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解脱
皇太极脸色稍和:“这才乖,去吧!”扬手在小白脖子上轻轻抽了一鞭,小白咴地声腾腾跑了起来。
杀……杀人了!
双手紧握刀柄,我蹬脚跳起,接着这一跳之力,将刀身猛力往他腹内压下。我脸上随即一热,血喷溅而出,他先还手脚痉挛抽搐,渐渐的便不动了。
心如刀绞,痛得无法呼吸。
“皇太极!皇太极——”我拼命哭喊,歇斯底里,“我在这里!求求你看看我,求求你……醒过来……看看我……我在这里呀……”
弓身僵持了好久,我猛地身子一顿,“扑嗵”跌坐地上。瞪着掌心染满的鲜血,我目眩耳鸣,惊恐不已。
“不可以!”我尖叫,再次扑向他,这一次居然奇迹般触到了他的脸。眼睫微微一颤,他缓缓睁开眼来。
可惜敌在暗我在明,这种局面相当吃亏。
“悠然!”一声熟悉的呼喊将我从堕落的地狱里拉了出来,我茫然抬头,皇太极正神情紧张的站在我面前,“你受伤了……”
我惧怕的颤抖。
“让……他们走开,我……我只想跟你……静静的……待一会儿……”我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泪珠终于止不住的滚落。
尽管心里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要冷静,要理智,可是望着满地狼藉的血腥,我几欲发狂。
“退步啰。”我揶揄调笑,“你小时可是能不损皮毛的……”
“察……察哈尔?”我惊呆,“林丹可汗?!”
他身子一震,猝然转身。
“……什么叫尽人事听天命?!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她若是有个好歹,我定将你们统统挫骨扬灰,给她陪葬……”
“悠……然……”他闭着眼,低声呼喊着我的名字,泪水从他眼角默默滑落,我心剧痛。“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皇……太极……”
“我……”视线穿过他的身后,我瞳孔骤缩。
我紧张得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步步逼近,手中染血的钢刀高高举起。我木然咬牙,瞅着那一刀挥落的罅隙,从地上一跃而起,直往他怀里撞去。他吃惊之余,却没料到我右腕一转,手中长刀由下挑起,刀尖随着我的一撞之势,噗地声轻响没入他小腹。
“皇……太……极……”我低低的喊了一声,只可惜声音细若蚊蝇。
他焦急的抱我起来,我这才注意到刚才扎刀时,那蒙古人临死挣扎,竟在我背上砍了两刀。虽然没有伤到筋骨,可是稍稍一动,却仍是痛得我呲牙咧嘴。
“你……你们这群……”
我闷哼一声,眼前乍黑,险些痛得一口气喘不过来。
“唏——”小白在原地踏了两步,忽然一个纵身越过一道沟坎,朝昏暗阴郁的树林冲去。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开心?为什么我心里会是那么的痛?!
一颗心忐忑不安的剧烈跳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着皇太极的名字,我憋着一口气,手指微颤。
他与我相视一笑,于是百来号人簇拥着赶往费阿拉城。雪下了两天两夜,遍裹银妆,晶莹剔透的世界里我俩并肩而骑。
我开始有些省悟……
疾驰了约莫一刻钟,我心里空空的,似乎遗落了什么……茫然勒缰回首,却见雪花漫天飞舞,来时的路上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小白的蹄印很快便被大雪盖没,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痛啊……
他瞧着我,脸上渐渐露出凶狠,杀意浓烈的缠绕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眸。
他牙关紧闭,晕厥的倒在地上,即使如此,双手却还是死死的抱着“我”——那张熟悉的脸面色惨白,双唇微微发紫,摔倒在他怀里毫无半分生气。
他恼恨的扭头,房内的所有人立即起身退下,悉悉索索声不断。
我惶然失色,惊呼:“皇太极!”冲下去伸手扶他,可谁知双手竟然直接穿过他的身体,毫不着力。
“嗷——”冬衣太厚,我的膂力不够,这一刀只是略微刺到了他的皮肉。他痛得大声嚎叫,手肘下沉,重重的砸在了我的背上。
“那不行!”皇太极傲然道,“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没有一个会怕打仗的!对方人也不多,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我还做什么大汗?”说罢,抽出马鞍上悬挂的腰刀,明晃晃的刀面在积雪的反映下亮得耀眼。“你先去费阿拉等我就成!”
解脱了!我终于从那个桎梏了三十五年的躯壳中解脱出来了!
