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上）
纪远尧已经在办公室了，我拿着昨天整理好的几份文件去向他报道。
他耸耸肩膀走了。
还真是他一贯的跋扈作风，完全无视顶头上司的存在。
尽管在销售工作中适当发挥女性魅力的优势，是一种常规，我一直明白，却不屑于那样做，总觉得靠这样得来的成果，不是真正实力的体现。败给孟绮，离开销售部，曾经一度让我对这感到怀疑，不知道这个社会是否只看结果，不论手段。
企划部被驳回的这份文件是关于新项目前期推广的进度计划，如果计划通过，第一轮的推广预热就要开始了。穆彦在这方面向来很敏锐，总比同行动手早，善于不动声色从全方位进行宣传渗透，逐步加热，一到时机，全面发力的效果会非常惊人。
翻出化妆包一阵手忙脚乱，涂涂刷刷……粉底、腮红与唇彩，真是女人的恩物，再憔悴的脸色经过遮盖也能焕然一新。平时我很少上全妆，刷点散粉、眉粉，抹一层淡色口红就算完。今天又是黑眼圈又是醉后浮肿，不得不劳师动众，将眼影一层层仔细涂好，睫毛刷上。
像是知道我在看他，穆彦回过头来，眼里咄咄锋芒有些异样，“你明白我的话吗，安澜？”
昨天他只是一个下午不在，各个部门送来需要等他签字的书面文件，就都积压在我的办公桌上，下班前费了不少工夫才整理好。
我从销售部一直带到行政部，现在又带来这里，习惯性摆到手边。
宿醉醒来的清晨，我头痛欲裂，看着镜子里浮肿、黯淡、疲乏的脸，只想一头撞昏过去。
但这和孟绮不一样。
照片上的他，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不羁，墨镜遮挡了表情，薄唇微弯，被众星拱月地簇拥在中间，周遭美女环绕。
我准点踏进公司大门。
“有。”他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半天没说话，提笔刷刷签上名字，这才抬眼递给我，也是今早第一次正眼看我，“怎么样，适应吗？”
难道要穆彦看到我一夜之间憔悴得像失恋少女？
他似乎想说什么，皱了皱眉，还是转身走了。
同样的照片在他办公桌上也有一张，营销部门老班底的员工几乎人人都保存着一张。
我微笑回答，“正在适应。”
我一一择要说给他听，递给他看了，确认是电子版已通过审核，并有逐级主管领导签字的文件，他又再过目一遍才签署。
难道第一天做纪远尧的秘书，我就要这个鬼样子？
财务经理推门出来了，和穆彦打了个招呼，疑惑的目光从我身上一掠而过。
苏雯是个节俭顾家的女人，她有能力购买大牌包包和衣服，但除了年会晚宴，我没在她身上见过任何奢侈品。行政部门永远不缺少年轻好看的女孩子，苏雯随时都在担心别人对她的威胁，不仅来自工作的威胁，甚至也来自衣饰妆容。
在他之前几分钟，我刚替纪远尧将财务经理叫了进去。
我拦下他，“穆总，不好意思，吴经理在里面，您得稍等一会儿。”
纪远尧大笑起来，“那就三天，这三天里允许你犯错。”
记得小时候听过一个童话，有一只习惯生活在暗处的灰色小蝴蝶，某一天突然被暴露在明亮阳光之下，才发现自己灰色的翅膀其实也可以闪亮。
这只温顺大猫一样的老虎，终于要露出利齿了么。
“哦，安澜。”他扬起眉毛，也是一笑，走到我桌前，俯身撑了我桌沿，暗色斜纹领带垂下来，“你在做什么？”
他看着我，淡淡笑了，“除了价值，还有团队，人是集群生物，也是感情动物。”
高跟鞋、衬衣、丝|袜、短裙，就是女人的全副武装。
但这份计划书上，却没有程奕的签字。
这是策略，不是目的，我这样对自己说。
而现在，在纪远尧这样的上司面前，我很安心，不会像面对穆彦一样敏感、紧绷、克制，也不用像面对苏雯一样谨慎低调——我终于可以安心地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年轻女子，我根本不必以展现女性魅力为羞耻。
低沉笑声在我头顶上方，密网似的压下来，让我喘不过气。
以前我也从不这样对待穆彦，相反，在穆彦面前我尤其克制、礼貌，近乎冷淡。
那是拍得最好，人员最齐的一张合照。
穆彦点头一笑，直起身子，低垂目光看我半晌，转身走向纪远尧的办公室。
“工作。”我微笑。
没等多久，穆彦果然亲自拿着那份文件，大步流星地来了。
我坐得端正，隔一张桌子，朝他微笑。
我将文件递还给他，低声说，“纪总不大高兴，叫扔回去呢。”
“穆总有事吗？”我抬眼看他。
他看着照片，目光掠过我，笑了笑。
