我见识到了,从我中午回来,到现在两小时了,她一直盘坐在电脑前打怪,好像昨晚沈红伟的事对她已经没有一点影响。
她也干脆,“明后天吧。”
这一刻,他们看上去都像是谦谦君子,不动喜怒。
刚才从会议室里传出的谈话声,也不像往常的轻松,似乎有争执的迹象。
“你要把手机盯出朵花来吗?”方云晓回头瞟我一眼,盘腿蜷在椅子里,红肿未消的两眼直盯电脑,一手鼠标一手键盘,操作着游戏里的暗夜精灵猎人,朝怪物嗖嗖放箭。
他头也不回,烟在指间燃着,不知为了什么事,竟在纪远尧面前摆出这样的脸色。
这么好的女人,也会被背叛,我不能理解男人的心。
“我是说,以前你有意的时候,他爱理不理,现在好了,倒过来大献殷勤,不是贱是什么。”方方大概是心情恶劣,今天语气格外尖锐。
我走过去帮忙,和她一起做饭,把饭菜热腾腾端上桌,面对面坐在橘色灯下……方方捧起碗,笑着叹气,“终于不用吃那所谓的正宗川菜了,咸死个人。”
抬腕看了看时间,已是八点过,我匆忙拦了出租车,往公司赶。
“我过来加班,下午的事情没有做完。”我笑着走到门口,编了个借口,看见会议桌旁纪远尧与穆彦的脸色,印证了心中猜想——会议室里的硝烟气息仿佛刚刚散去,纪远尧一身藏青色西装,身姿笔挺地坐在桌首,鬓角修得齐整,神采焕然,看不出丝毫病容,嘴角一丝温文笑容,仿佛与眼里尚未消散的厉色毫无关系。
“穆彦说你生病了?”他问。
这个样子的穆彦,从前会令我目眩崇拜,被这张扬的霸道所吸引,现在只觉得欲言不能的窒闷和担心,分明觉察到不妥,却无能为力,只有将隐忧埋回心底。
“我记得,徐青是替换过。”我屏息等待穆彦的反应。
“我只是记得你的一句话。”我平静地说,“你说过,不管面临什么,我们这个团队,都是同舟共济的一个整体。”
“可是这不合规范,真要追究起来……”我迟疑开口。
我望着他,“给你泡杯茶?”
我默不作声地倒了一杯温水,给他放在手边,“那份附件我取走了,如果程总问起,我会说是我疏忽,忘了存档。”
我正在感动,不高兴她这样讲,“人家总是好意,不能这样毒舌吧。”
路上想了想,还是拨了穆彦的电话,告知他刚刚的事。
原来她不是不觉得沈红伟做的菜难吃,却一直跟我们说那是最好吃的川菜。
“最近大家都辛苦了,要注意身体,病了就好好休息。”
她闭口不提沈红伟,我也不去问。
“好了。”我无奈,知道他一贯做事不拘小节,利用制度漏洞和灰色边缘是家常便饭。那个媒体款项的明细表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车上也不便细问,何况他还是上级,怎么也轮不到我去追究。我只得问,“纪总清楚这个事吗,他怎么说?”
我愕然,看了看沉默的程奕,又望向纪远尧。
然后她埋头扒饭,仿佛没发觉自己的眼泪掉进碗里。
电话挂断。
这声音听上去,像最熟悉的那个纪远尧回来了,虽然体谅又温和,却永远是职业化的冷静口吻,没有多余感情。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那端突然传来电话铃声。
我努力睁着眼睛,盯着手机,柔和的屏幕背景光衬着一串熟悉的号码。手指停在确认键上,按下去,或是不按……心思左一下右一下,飘摇不定。
我倒不知说什么好,一时黯然——对于她的干脆,并不意外,虽然几年的恋人,少有人能说断就断,但方方对感情,一直是有洁癖的,她眼里容忍不了半点沙子,乃至对穆彦的反感也由此而来。明知道穆彦是脂粉阵里游刃有余的那种人,我却无法真正厌恶——以前我们一样有棱角,都要求爱情的纯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找不到自己的这点棱角了。
不知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混沌里思绪又飞回办公室,记挂着没做完的工作……直到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惊醒过来一看,来电显示“纪远尧”。
走出电梯,手机响了,却是程奕。
“我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已经跟老大解释过,程奕要查就查好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穆彦沉默片刻,似乎带着不屑的笑意。他显然也在公司,电话响了几声才接,语声有些压低,像是走到外面来接的。
“那又怎么样?”穆彦失笑,“什么都按一板一眼的规范,公司走不到今天。”
煮在电饭煲里的米饭,散发独特香味,方方的背影温暖迷人。
刚刚放好,会议室半掩的门拉开,程奕听见外面动静,出来看了看。
厚绒毯开始捂出汗了,很燥热,吃过感冒药,脑袋发沉,困意涌上来。
“你的意思是,我又孔雀了?”穆彦自嘲地笑笑。
穆彦不耐烦,“我会处理,你不用管,这是营销部门的事。”
他问我一份已通过审批的文件在哪。
迅速回想起来,脑子里有什么突然跳出,我定神想,只觉头皮一紧。
我听出是他办公室那部电话的声音,试探问,“您在公司?”
