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上）
“不要……”
穆彦收了线，走到我身边来，俯身挠了挠穆小悦的耳朵。
原来他来自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阶层。
他被满满一页的字吓了一跳，“要注意这么多？”
他手里拿着两杯水，平静地看着我。
我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感觉颇有深意。
穆小悦躺在我臂弯里，吐着舌头，十分享受穆彦的服务。
产品发布会就在下下周了，这是向正信公开反击的重要一步，也是我等来的反击机会。
家里那个老头都已经习惯了。
一边收拾，我一边按养猫经验叮嘱穆小狗的新主人。
“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这样不算认识吧。”穆彦摇头笑，竟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发火。
我的视线被那相框吸引，走近两步，看得更加清楚。
“真麻烦，你来写，写好我照做就是。”他说得理直气壮。
既然他一副捉弄到别人，很有成就感的表情，我也不想追问什么，省得增加他的娱乐。
我看过很多言情小说里描写的这类人，书里喜欢描写他们炙手可热的权势生活，仿佛生来就与普通人隔开一个光年的距离，动辄享有特权，比住豪宅、开名车的二世祖更加不可一世。
“看什么？”他被我瞧得有些莫名。
“那媒体方面的邀请，我都一并转给徐青处理？”我摸了摸脚边撒欢的穆小悦，“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我也听徐青安排吧，不然怕到时候头绪会乱。”
我从沙发中站起，一言不发拎了包，转身往外走。
穆彦点头，“这次公司可以很高调，但纪总个人不希望太高调。”
写完，我拿起纸下楼，偌大个屋子里，也不知人到哪里去了。
我并不害怕张丹丹的竞争，她有她的强项，我有我的优点，就算口头答应配合她的工作，实际上我比她多一层总秘身份的优势，什么事只要牵连到纪远尧身上，我不动，她就别想动；我要动，她却必须得跟上来。
我抱起穆小悦走到里边去，回避他讲电话。
我傻了两秒，啪一声将杯子搁下，又窘又急，“你怎么会知道？”
“任亚丽是打电话来告别，让我代为向纪总致歉，她对纪总留给她的余地很感激。”穆彦一贯冷漠的脸上，难得浮现出这样明显的感情，“其实她各方面都比苏雯强，可惜了。”
“穆彦？”我左右看看，刚才心思都在狗狗身上，也不好太八卦地打量人家屋子，这时候才仔细看了看客厅陈设布置。
他不紧不慢站起身，朝门外走，“说这么多话的时间都够你写完了。”
这样的离开，总算保留了最后一点风度给自己。
虽然隔了一道门，还是隐约听到声音。
我和穆彦，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谁的心情也轻快不起来。
他每天同样朝九晚五，和我们一起上班、开会、加班、领薪水、在小店里吃宵夜……这栋湖滨联排的房子，也远远算不上豪宅，只是中产阶层的住所。除了高高在上的个性，没有哪一点能够把他和某个阶层联系起来。
我正色点头，“跟照顾一个孩子差不多吧。”
“不要喂糖，尤其不要喂巧克力；”
“徐青今天给了我一个发布会的预案，说要根据到时的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让纪总出面接受访问？”我问穆彦。
“知道什么？”我转头瞪住他，顾不上被呛的狼狈。
纪远尧挑选了一个极好的时机，借助政府举办的一个经济论坛，在行业分论坛活动中，公开展示我们的产品，将新的研发概念展示出来，与业界同行、媒体和市场用户共同探讨。企划团队紧接着推出产品发布会，巧妙地将关注度建立在更高层面。政府很乐意为我们提供这样一个借力平台，我们也对政府行为提供了极大支持。
隐私被人偷窥去的愤怒，让我几乎炸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你认识老头子？一早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穆小悦扭动着还想跑出去玩，我迟疑了一下，松开手放它出去。