“无能之辈却还替自己狡辩!拖出去——剁去他双手,剜去双目……”
我大叫:“狐狸啊!”
皇太极的表情由惊讶变成震骇,我目光凄楚哀怜的凝望着他,感到万分痛苦而又无可奈何……
“我不走!要走一起走!”凭大白、小白的脚力,想要突围出去不是不可能。
我的刀法练得已是相当娴熟,皇太极说我欠缺的是力道,不过因为肢体够灵活柔软,倒是可以以巧补拙。只是我的箭术却不是很好,膂力不够,我拉大弓时始终不能将弦拉满,皇太极甚至一度笑我手里特制的弓箭可以比拟小孩子的玩具。
他的那一刀顺势拖下,竟是一刀砍中了皮革打造的马鞍,鞍带断裂落地的同时,小白背上也挂了彩,两寸长的刀口子,血肉内翻,鲜血汩汩的冒出来。
我抽刀在手,接连挡开四五枝箭矢,身侧的皇太极指挥余下的四十多人结队列阵,占据土丘,在抵挡飞羽的同时向树林内|射箭反击。
“好好活着——求你一定活下去——”
林丹有心杀人,又岂会派一丁点人过来打草惊蛇?如此精心布局,必然是……全力一搏!
我猛然惊醒——在皇太极的策动下蒙古部落纷纷来归,他最近甚至还想策动蒙古喀喇沁部……新仇旧恨,林丹只怕早已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就这么撇下他!撇下他……
寒气冻僵了手指,我捏紧刀柄,指节白中泛青。
他不会有事的!他是清太宗!他是皇太极!他是……不可能会死的!
一地的殷红,红白相映,愈发衬得触目惊心!正黄旗的侍卫横尸遍野,皇太极却早已不在原来的土丘后,踪影杳然。
“笨蛋——你吓死我才是真的!我若短寿,必是你这笨女人害的……”他越吼越大声。
我猛然一惊,慢慢阖起的双眼倏地睁开,从床上一跃而起。
“小白!小白……你若真有灵性!求你找到他!求你……求求你,带我去他那里……”
死亡并不可怕啊,只是为什么我的心会那么痛?
哔——仿佛电视机的屏幕突然关闭,我眼前一黑,他的影像猝然消失!
那人愣了愣,我瞧他一副女真人的装扮,可是从形态举止来看,却绝非普通百姓,必是蒙古猛士乔装改扮。
一阵强烈的眩晕向我袭来,我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的变淡、变虚、变透。无数星点般的光斑从我体内缓慢泄出,向四周散开。
我在风雪里呆立许久,直到肩上的积雪已压到半寸,小白摇头晃脑的甩落积雪,响亮的打了个响鼻。
“嗬!”我驾马回奔。
“你答应过我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你答应过我的!”他的泪一滴滴的落在我的手背上,每一滴都仿佛在我心上落下一个滚烫的烙印。
我——杀人了——
我的心仿佛陡然间被人挖空了,冷风呼呼的往里头倒灌。
箭矢射穿了狐狸的颈背。
“为什么要回来!你个笨蛋——”
皇太极握住我的手,双手剧烈颤抖:“是不是很疼?”
不只是肉体在痛,就连灵魂也仿佛已被片片撕裂……
“悠然——”他大叫一声,但随即惊呆,“你是谁?”
我杀人了!
他不会是……不会是想……
转眼冬日来临,当天聪元年的第一场雪舞落时,皇太极带着我出城狩猎。
在外游玩了两日,皇太极问我还想去哪里,我脱口道:“费阿拉!”
“从察哈尔长线秘密潜入我大金,即便他们是林丹手下最勇猛精悍的勇士,也不可能带个上百人从容入境而不被探子查知!”
一句话尚未说完,忽听一声凄厉惨叫,跑去捡拾狐狸的侍卫,喉管上插着一枝长长竹箭,箭翎微颤,他表情痛苦的抓着自己的脖子,跪地伏倒。
愕然……
与此同时,树林子里响起一片唿哨声,箭若飞蝗般从光线昏暗的密林内|射出,眨眼间随从的百来号人被乱箭射死大半。
八月,察哈尔阿喇克绰忒部贝勒巴尔巴图鲁、诺门达赉、吹尔扎木苏率众来归。
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才要说话,却听寂静的房间里“啪”地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那一刻,大脑里似乎什么思维都停止了,我想也不想抬手奋力将他推开,跨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走!”他突然回头冲我厉喝,“你在只会让我分心!还是……你不信我?”
我茫然,低声呢喃:“我……杀人了,你看到没?”