被这么突然一问,我有点懵,“替换?”
穆彦不当回事,我却不能掉以轻心,这是一桩可大可小的麻烦,最好不要有实际把柄落在程奕手里。抽出来的明细表,被我塞进拎包里,文件重新放了回去。
虽然一个失恋一个生病,却没有一句腻腻答答的嘘寒问暖,就这样大大咧咧、若无其事,斗斗嘴、吵吵架,才是我们之间友谊的本色——话虽如此,比起失恋的痛苦,发烧实在不算什么,但方云晓仍把我按在沙发里捂汗,倒了温热水来,又翻箱倒柜去找温度计。
吃完饭,方云晓不要我洗碗,说我笨手笨脚,我也不和她争,让她忙忙碌碌有事做总比在网游里发泄好。威震天的猫罐头吃完了,这几天工作太忙,忘了给它买,这猫死皮赖脸缠着人磨蹭,我只好认命做猫奴,下楼买牛肉干来暂时哄着它。
厨房里亮着灯,传来炒菜的声响和阵阵香味。
方方在旁听见了,撇撇嘴说,“这男人真贱。”
不批评好朋友的男朋友,不管他做了什么,只有她自己,才是有资格谈论的人。
穆彦阴沉着脸,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一言不发起身走了出去。
心头一震,我看着屏幕,定了定神才接起。
我刚睡醒,声音还有些哑,“没有,我……正想给您打电话,您到家了?”
“嗯。”他顿了顿,没说话。
刚一离开医院,他的整个世界又被无休止的工作填满。
原件一式两份,我这里存一份,提交部门自己存一份,那是企划部关于媒体经费的追加申请,徐青那里应该有。电话里程奕语声严肃,“那你记得,在提交审批时,原件附加的明细表后来替换过吗?”
说得好像别人生病不生病也由他决定一样。
我告诉他原件已存档,电子件在oa上有,他却说要看原件。
是的,徐青找我替换过,当时程奕已经签字通过,文件发还,我正要将原件存档。徐青拿了另一份附件来,说之前被助理搞错了,那份明细表上有细微错误没修正。按理说,附件要重新审一下,但徐青说只是笔误,重新再审也费事费力,我大致核对了一遍金额无误,也没有和他为难。那次oa的电子件里没有附件,隐约记得,程奕特别提出要看明细,徐青才补充上来。现在程奕突然问起,我有不妙的预感,一时间不敢给他明确回答,“有没有替换,我不太记得了,我马上回来找一下原件。”
我到茶水间,抬头就看见了穆彦站在窗边抽烟。
“滚!”我把靠枕砸向她,却误中了趴在一旁看游戏的威震天,那猫嗷一声滚落桌下。
纪远尧抬眼,“我不用了,你去忙吧,事情做完早点回去。”
走到门口,推开滑门,看见方云晓系着围裙,在利落地切菜。
想起纪远尧,眼前浮现出午后阳光下的侧影,却怎么也想不出他眉目五官的样子,分明是那样熟悉的人,为什么投在心底的,依然只是个或浓或淡的影子。
将手机翻来覆去捏在手里,我却不知要不要拨出这个号码。
程奕笑笑,“好,浓一点,谢谢。”
“还有心情打怪,证明死不了。”我郁闷地闭上眼睛,“现在我才比较需要人道对待。”
似乎是纪远尧的声音传来,听不清说什么,语声低沉。
不由想起中午在穆彦办公室里,他伸过手,试我额头的温度,仿佛自然而然,发自真心的关切……那一刻,有种微妙的悸动,让我无法将这举动与殷勤相连。即使最失望的时候,也不愿意听到方方说穆彦不好,也许是我固执,始终维护着最初仰慕的那个形象。
即使透过电话,也有一种无形而跋扈的压力迎面迫来,将我剩下的话都堵在嘴边。
“发一次烧,换半天假,还有暗恋对象的关怀,值!”
他回头,目光隐在灯光的阴影里,猝然一笑,“你在帮我?”
我笑起来,跟她说起最难吃的川菜是我们公司附近的一家,找时间带她去领教。我们开始有说有笑,讨论各处难吃和好吃的东西,只是不提沈红伟,不提分手不分手的事。
我看着手机,再抬头发现窗外早已暮色降临。
倒是穆彦打了两次电话来,一次问我是否到家,一次问家里是否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