“知道你当面叫你父亲老头，还写在纸条上，被他公开念出来。”穆彦懒懒靠着沙发，似睨非睨地瞧着我，笑容像只偷着了鸡的狐狸。
“我知道。”穆彦笑着点头。
我转头又看看他，眼前这个男人，正是最好的年龄，整个人像有光从内而外透出，拥有比例完美的身体，衬衣下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蓄满力量，举手投足有着猛兽般的矫健，会是雕塑家眼里最好的模特。
他驻足回头，“狗保姆要付薪水的，你是义工，一切为了爱心。”
“她？”我诧异抬眼。
我懒得跟这孔雀成性的人斗嘴，有这精神还不如动手帮穆小狗收拾屋子。
虽然有些漫不经心的凌乱，却一眼看上去就很舒适，细节的考究并不给人疏离感。
“她向纪总和amanda提交了辞职信。”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像救星出现，解了他目光里侵蚀人心的毒。
我忍无可忍，“到底是你的狗还是我的狗？”
穆彦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悠悠说，“所以我说过，我们是同一类人，你和我以前很像。”
我唯一怕的是自己行差踏错，因为苏雯正用放大镜等着找我的漏洞。
有点褪色的旧照片里，一个漂亮颀长的少年，板着脸站在一个穿笔挺军服的男人身旁。两人乍一看并不很像，少年大眼长睫，脸庞俊秀，男人是威严的国字脸，只有鼻梁嘴唇长得一模一样——只这点相似，已足够表明他们的关系，如同男人肩章上的军衔，鲜明显示出他特殊的地位。
从他的称呼里，我听出打电话来的人，似乎是任亚丽。
“不要喂禽类骨头，禽类骨头尖利，会刺伤它食道；”
所以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和苏雯翻脸，就算不为了工作，也为了纪远尧的那番话，为了不令他失望。也许苏雯这样明显的刺|激我，就是等着我做第二个任亚丽，主动撞上枪口。她也许认为我是个忍耐不了委屈的小女孩，受了她的气，转身就会向纪远尧告状，会自恃有人撑腰，明目张胆与她闹……那样只会让纪远尧对我完全失望，像疏远她一样疏远我。
这般高调展示产品雏形和研发理念，施加给正信压力的同时，也让他们相信，我们会真的沿着这条思路，花大力气和他们硬斗下去。我们花的力气越大，他们可钻的空子越大，正信没理由不钻进来。假使他们仍有迟疑，我们的宣传广告也会在下周全面铺开，通过传媒力量强势应战，把雏形产品抛出去，诱使他们朝错误的方向深度跟进。
“笑什么，不停的笑？”他在沙发上坐下，叠起一双长腿。
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脸色渐渐阴沉，我想的却是任亚丽背后的amanda，乃至藏得更深的人……不知道暗处还是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纪远尧和我们这个团队，等着我们出错，等着我们被打垮。眼下的这道坎，是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齐心协力翻过去的。
只是我没想到，他父亲是这样的人。
似乎完全不是。
我气结，“还真当我是你家狗保姆啊？”
我忙转过身，看见穆彦站在背后。
如果连穆彦都和任亚丽有利益瓜葛，这个世道就真的没救了。
“我也管我爸叫老头，原来不只我这么大逆不道。”
一切为了穆小狗。
“犬粮一次不要给太多，自动喂食器的量要设定好；”
“是任亚丽。”他对我说。
我忍不住笑。
我也笑，又喝了一口冰水才猛然呛了，呛得连声咳嗽。
唰唰地写了一大篇注意事项，不厌啰嗦，免得他真把狗给超度了。写完再三想想，又添两条——“回家再晚也要和穆小悦说说话，狗狗不只需要食物，更需要关爱；心情不好也不能对狗狗发脾气，它会懂得伤心。”
是因为心情变柔软了吗，为什么我又在他注视下，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我松了口气，至少这语气听上去，不像那一回事。