下一秒,我完全呆住。
蒙古各部的不断归附使得大金国内喜事连连,而这个时候的北京城却因为天启皇帝朱由校的突然驾崩,陷入混乱中。
林内光线昏暗,小白灵活穿梭在树木间隙,铁蹄声惊起林内群鸟,更将树梢上的积雪震落,簌簌的砸在我的头顶。
皇太极在床前咆啸怒吼,好失态啊……他现在可是大汗了呀!怎么可以……
真的……可以吗?
“请大汗饶命!非是奴才无能,只是这医者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啊!福晋这一刀已伤经脉,若非口含人参续着元气,只怕……到不了费阿拉……”
他骄傲的自尊心啊……我打了个哆嗦,忙道:“好!我走!我马上就走!我去费阿拉等你回来!”
那团黑影裹着雪亮的刀影向我头顶劈来,容不得我细想,手臂已经条件反射的举刀抬起。锵!火花飞溅,我虎口一麻,架住的刀被对方压向自己的胸口,撞得生疼,然而余劲未衰,我竟被他掀下马来。
小白痛得跳了起来,尥蹶往东一路嘶鸣着跑了。
皇太极……怎么舍得丢弃他,让他孤伶伶的独自在这个世上苦苦支撑!他今后的路那么艰辛,却只能靠他一个人走下去了……我再也陪不了他……
真的可以吗?
“对不起……”身体奇异的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我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大限将至吧。
他咬牙,黢黑的眸瞳中倒映出我雪色的脸孔。
我悬浮在半空中,脚下皇太极正抱住另一个“我”嚎啕痛哭:“……为什么要待我这般残忍?为什么最后还是抛下我一个人?你太自私……你太自私,悠然!悠然……你太自私——”哭声忽然嘎然停止,只听“咕咚”一声,皇太极仰天倒地。
“悠然……悠然……”他吻着我的手背,忽然流下泪来,“不要离开我!我不许……我不许……”他哑着声,突然像个孩子般痛哭失声。
忽然头顶飒飒作响,这不像是积雪掉落的声音,而是衣衫摩擦时发出的声响。我猝然抬头,一团黑影已然笼罩下来,刀光霍霍,寒芒四溢。
我急得大叫:“你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怎么清楚埋伏在林子里的人有多少?万一……这要是个陷阱……”
秋七月,蒙古敖汉索诺木杜棱、塞臣卓礼克图、奈曼衮楚克巴图鲁举国来附。
我痛苦的闭上眼——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大汗息怒啊!”一群人的声音惊惧颤抖,“非是阿哈赫不尽心,实在是……福晋伤势太重,这刀……拔不得了呀!”
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恐惧和害怕,看他满脸惊痛的悲伤表情,我又痛又怜:“不疼。”
举目四望,我心急如焚,地上每隔一段路便会出现新鲜的血迹,一些大树上散乱的钉着箭枝……这里每一处都曾是打斗的战场。
“可惜了!”他叹道。
“悠然!你骑小白走,这里离费阿拉已经不远了……”
唉……肚子好疼啊。
“悠然?!”他终于不确信的喊了一声,伸手过来触摸我。
垂下眼睑,发现自己正四平八稳的躺在床榻上,令人心寒的是那柄尺许长的长刀仍笔直的插在我的身上。
铮地声,我的喊话未落,皇太极手中的箭羽已然疾射而出,那只疾跑中的火狐应声倒地。
“悠然!悠然!悠然!”他发狂般扑过来,抱住我,“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你若死我绝不独活!”
我喘着粗气,热气在我的鼻端唇外形成一股白气。
心咚咚的跳着。
离费阿拉还有一段路程时,山道上突然蹿出一只红色的狐狸,一溜碎步的从大白、小白蹄下穿过,直往另一头的山林里钻。
身体的痛渐渐减弱,我像是浸泡在雪水里,浑身冰冷。
全身的气力被迅速抽空,在我被剧烈的疼痛摧毁最后一丝意识时,我模糊的看到那个人的脑袋被皇太极一刀砍落……
腹部剧痛,刀子没入两寸!血水迅速染红了雪白的貂狐裘袄!
舍不得……舍不得啊!
“皇……皇太极!”
皇太极!你骗我!
雪粒子坚硬的打在我的脸上,我呼吸微窒,耳后厮杀声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北风呼啸声。
凛冽的寒芒掠起,我瞪着眼前的偷袭之人,发现他眼里亦是一团惊惶——是了,杀人者内心的惊恐只怕都是如此!