“这就是昨天你所说的价值？”
他直直盯着我，骤然朗声笑起来。
“是的，感情动物。”他迎视我的目光，毫无笑容。
徐青叫了一个企划部的职员下来跑腿，以往与我也认识的。我趁此询问他，为什么没有程总签字的文件会越级送上来。他很尴尬，解释说经办人并不是他。我知道这种重要计划是由主管直接制订，但只装作不明白，诧异问他，“怎么会这样子，你知道公司对越级上报是很敏感的，搞不好会让穆总很难做啊。”
他的语声更低，笑意更深，“我以为安澜比叶静更聪明。”
“明白，穆总。”我慢慢靠向椅背，微笑说，“我懂了。”
纪远尧淡淡说，“以后这种东西直接扔回去。”
“谢谢纪总。”我笑着退了出去。
他忍不住吐了苦水，“就是因为穆总和程总意见冲突，这个计划从上周就讨论起，周末都在加班讨论，周一还是没有定论，这才直接提上来给纪总定夺。不然你想想，我们下面的人，哪敢这么大胆越级？”
“一星期？”我装傻，“还以为只有三天呢。”
纪远尧抬手推了推眼镜，半开玩笑半责怪地说，“那好吧，给你一个星期适应够不够？”
我打电话给企划经理徐青。
接下来调入行政部，面对苏雯这样的上司，我选择低调，再低调——不和她用同款的香水，不|穿比她更贵的鞋子，不在她面前争抢任何风头。
程奕终于公开表示了和穆彦相左的意见。
他垂下目光，漫不经心在我桌面看了看，似乎对摆在桌沿的那个相框产生兴趣。那是我刚入职时，第一次参加营销部门组织的旅游，在海滩上和大家的一张合照。
他伸手拿起相框，看了看，轻轻放到我面前。
回到桌前，拉开身后落地百叶窗帘，俯瞰着脚下密集的，川流不息的车与人，我在心里再一次对自己说，这不一样，我不会和她一样。
“知道了。”我抿抿唇，问他是否还有别的事情吩咐。
“没事，看看你的新工作，看起来不错。”他露出迷人笑容，伸手将有些放偏的相框摆正，倾身时离我很近，用只有我可以听见的语声，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是叶静，就不会把退回的文件直接给企划部，会私下拿来给我。”
“是吗，可我不是叶静。”我没有抬眼，没有动，目光沿着他垂下的银灰色领带上移，停留于雪白领口上方，那一点凸起的喉结。觉得有无数矛头，带着阳刚十足的男子气息，带着强烈的攻击性，从四面八方指向我。
看到其中某一份时，他递还给我，那是企划部提交来的，上面已有穆彦的签字。
如同他突然变轻的语声，轻得像在耳语，却冷冰冰没有温度，“我说过，我们是同舟共济的一个团队，你到企划部，或是到这里，结果都一样。”
照片上的我，站在最边沿，长发披散，笑容羞涩。
不，我要容光焕发，全身装甲。
我抬起目光，“你是说，我该私下拿去给程总？”
我的职业道路至今走得并不成功，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再来一次失败，我会无法原谅自己。在这条势必咬牙走下去的路上，我需要一切可推动的力量，需要被上司认可，也需要被他欣赏——无论是从上司对下属的角度，从总经理对秘书的角度，还是从男性对女性的角度。
我端起已经变凉的咖啡，深深喝了一口，苦味直抵胃里。
这种事徐青也未必敢，唯一有恃无恐的人，当然是穆彦。
我紧紧抿唇，看着他的背影。
徐青是个标准的企划人，头脑反应一流，为人十分灵活，谈吐滴水不漏。他在电话里没有问纪总为什么驳回，只说声知道了，就叫我把文件给他送回去。
昏了就不用像鬼一样青面青口地跑去公司吓人。
他在电脑前一边漫不经心回复邮件，一边问，都是些什么文件。
他收住来势汹汹的步子，转身看向我。
“程总的签字呢？”他头也不抬地问。
跑一趟36层并不费事，以往我对跑腿毫不介意，但今天我告诉他，这里有事不方便走开，请他派人下来取——因为若是叶静，相信他绝不会这样随口支使。
我哑然。
我知道我在取悦他，换作其他人面前，我不会用这种娇柔俏皮的态度说话。
“感情动物？”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索性头发也盘起来，显得精神好一点。
前台笑着说早安，敏感视线从我踏出电梯，就一直紧紧附着在我身上——以往每次我穿了新衣，或发型稍有变化，这个眼尖嘴甜的女孩总会第一时间恭维我，会说“小安姐今天好漂亮”这样的话。但今天她什么也没说，只用疏离客气的目光远远注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