“什么话呀！”我正喝着冰水，险些笑呛，这不是拐着弯骂自己老爹么。他也意识到这样说很傻，耸耸肩，瞟了瞟照片上威严的男人，“老头没有顺风耳，听不到。”
他又朝身后|庭院指了指，“外面院子给它撒野正好，不怕跑出去丢了。”
穆彦是这样的吗？
那下沉式庭院像个天井，三面够高，果然安全又舒服，角落里还有专供烧烤的长桌和架子，脚下浅草茵茵，墙壁上爬山虎青翠欲滴。我把狗狗抱出来，放在庭院里，穆彦拿一只球逗引它一瘸一拐爬去追，穆小狗笨拙又欢天喜地的样子看得人心里满满的暖。
盯着照片，我久久忘记移开目光，等意识到这行为似乎偷窥了别人隐私时，身后已传来声响。
然后我跟着追出去，在庭院里抓到它，也断断续续听见穆彦的几句话，“我理解……这很遗憾……谢谢……希望以后仍有机会……我会转达给他……”
看上去，穆小悦的崭新生活不仅令人放心，还足以令许多女人嫉妒。
“安澜。”他毫无预兆地，突然扣住我手腕。
新主人早已准备好了迎接它，把负一层衔接外面下沉式庭院的半个屋子，都做了它的房间。精巧的原木狗屋、长绒垫子、自动喂食器、无菌饮水器、狗咬胶、磨牙棒、各种皮球玩具……琳琅满目的堆了一地。穆小狗都懵了，被放进狗屋，赶紧又爬出来，左嗅嗅右看看，蹑手蹑脚不知该怎么好。
“谁和你像！”
我忍。
“不要喂太多牛奶，小狗不一定能吸收；”
“好，反正你对付媒体也有经验了，跟着我没白混吧？”穆彦笑着拿起球，远远丢出去，让穆小悦又去捡，看上去并不知道苏雯私下的动作，也没看出我的打算。
我回过头，“难道你把宠物商店的东西全部搬了一套来？”
“一只艰苦朴素的狗，就这样堕落了。”我由衷叹息。
但凡认识穆彦的人，从他言谈举止，大概都能想到他有个不错的出身。
穆彦愣了下，进去拿了条雪白的新毛巾，笨手笨脚地帮它擦干净在外面跑脏的爪子。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被人观赏的猴子。
他看上去很郁闷，小声嘀咕，“我看不是养个孩子，是请了个爹回来供着。”
我心里滋味复杂，想到任亚丽的干脆利落，倒觉得之前对她的印象还是没错的。她不是苏雯那样的小人，只是这一次选错边，也是她自己私心膨胀得太快，想走捷径上位，帮着某些人算计自己顶头上司，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想想，“差不多，反正没时间去买，让店里送来的。”
“不要嫉妒得这么明显。”他又摆出那副拽脸。
“别让它再疯了，人家腿还没全好呢。”我追上去抱起穆小悦，揉揉它大脑袋说，“乖了，我们回去休息了……有没有毛巾，给它擦擦爪子？”
看在穆小狗的份上，我忍了，跟着他老老实实上到二楼书房，等他找出纸笔，听我说一句记一句。我语速一向不算快，他还老打断，叫慢点说，最后干脆笔一搁，把纸推到我面前。
“我家只有冰水喝。”他将杯子递过来，扫了一眼我刚刚盯着看的照片，“那是我最丑的时候，像根豆芽菜。”
推广是个无底洞，银子流水般的往外花，但没有一分钱会白花。这既是为我们自己造势，也为他们添上一把推力——把他们推上去之后，就是我们绝地反击的时机。
我很意外，“不是要调去销服部吗？”
夕阳余晖从长窗外洒进来，照在散放着杂志和书的沙发上，旁边有个很小的相框，珐琅边框反射出一点光芒。
这么一说倒还真像，照片上的少年清瘦得过分，不如他现在好看。
遇到这样的冤大头，店主怕要笑死。
穆彦淡淡说，“那只是个过渡，迟早要走人的，她还算是硬气。”
穆彦靠在门口，两手环胸，“怎么样，对得起它吧？”
我和穆彦的目光数次在穆小狗身上交汇，又落进对方眼里。
“看豆芽菜啊。”我笑笑，将写好的“养狗注意事项”给他。
“等等等等！”穆彦皱眉打断我，“还有这么多讲究？我得拿笔记下来，上去你再说一遍。”
穆小悦这家伙真是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流浪街头时没有片瓦遮头，现在竟“一个人”住半层屋子——映入眼里的“狗屋”，看得我抽了口气，这也奢侈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